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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在炕上躺了九天九夜之后,第十天早晨,枣花终于平静地醒过来了。

这天早晨,因为烧锅坊里实在忙得不可开交,枣叶也赶去帮忙了。屋里只剩下枣花一个人,她仍像往常那样,静静地躺在炕上。枣根家的院子里,从镇上请来的那个著名的老木匠,正带着自己的徒弟拉大锯。他们是枣根请来为枣花做棺材的。师徒两个不愧是马头山区有名的好木匠,两天时间,棺材身已经做出了一个轮廓。现在,师徒两人正将从马头山里新伐回来的一根枣木破开,然后做成棺材盖子扣上去,再给棺材刷上油漆,为枣花做的这一副上好的枣木棺材就完工了。

在枣根家的院子里,木匠师傅面南靠北,徒弟面北靠南,师徒两人面对面地坐在蒲团上,一来一往地拉着。这可是木工行当中最累人的活儿,尤其是要将木质硬度极高的枣木破开,更是特别费劲儿,所以,尽管现在数九寒天,师徒二人仍然累得气喘吁吁、大汗直冒。

两人正在拉着,突然,面向枣根家门口而坐的徒弟惊得大叫了一声:“鬼!有鬼!——”然后一边大叫着,一边惊慌失措地站起来,顾不上师父,连滚带爬地向院外跑去。

院子外面不远,就是枣根家的烧锅坊,一群正在忙活的人看到小木匠大喊大叫失魂落魄的样子,一齐冲他喊道:“小木匠,怎么了?”

小木匠一看到烧锅坊这边热热闹闹的一群人,赶紧向这边逃来,一边跑,仍然惊叫着:“鬼!……鬼!……活见鬼了!……”

众人一把将小木匠拉住,问道:“哪里有鬼,大白天的,有什么鬼呢!别着急,慢慢说,看你慌的这个样儿,你师父呢?……说,鬼在哪里?”

小木匠喘了几口气,惊魂未定地说:“我和师父正在破木料,可是,枣花……枣花……枣花却活过来了,枣花从屋里出来,坐在门槛上歇着呢……”

听到小木匠的话,大家也都吃惊不小,怪不得小木匠被吓成这样呢,他与师父正在给枣花做棺材,知道枣花已经在炕上躺了九天九夜,只是扳着一口气儿而已,和死了已经没多少不同,棺材做出来后,就要把枣花装在里面,抬到荒野去埋掉的。而现在,这个即将被装到棺材里的人,居然像个没事儿人一样,从炕上起来,穿好衣服,从屋里走出来了,可不把经事不太多的小木匠给吓坏吗?

枣根听到小木匠的话后,握在手里的那根枣木杠子倏地掉在了地上,双膝一软,跪到了地上,冲着马头山方向连磕了几个响头,喃喃地说:“枣神爷啊,您可是显灵了;护枣娘娘,您是那大慈大悲的救命菩萨啊!您们终于把俺闺女救回来了,俺下辈子做牛做马都忘不了您们的大恩大德啊!……我枣根的话应验了吧,咱马头山里的枣杠子酒是养人的,不是害人的,躺了九天九夜,那又怎么了,还是活的好好的,这不,睡了一大觉,酒劲儿过了,就醒过来了……”

大家扶起枣根,一起向家里跑去。来到院子里,发现老木匠手里握着一把斧子,吓得浑身打战。而枣花呢,眼里满是泪水,双手抓着他的衣袖,撕扯着他,手指着旁边的棺材,嘴唇颤抖着,却说不出话来。看得出来,枣花急得很,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不说话。

看到枣根带着大家回到了院子里,枣花放过老木匠,几步跑上前来,抱住枣根,呜呜地大哭了起来。哭完之后,枣花一只手拉扯着父亲的衣袖,一只手指着那个棺材,仍然泪眼汪汪的。看得数,枣花特别焦急,嘴唇抖动着,甚至急得直跺脚。

大家顿时明白过来了,枣花着急的原因是院中那个已经快要做成的棺材。大家一时不知如何向枣花解释,告诉她这棺材正是为你枣花准备的?可现在枣花活得好好的,这样说实在不太好,可不告诉她呢,她又这样着急。怎么办?正在大家不知所措的当儿,大枣木急中生智,从老木匠手里抢过板斧,抡起来,“砰砰砰”地一阵乱砸。尽管棺材很结实,但能把野猪打死的大枣木的力气更大,几板斧过后,棺材被砸破了。看到大枣木这样做,其他人也都回过味了,也抄起家伙,“乒乒乓乓”地砸了起来。大家一顿乱砸,不一会儿,就将这个棺材砸了个稀巴烂。

枣针走到枣花跟前,一只手拉住枣花的胳膊,一只手附在枣花的耳朵上,悄声说:“枣花,你看,大家把棺材砸了,你别再着急了,全家人,你爹,你大哥二哥,还有你当八路军的三哥,当然也包括你,都是平平安安的。”

枣花的嘴唇抽动着,却说不出话来,她用手捶打着脑袋,好像头有些疼,有些晕;接着,他捂着额头,在原地转了几个圈儿,好像对周围的一切有些陌生了,好像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身处这里。她似乎想说话,努力了好久,最终却什么都没有说出来。

就在这时,杨继恩也来了,看到枣花好端端地站在院子里,急忙上前去,一把拉住枣花的衣袖,说:“枣花,你醒过来了,爹说你一定会醒过来的,果然如此,你在炕上整整躺了九天九夜,你知道吗?……”

枣花将脸侧到了一边,想挣脱,却无法挣脱开。

枣叶几步上前,一把抓住继恩,将他拉开,说:“咱妹妹在炕上躺了十来天,身子虚得很,大家不要再围着她说话了,让她回到炕上,继续躺会儿才好。枣花,你还记得吗?十天以前,咱家今年第一锅酒刚烧出来,你一口气儿喝了三碗头鏊酒,也亏是你,一般人即使喝上一碗,都会烂醉如泥。你当时就醉倒在缸房里,大家都觉得你这一醉就再也醒不过来了呢,就这样去枣神爷爷和护枣娘娘那里了呢!连八路军司令部的军医都认为没办法了。但爹相信你没事儿,爹说她的宝贝女儿绝不会这样把爹撇下一醉而去的,去了枣神爷爷和护枣娘娘也不会收留你。但是,到了第七天,你还是没有醒来,这样,在大家的撺掇下,爹才同意请镇上的木匠为你做棺材了,可是,棺材快要做出来了,你就醒过来了。还是爹说得对,咱马头山里的枣杠子酒是养人的,不是害人的,这不,你整整躺了九天九夜,没吃一口饭,没喝一口水,居然还活得好好的……”枣叶一边说着,一边扶着枣花,向屋里走去。

枣花默默地听着,好像什么都听进去了,又好像什么都没有听到,回到屋里,身体刚着炕,就身子一软,又躺在了炕上,不一会儿就又睡着了。

这个早晨,枣花虽然醒过来了,并在院子里站了一段时间,但自始至终,都没说一句话。

天快中午的时候,枣花又醒过来了。她从炕上起来,仔细地梳洗了一番,然后出了门,发现院子里被砸坏的棺材的木料还凌乱地躺在地上,但木匠师徒却已经离开了。枣花知道爹哥哥姐姐都在烧锅坊紧张地烧酒,想去帮些忙,于是她走出院门,向家里的烧锅坊走去。

庭院外面不远处,自家烧锅坊内,又一锅新酒烧出来了,酒汽随着四处乱窜的风,向庭院的方向冲来,浓烈的酒气,使枣花的头又一次晕了起来,并伴有隐隐的疼痛。枣花知道,大醉之后在炕上躺了很多天的自己,身子还很虚,现在自己去烧锅坊帮忙是不可能的,于是,枣花回到家里,开始张罗着为大家做午饭。

烧酒是累人的活儿,饭要做得好,这是马头山的惯例。枣花活了白面,烙了二十多张白面饼,然后又熬了一牛头锅猪肉白菜粉条菜。饭做好后,枣花将饭菜盛到一个大盆子里,端起来,向烧锅坊走去。

枣花这次重新出现在大家面前,谁都没有吃惊,大家一边吃饭,一边夸枣花的菜做得好,并且七嘴八舌地问枣花身体彻底好了没有。然而枣花还是没有回答,同她上一次醒来一样,枣花的嘴唇抽动着,可就是什么都说不出来。

枣花醒来后一直没有说过话,很快引起了大家的疑心,一种不祥的感觉攫住了大家的心。

枣根蹙着眉,走到儿女面前,定定地看着枣花,说:“闺女,你眼睛看着我,回答我的问话,好吗?你……你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枣花看着爹,看得出,她想回答爹的话,然而嘴唇抽动着,哆嗦着,最终却什么都没能说出来,急得只好用手胡乱地比划着。

“我再问你,你多大岁数了,赶紧告诉爹,枣花?”枣根又问道。

然而枣花仍然无法说话,很快,她的眼里含满了泪水,看得出,她很着急,可就是说不出话来。

枣根拉着女儿,走到枣叶面前,问道:“这是谁?你该叫她什么?快说!”

枣花嘴唇哆嗦着,眼里的泪花扑簌簌从眼眶里掉到了地上,她用手指了指自己的嘴,但仍然什么都说不出来。

枣根又把枣花拉到大枣木面前,问她同样的问题,让女儿回答。

枣花依然什么都说不出来,最后,枣花急得“哇”地一声哭了起来。

……

不祥的预感终于被证实,枣花说不出话来了,变哑巴了。

不到半个时辰,枣花因喝了三碗头鏊枣杠子酒,睡了九天九夜,结果弄得不会说话的消息就传遍了枣林凹。第二天,镇上的杨继恩就听到了消息,当天中午,他就带着司令部的军医赶来了。

还是那位军医,上一次,就是这位军医给枣花判了死刑,并让枣根一家准备后事的。但是,司令部只有这么一位军医,所以,继恩只能又带他来给枣花看一看,这是别无选择的事。

现在,枣花活生生地站在军医的面前,把他惊得张口结舌。在炕上躺了九天九夜,居然仍能面色红润,真是令人难以置信。拿枣根的话来说,红枣营养价值很高,而枣酒是红枣的精华,那营养价值就更高了,看来,枣根的话的确有道理,枣酒是从红枣酿造出来的,酿完酒后,剩下的东西成为酒糟,那红枣的绝大部分营养,就一定全跑到酒里去了。

更多的乡亲说,枣花能够大难不死,是因为枣神爷和护枣娘娘看枣花这么年轻漂亮的姑娘就这么死了,实在可怜,于是又把她救活了。

当然,军医坚决反对是枣神爷爷和护枣娘娘救了枣花这种说法的,他坚称这些是封建迷信。

军医穿上白大褂,非常专业地给枣花做了各种检查。除了用听诊器放在枣花的胸部和肚子上细细地听,还从医药箱里取出一个精致的小钢锤,在枣花的膝盖、脚上、肘部、手腕等地方敲打,还用这个钢锤锐利的柄在枣花的肚子上划来划去;然后,他或打响指,或在枣花的耳朵边猛地拍巴掌,观察枣花的反应;又用手指头比划着,让枣花转着眼珠看……

检查完后,军医又问了大家好多问题,最后,他要求枣根拿出一瓶头鏊酒,说他想试验一下酒的浓度。

大枣木将一小坛酒从酒窖里抱了出来。

在军医的命令下,大枣木打开了坛子的盖子。一股浓烈的酒香溢了出来。军医将鼻子凑到坛子口,一手抓着坛子的脖子,一个手掌轻轻扇动着,使少量酒气进入鼻腔。

嗅完酒的气味,军医又让大枣木向一个碗里倒了一些,然后,军医端起来尝了尝。酒进入嘴里的时候,军医并没有多少特别的反应,于是他大着胆子咽进了肚里,但他刚咽下去,就又猛地将酒全部呛了出来。

军医皱着眉头说:“这哪是酒,分明是纯酒精嘛?浸泡棉球的医用酒精,百分之七十五的酒精度,但酒精的含量,怕也比不起这坛枣酒。这样的枣酒也能喝?用来消毒杀菌我看还差不多。”说完,医生掏出一个打火机,吭哧吭哧地打着了,然后将打火机的火焰向盛着枣酒的碗里伸去。

打火机还没有伸到碗里,只听“扑”地一声,碗里的酒精就剧烈燃烧了起来。幸亏碗里酒不多,火焰不至于将医生的手烧伤。

军医临走的时候,极有把握地作出结论:枣花因大量饮用烈性酒,致使脑部主管语言的神经细胞被烧坏,从而造成了语言功能障碍;至于治疗方法,医生又一次坚定地表示非常不乐观,脑细胞被烧死了,怎么能恢复得过来?医学上这叫不可逆损害。

军医说:“酒精含量这么高的酒,简直和汽油差不多,这样的酒喝了三大碗,脑细胞被烧坏是再正常不过的,能保住命就已经是万幸了,还想治?”

从此,枣花成了哑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