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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3)

!这酒一点就着,酒烧完了碗底也剩不下多少水……山里最能喝酒的人,也不敢一口气喝多少,咱爹爱喝酒也能喝酒,可头鏊酒爹也不敢喝太多。枣针嫂子耍你呢——马头山里人有耍新女婿的习俗,你喝了可就上当了,喝这么一碗,不睡三天你别想醒过来……来,喝上一小口儿,意思到了就成!”枣叶体贴入微地嘱咐自己的女婿。

继恩从枣叶手里接过碗,端到嘴边,用鼻子闻了闻,顿时觉得一股热气直往鼻腔里面钻,然后继续又向头顶冲去,心想这酒果然劲儿很大。于是,他小心翼翼地伸出舌头,略微砸了一小口,然而却并没有感觉到有什么奇异之处,并没有想像的火烧火燎的感觉,于是,他便大着胆子喝了一口。正待他把嘴又凑到碗边,想继续喝的时候,枣叶却将酒碗夺回到自己手里,说:“继恩,点到为止就行了,别再喝了,你第一次喝这种酒,不知道这酒的深浅,你的酒量又不大,贪杯会出洋象的,大家都准备看你的笑话呢,咱可不许在丈人门上失了态,丢了人。”说完,枣叶将酒放回到酒坛边一个竖立起来的碡碌上,然后取下围在自己脖子里的手巾,帮丈夫擦额头的汗。

接下来,一群人围住继恩,开始问长问短。

“小姑姑是馋猫,把大姑父的那碗酒都喝了!”枣核突然说道。他的声音尽管不大,但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听到了。

大家的目光齐刷刷地投到枣花身上,一个个瞠目结舌。此时,枣花虽然将几乎整整一大碗头鏊酒喝了个精光,然而她却并没有就此停止。她端着空碗伸到天盘的长柄口,去接新流出来的酒,很快就又接了满满一碗,然后端起来,仰起脖子,“咕咚咕咚”又喝了个底朝天。大家一时呆若木鸡,一个个像是被施了定身法,心里干着急,而身体却无法做出反应,所以没有一个人能上去阻止她喝这碗酒。喝完第二碗酒,枣花立即又接了满满一碗,然后又仰起脖子,继续“咕咚咕咚”地喝起来。这时,枣根终于反应了过来,大喊一声,“老天爷啊!你这样喝酒,是不要命了啊,闺女!——”他几步跨上前去,从枣花手里夺过酒碗,“啪”地一声,将碗摔到碡碌上,碗立即就被摔得四分五裂,伴随着被摔碎的碗的碎屑,里面所剩无几的酒液也溅落在地上。

就在这时,枣花身体晃了晃,她用手摸摸头,干呕了几声,身体又摇晃了几下,就缓缓地向地上倒去。枣根一把将女儿抱在怀里,带着哭腔儿喊道:“闺女,你这算是怎么回事啊!为什么这样糟蹋自己啊!这头鏊酒,一碗就能将一个壮汉撂倒,你今天可是整整喝了三碗啊!爹几十年都没见过谁敢喝这么多头鏊酒啊,何况你一个闺女家……你这样可让爹怎么活啊!……爹对不起你啊!……”

这时,大家也都反应过来,围拢了上来,一起将枣花抬回家,然后,大家在枣根的指挥下,用尽了所有办法,向枣花肚里灌东西。但是,枣花就像死了一样,没有任何反应,任何东西都灌不进枣花的肚里。即使撬开枣花的嘴,将水倒进她的口中,但一松手,枣花口中的水就又完全溢了出来。

马头山里所有催吐的办法都用尽了,然而却一点功效都没有。继恩快马跑回镇上,不一会儿就将司令部的军医请了来,然而,军医使尽了浑身解数,也没起到半点作用。枣花不但肚里的酒吐不出来,连一口水都灌不进去。

一大群人忙活了大半天,眼看着枣花的脸由赤红变得苍白,再由苍白变得铁青,呼吸也越来起微弱,却是干着急没有办法。军医最后摸了摸枣花的脉搏,又用听诊器听了她的心跳,表情沉痛地对枣根说:“大叔,实不相瞒,你女儿的情况很糟糕,恐怕……军区的医疗条件很有限,目前还没有输液设备,更没有输液的药品,如果能灌进水,也许还有救,可是,一滴水都灌不进去,神仙都没有办法,您老一定要撑住……我再听一听枣花的心跳……”说着,军医重新把听诊器戴到耳朵上,继续听了起来,听完后又握住枣花的手腕数脉搏。

数完脉搏,军医摘下听诊器,面向枣根说:“您老要有精神准备,要撑住……唉,还是及早准备后事吧,枣花的心跳快得已经数不清了,这已经完全不是正常的心跳,可能是因为酒精刺激心脏的神经,诱发了室性颤动。室颤别说在咱山里,就是在条件非常好的大医院,就是在外国,一般来说也是没救的——准备后事吧!”说完,军医又叹了一口气。

听完军医的话,枣叶、枣针顿时大哭起来,两个女人抱住枣花,泪珠“辟哩啪啦”地掉到枣花的身上;周围的几个男人,也都泣不成声;连平时极少哭的大枣木都“吼吼”地哭了起来,听了让人心碎;继恩双眼哭得通红,他用一只手帕捂住嘴和鼻子,尽力不让自己哭出声来,然而哽咽声仍然还是透过手帕不断的传出来。枣叶看了丈夫一眼,哽咽着说:“妹妹,你的命好苦,还没有结婚就这样没了,姐打算过几天托部队上的一个首长给你介绍一个好女婿呢,让你风风光光地嫁人,可谁想到,突然就出了这么一桩祸事啊!妹妹,我可怜的妹妹啊!……”

军医走后,时间不长,听到消息的乡亲们都来到枣根家,很多人也跟着抹眼泪,都叹息枣花这么好的姑娘命却这么苦,真是太可惜了。叹息完后,几个年长的妇人或老头,就招呼大家到一起,分派每个人该干什么,有的缝补装裹衣服,有的准备木料打材,再支派几个年轻后生去打墓……

太行山地区的风俗,无论是盖房还是红白喜事,乡亲之间会互相帮忙,山里人称之为“攒忙”。如果是红事,东家不请,一般是不兴乡亲主动攒忙的,如果主动来,就是不太礼貌,或多或少会讨人嫌的,所以很少有人去自寻没趣;相反,如果是白事,东家是不去请的,然而乡亲们都可以主动去帮忙,即使是多年的仇气人家,主动前来帮忙也是合乎村俗礼规的,没人会笑话这位不请自来的全忙者,相反,大家还会赞扬他为人大气,懂事理,有胸襟;而作主人的,更不能拒绝,否则会被认为太小家子气,会被指责是小肚鸡肠,会遭到大家的一致谴责。在太行山里,村民之间多年的仇隙,往往因为过白事全过一次忙,两家的矛盾最终化解。

所以,对太行山里的人来说,白事往往更加隆重,因为参加的人多,不管关系好的还是不好的,都是可以参加的,人多了,宴席自然就需要多一些,当然就显得隆重了。而枣根一家在整个马头山地区都是赫赫有名的,枣花的人缘又极好,所以来的人就更多了,院子里不一会儿就变得熙熙攘攘了。

只有枣根一个人没有哭,也没有太慌乱,他一直铁青着脸,定定地看着女儿,最后,他又摸了摸女儿的手腕,用手掌抚了抚女儿的额头,定了定神。听到周围的人嘈嘈杂杂地给女儿准备起后事来,他气得大喝一声:“都给我滚,我闺女还没死呢,她活得好好的,看谁敢给我闺女准备后事!那个瞎了眼的军医,若不是八路军部队的,我一巴掌打掉他两个门牙!现在你们又来搅和,来给我闺女念脏经,咒我女儿,你们都给我滚!能滚多远滚多远!我闺女会好的,我闺女命硬着呢,我闺女是我老枣根养出来的,是喝枣杠子酒长大的,枣神爷爷和护枣娘娘都会保佑她的,喝三碗头鏊酒又怎么了,大不了睡上三天觉,醒了什么事儿也就没有了……咱马头山里的枣酒是养人的,不是害人的……”

听了枣根的话,继恩身体震动了一下,两眼顿时放出希望的光芒,他抹了一把眼泪,然后一把抓住枣根的胳膊,说:“爹,您说的是真的,对吧?您老过的桥比我们走的路还要多,在整个马头山,谁不知道您老见多识广啊!您说的有道理,枣花一定没事,她只是喝醉了,睡一宿觉,第二天醒来就没事了,这次喝得多,醉得重,充其量多睡几天也就是了,是不是?爹?枣花没事的,枣花一定会好起来的……那个乌鸦嘴军医,看我回去不枪毙了他……”

枣叶沉沉地瞪着继恩,过了一会儿,又将目光转向爹,问道:“爹,枣花真会像您说的那样好起来吗?那可太好了,我的好妹妹,我可怜的妹妹,你快醒来吧,你一醒来,姐姐就帮你介绍对象,姐一定给你找一个好人家……”

大家都把目光转向了枣根,眼神中充满了信赖,但也夹杂着一些疑问,大家都渴望枣根能够再一次给他们一个更加肯定的答复,枣花是马头山里最美丽最可爱的姑娘,这么好的女孩儿,没结婚就这样没了,实在是太可惜了。

“枣根叔?您吃的盐比我们吃的米还多,照您的经验,枣花喝了三碗头鏊酒的确没事?是吧?她只需睡上一个大觉,醒过来就没事了,是吧?……”大家七嘴八舌地问道。

枣根却没有回答大家的疑问,只是说:“将枣花抬回到炕上,继续想尽一切办法给她灌水,只要能灌进水,枣花就有希望;另外,枣叶,记着不断地用湿手巾给她擦身体,降火气。如果水都灌不进去,那只能看她的造化了,也许,枣花的命运,只有交给枣神爷和护枣娘娘来安排了。”

在接下来的几天里,枣叶与枣针一直未离枣花左右,她们用胭脂河水浸过的手巾给枣花擦身体,帮助她去火气,降低体温;她们也一直在给枣花灌水,然而用尽了一切办法,她们的努力都归于失败。几天来,枣花除了还存在呼吸与心跳,其他方面,简直就跟死去了一样,无论大家怎么喊,她都没有任何反应,不吃不喝不吐,身体一动不动。大家看着枣花,真是度日如年,都不知下一步该怎么办。

几天的时间里,尽管工作很忙,继恩每天都要抽出时间来看枣花,枣叶几次告诉继恩不要来了,反正也顶不上什么用,可继恩仍然是每天必到。

大家都不知道结果该是什么样子,但是,只要枣花尚有一口气,大家都不放弃最后的努力,可是,枣花一直处于昏睡之中,丝毫没有醒来的迹象。

枣花整整在炕上昏昏沉沉地躺了七天七夜,枣叶与枣针两人便也这样守了她七天七夜,到了第八天早晨,枣花的状态好像大不如前几天了,脸色不再像以前那么红润,逐渐变得晦涩与苍白;连呼吸的声音,也都变得平缓无力了。大家终于绝望了,山里人都有这种经验,一个人如果三天不喝水,就会被渴死,七天不吃饭,就会被饿死,而枣花呢,已经整整七天七夜不吃不喝了。看来,枣花是不可能撑过这一关了,也是,整个马头山,整个胭脂河流域,以及整个太行山区,有谁听说过哪一个人一口气喝过三大碗头鏊枣杠子酒呢?别说是一个女孩子,即使一个壮汉也受不了啊,看来的确没什么希望了。军医说的有道理,军医是谁,那可是跟着洋教授上过好几年学的大学生,是在城市大医院工作过的著名医生啊,人家说过让准备后事的,这话可不是瞎说的。

所以,到了第八天,大家都懈下心来了,枣花不行了,但大家的日子还得过,一大家子人,整天守着这么一个植物人,这样耗下去,终究不是长久之计。连枣根也不得不作出了决定,让大枣木去请来镇上的木匠,上马头山伐几棵树干粗大的枣树,为女儿割一个枣木棺材,哪一天女儿不好了,好让女儿早日入土为安。

所以,在第八天,家里除了留下枣叶一个人照看枣花以外,大家都各忙各的事去了,继恩在镇上忙他的抗日,枣根一家人要赶紧重新开始烧酒,这七八天大家围着枣花转,已经耽搁了不少时间。烧酒的活计,如同春天的庄稼,耽误不得,现在已经进入数九寒天的时节了,正是烧酒的好日子,烧枣杠子酒嘛,天气越冷越好,等过了六九,天气暖和了,就不太适合烧酒了,能否烧出很多高质量的酒来,就看数九后至六九前的这五十来天的时间呢,这段时间是烧酒的黄金时间段。马头山地区的烧锅坊,即使发生再大的事,即使天塌了,烧酒的事也是耽误不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