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什么事情这么惊慌,进来慢慢说!”杨指导员听出这是通讯员的声音。

“指导员,鬼子顺着大沙河向山里开进了,首长让你赶紧回去,准备参加战斗!”隔着门帘,通讯员大声汇报道,边说边猛跑几步,忽地掀开门帘进了屋。通讯员带进来一股冷风,将本来就微弱的羊油灯火“扑”地刮灭了,屋内顿时一片黑暗。

枣根老汉摸出火镰和艾绒,开始“嚓嚓嚓”地打起火来。

“枣根叔,不用打火了,我这就走了,你们也赶紧休息吧,已经后半夜了。”杨指导员说着站了起来。

“请稍等一等,这就好了。”随着火镰的又一声响,艾绒被击着了,然后,枣根老汉将羊油灯点着了。

老汉缓慢地走到三枣木跟前,摸了摸儿子的头,非常慈祥地看了看儿子,然后拉住他的手,将儿子拉到杨继恩面前,说:“指导员,把三儿带上吧,以前,三儿是您的学生,跟着您读书识字学道理;现在呢,鬼子打进咱家门口儿了,我让三儿跟着您打鬼子,跟着您,我老枣根放心。老大正在养伤,再说家里也不能没有一个儿子守着,那个二牲口在山里野着,指望不上。所以,只好让老三参加八路军了。今天我一直都在琢磨这事儿呢,就这么着吧!好了,赶紧走吧,别耽误了事,另外,带上这一葫芦酒,给首长和战士们喝。”枣根老汉说完,把早已准备好的一大葫芦枣杠子酒交给三枣木。

“那好,我就把三儿带上了,这孩子又有文化又有胆识,八路军正缺这样的人才呢,用不了多久,就能入党,当干部!”杨指导员爽快地答应了魏枣根。

三枣木跪在地上,向爹磕了一个头,然后站起身,向大哥和两个妹妹挥了挥手,说了句:“照看好爹!”就转过身,跟在杨指导员身后出了门,跨上战马扬鞭而去了。

三人赶到军区指挥部的时候,天都快要明了,李参谋、张参谋已经等得非常焦急了。见到杨指导员带着通讯员和三枣木走进来,李参谋带着责备的口气问:“怎么才回来,拖拖拉拉的,不知道现在任务正紧吗?你作为军区警卫连的指导员,离开军区这么长时间,这就是失职!知道吗?”

杨指导员稍作解释说:“二枣木直到半夜才回来,刚同他谈完话,通讯员就到了,然后我们就立即返回来了……看,我为大家带来了一个新兵,枣根大叔的三儿子,三枣木,我在镇上的学校当老师时教过他,既聪明又朴实,是个好苗子,农村里能识字的兵不多,李参谋,张参谋,你们可要好好培养他啊!”

“二枣木的弟弟啊,很好啊,对了,对二枣木的工作做得怎么样了,他准备何时向咱们八路军投诚啊。”李参谋问。

“他还没有说何时投入咱们八路军,但答应一定将枪口对准日本鬼子,绝不当汉奸,绝不会与咱们八路军为敌,看吧,什么时候条件成熟了,再将他的人马正式拉入咱们的队伍。”杨指导员说。

“那也好,咱们赶紧准备开会,情况比较紧急,首长和军区其他几个领导正在进行紧急磋商,一会儿就召开军区全体干部会议。另外告诉你一个情况,由于你比较了解当地的情况,可能由你带领一个小分队,到拒马关前去担任警戒任务,要坚决阻击日军进入咱们根据地,尤其不能进入县城……你的军区警卫连指导员的职务,暂时由其他干部代理。”李参谋说。

“哦……”听了李参谋的话,杨指导员有些吃惊,“那郭连长呢,他知道这个决定了吧?……”

“他也不在警卫连了,已经被派往前线,这事儿你就别管了,一会儿首长可能就会公布这些决定。本打算让你去的,你更熟悉当地的情况,但情况紧急,实在拖不得,就让他先去了。”

正说着,在首长的带领下,军区的几个主要领导走进了屋。大家都没有坐,首长用威严的目光扫了大家一眼,就开始讲话了。

“同志们,形势的确比较严峻,鬼子想从咱们太行山地区打开一条通往西北地区的通道,同时,顺手牵羊将我们刚刚建立的这个根据地吃掉……我们是走过二万五千五长征的英雄部队,我们有着敢打硬仗、不怕牺牲的光荣传统,只要我们紧密团结在党的周围,切实执行毛主席灵活机动的游击战争的策略,就一定能够拒敌于根据地的大门之外……下面,由杜参谋长布置一下具体任务。”

“刘参谋,你带领一个便衣小分队,插入到进犯我们根据地的敌人的后面,干扰敌人,使他们不能一心前进,将他们的注意力吸引到你们身上,然后牵着敌人的鼻子,将他们向东、向南引,最好将他们重新引回平汉路一带。以解除根据地的压力,为党在根据地放手发动群众争取时间,要记住保存有生力量,不要同敌人硬拼……

“张参谋,杨指导员,这次你们的任务最重,带上三个连组成的队伍,还有大沙河两岸的民兵,都归你们指挥,主要任务是破坏敌人的交通线,迟滞他们前进的时间,为军区机关的安全转移争取时间。绝不能暴露了根据地的实力,千万不能将敌人的注意力吸引到我抗日根据地来;要注意斗争的策略问题,我们现在还比较弱小,我们还没有将群众充分发动、组织起来,所以,我们一定要牢记毛主席对我们的教导,采取灵活机动的战略战术,与敌人打游击战,壮大人民力量,等待时机……”

……

会议结束了,大家走出会议室,部队很快就集结完毕;大沙河两岸有些村庄的民兵也赶了过来。三枣木已经正式穿上了一身旧军装,有了一条旧步枪。杨继恩昂首挺胸在站在队伍前作了一番简单的战斗动员,讲话完毕,队伍立即惊惶失措地出发了。部队的新兵很多,不少战士还没有上过战场,绝大部分战士连鬼子长什么样儿都还没见过呢,听过鬼子可比国民党军队厉害多了,枪法百发百准,十里以外一枪就能将对方士兵的脑袋打烂;拼刺刀更是了得,十来个中国人都打不过一个日本兵。想到这里,老兵们心里不踏实;新兵们更紧张,一边跑腿一边打颤,心突突地跳着,似乎要从嗓子里蹦出来,手心也不知何时渗了出来汗来,感觉枪杆子滑腻腻的,不牢牢抓紧,几乎要从手中脱出去了。

杨继恩带领队伍,沿着大沙河北岸的土公路急行军,不到两个小时,就来到了县城最东的一个大镇子——沙河镇。看到曾经繁华的镇子,现在变得一片沉寂,在敬佩地方党组织工作深入扎实的同时,也深深地感到有些悲凉。多美的一座镇子啊,记得自已第一次从北平来到太行山地区,路过这里时就被这座镇子的繁华与兴旺所吸引,镇子中的长长的街道,一律青石板铺底,每块石头之间,都接合的非常紧密,似乎浑然天成一般,青石板铺在街上不知有多少年了,很多石块被过往的骡马车辆磨得非常光滑。街道两旁,鳞次栉比地排列着的一个个店铺,简直比县城还要繁华;静静流淌的大沙河,从镇子南边流过,河边肥沃的土地里,种满了水稻,稻花散出的香味,飘荡在大沙河的上空。如果不是因为任务紧急,杨继恩真想在这里呆上几天,作几幅写生画。

军情紧急,杨指导员勒住战马只是在这里略微停顿了片刻,就又带领队伍继续向东而去。又走了十几里,南北两座山头越来越接近,大沙河的河道突然变得非常狭窄,形成了一个狭谷,而出了这段不过一两华里的狭谷,两岸的山岭就突然变得非常低矮,并且急速向两旁闪开,好像两扇大门突然被打开了,大沙河的河道也很快变得非常开阔,河水的流速也立即变得平缓了。

这里便是闻名整个太行山的拒马关。

来到拒马关,杨指导员与张参谋下了马,登上了公路边的山头,察看周围的地形。他知道,这里就是永安与阳曲县的交界处,这里再向东,第一个村庄就是阳曲县的郑家庄。那里是半平原半山区的丘陵地带,再往东走不远,穿过这几十里的丘陵地带,就进入华北大平原了。

站在这里,居高临下,一切都尽收眼底。此处简直就像一个葫芦口,如果将敌人引进这个葫芦里,再派重兵将这个葫芦口堵死,然后埋伏在两边山上的部队冲下来,给敌人来一个伏击,那就如同将野猪装进口袋里痛打一样,一定会将敌人全部歼灭在这里,一个都不会跑掉的。

想到这里,杨指导员的一个作战计划已经在脑海里形成了,他兴奋得手心里都冒出汗来了,但是,他刚把自己的想法同身边的张参谋说了说,想争取得到他的支持,可就在这时,军区通讯员飞马而来,大喊:“张参谋,杨指导员,军区命令!”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封信。

张参谋接过通讯员递过来的信,打开一看,只见上面写道:“张参谋,杨指导员,你们的任务是深入发动群众,最大限度地破坏郑家庄至永安县城公路沿线一带交通线,使敌人无法进入我根据地。这样即实现了此次军区既定的作战目标。所以,你们应尽可能避免与敌人发生正面冲突,敌强我弱,必须注意保存有生力量,以利未来之大反攻。左倾与盲动,曾给我军造成极大损失,也为我们留下至为惨痛的教训,我党每一个指战员,务必牢记这血的教训;切不可为泄一时之愤,逞一时之勇。违反命令者,军法从事!”

张参谋看过命令,叹了一口气,将信交给杨指导员。

指导员看完信后,也叹了口气,问道:“张参谋,您看怎么办?”

“怎么办?不要轻举妄动,密切监视敌人的动向,除此之外还能怎么办!根据军区的命令,我们要深入发动群众,在撤退过程中,尽一切可能,彻底破坏公路沿线的交通。敌人想进我根据地,没门,他们飞进去吧!”

“飞进去吧……”杨指导员咕哝着,突然,它叫住刚刚跨上战马就要离开的通讯员,大喊一声:“回来,给首长带一封信!”

杨指导员迅速从公文包里取出小本子,再从上衣兜里掏出钢笔,飞快地写了两行字,叠好后交给通讯员,嘱咐道:“火速返回军区,将这封信交给首长!——一定要交给首长本人!记住了吗?”

“记住了!”通讯员响亮地回答,说完,跨上战马,向西飞奔而去了。

“三枣木,你是在山里长大的,你说说看,我们该如何破坏公路,才能有效阻止日军的机械化部队进攻呢?”

“这有什么难的,把公路两旁的大树锯倒,横到公路上,另外,再把山上的大石头推下去,也能起到这种作用。”三枣木说。

“枣树最适合做路障了,枣木最笨重,别看长得不太粗,但瓷实,还有就是枣树长着圪针,能扎人,这样的路障可不容易清理!”当地一个新入伍的士兵说。

“那好吧,立即动手,通知周围村里的民兵,先放下枪,拿出锯子斧头,把公路两旁的大树都锯掉,尤其枣树,更要全部放倒,为抗日做贡献嘛。然后上山,顺着山势,将山上能推得动的大石头推下山,滚到公路上。”张参谋下了命令。

杨指导员补充道:“最东头那一小段公路给我留下,把咱们带来的西瓜全部埋在那儿,这次便宜了敌人,没把他们装在这个口袋里烩了,但也要让他们尝尝我们西瓜的滋味,不能让他们大老远的白来一趟啊!”

“指导员,我也去埋雷吧,炸死鬼子,给被敌人杀害的中国人报仇!”三枣木请求道。

杨指导员看了看三枣木,对一个老战士说:“老王,这是我带来的一个新兵,你们埋地雷时教一教他……要注意安全,三枣木,去吧!”

听完杨指导员的话,一个胡子拉渣的四十来岁的穿一身破军装的的老偏,大概是工兵班的班长吧,向三枣木招一招手,说:“走,我手把手地教你。”

老王拉上三枣木,带领几个八路军战士,还有一些民兵,抬起带来的地雷,全部埋到了公路的最东端。

军令如山倒,张参谋与杨指导员带领的这支部队,立即由战士变成了民工,将枪放下,与老百姓一起,拿起据子、斧头,一起设置路障。大沙河以北,很多一搂来粗的枣树,都齐斩斩地被放倒了,躺在了公路上。附近村里前来支援抗战的老农们,左手拿着木质的双股叉,右手拿着镰刀,将山坡上的一些酸枣树砍下来很多,与被砍倒地路上的大树混杂着压在一起。

那些被放倒的枣树,如一个个躺在地上休息的精神矍铄的老人,尽管倒了,硬朗的身板却仍然显出倔强不屈的气势,每一个枝杈,仍然像钢筋铁骨一般,像太行山里血性汉子的臂膀一样强壮有力地支楞着,充满了警惕,准备与前来侵犯的敌人干上一场;枝桠中的每一个枣针,好像一个个随时刺向敌人咽喉的尖刀;枣树的每一片树叶,像壮士伸开的手掌,准备扼住敌人的咽喉,要与敌人同归于尽似的。枣树的身体倒了,然而,它们的精神仍巍然屹立!

路障刚刚建好,鬼子的部队就出现在大家的视野之中了。

鬼子是一支由二三百人组成的机械化部队,有汽车,也有摩托车,也有少数骑着大洋马的士兵。他们从平汉路一带的定州出发,穿过平原,进入阳曲县的丘陵地区。山越来越高,也越来越显现出太行山巍峨险峻的气势。鬼子从地图上知道,此时已经即将进入永安县界了,而眼前不远处,就是拒马关前八路军刚刚用砍倒的枣树林设好的路障。

在最前面开路的几辆挎斗摩托车,像几头愚蠢而又疯狂的野猪,毫无顾忌地横冲直撞,根本不在乎山区公路的坎坷起伏,也丝毫没有顾忌在这样险要的路段会不会有伏兵,它们颠簸跳跃着,“噌”地就窜进了雷区。

“轰”地一声巨响,一辆摩托车被地雷掀起来了,瘫痪在路边,车上的鬼子,一个被炸死,两个被炸伤。

“吱——”后面的几辆摩托这才迅速地刹住了车。车上的鬼子向后一招手,后面的汽车上,就飞快地跳下一些士兵,身体被一种非常怪异的衣服包得严严的,脚上穿了一种与其他士兵截然不同的军靴,每个人的枪都背在身后,手里拿着一个长长的物件,不知是什么东西。他们用手中的物件轻轻地碰触地面,走起路来也很奇怪,蹑手蹑脚,鬼鬼祟祟的。

“鬼子这是怎么回事?包裹得这样严实,脸都不敢露出来,走起路来悄没声的,他们这是要做贼不成?一副小偷的样子!”一个八路军战士说。

一句话把大家逗得哈哈大笑了起来,杨指导员与张参谋也忍俊不禁。

“咱们的战士真是幽默!”杨指导员心想,然而,随即他就明白了过来,这是排雷兵,杨指导员心中不由暗暗叫苦,埋了这么多地雷,除了引爆了一颗,炸坏了一辆摩托车,造成鬼子一死二伤外,其他的恐怕都起不到作用了!

经过一番紧张而又有序的作业,地雷被一个个排除了,这些地雷被从地里挖出来后,都被扔到了大沙河里,并在那里爆炸,只溅起了一阵阵巨大的水花。鬼子拆完了雷,又检测了几遍,仍然没有发现新的目标,高兴地大叫起来,其中两个边叫边手舞足蹈了起来。就在这时,“轰”地一声,谁也想不到,居然仍有未排除的一颗,骤然爆炸了,将一个鬼子的大腿炸得飞上了天,最后落到了大沙河里。

看到这一情景,杨指导员不由大笑了起来,“好!过瘾!总算又响了一颗,解气!到底没有白忙活!”

就在这时,汽车上的一个鬼子头儿,向又低下头去排雷的士兵呜里哇啦地大声喊了一句什么,这些排雷兵听到喊声,就倏地站了起来,迅速排好队形,马上归队了。

就在隐身于拒马关山头的八路军战士们正在疑惑的当儿,只见几个老百姓被鬼子从汽车上推了下来,然后,在鬼子刺刀的威逼下,拉上一个巨大的碌碡,向雷区缓缓而来。

被炸掉一条腿的鬼子已经断了气,血流了一滩,身子却还在抽搐。这几个不知是从何处抓来的老百姓,吓得浑身颤抖地从鬼子的尸体边走过,额头的冷汗,像断了线的珠子一下掉下来。走在最后面的是一个年轻的后生,他磨蹭着不愿向前走,眼中流着泪,嘴里咕哝着,似乎在向鬼子乞求着。一个凶狠的鬼子兵,用枪托朝后生的脊背重重地砸了一下。后生猝不及防,被打得顿时不能呼吸,他缩着身子,双手在地上乱抓,过了一会儿,终于缓过气来。但他实在不敢向前走了,就这样跪爬在了地上,抱住鬼子的双腿,磕头如捣蒜般地向鬼子求饶。鬼子又一枪托,后生哀嚎了一声,仍然死命地抱住鬼子的腿,鸣鸣哭着继续哀求。

旁边一个非常凶恶的鬼子军曹顿时恼了,他照着后生的胳膊猛踢一脚。后生松开了手,仰面躺在了地上。军曹挺起刺刀,一刀捅向了后生的肚子,将后生的腹腔划开,将枪身稍微一转,再向外一抽,后生的五脏六腑就随着鬼子刺刀从肚里带了出来。

然而后生并没有立即死去,他看到从自己肚里流出来的肠肠肚肚,一霎时,似乎忘记了疼痛。他停止了哀嚎,好像变傻了,呆若木鸡地望着被鬼子的刺刀从自己的肚子里带出来的这一大摊血里忽啦的东西,好像这些东西都与自己无关,好像这些东西都是别人的内脏。这样过了片刻,后生的身体筛糠似地颤抖了起来,既而疯了似的,一边嗥哭一边惨叫着,口中掺杂着语无伦次的话, 同时张开抽搐的双手,试图将这些肠肠肚肚捧起来,通过肚子上的伤口,装回到自己腹腔里去。

然而地上一大摊脏器,血里忽啦的,又软又滑,后生颤抖的双手根本无法将它们捧起来,更不可能将它们送回到自己的肚里。几次努力失败,这些内脏已经沾满了地上的沙土与草屑,粪便通过被刺刀戳破的大肠,也溢得到处都是,与越流越多的血水混杂在一起,后生体外的这些脏器,已经完全不成样子了。

绝望了的后生,精神终于崩溃,望着地上这一堆从自己肚子里流出来的血肉模糊的东西,越来越恐惧,似乎在他眼前的是盘成一团的毒蛇。他闭上眼睛,既而又睁开,然后,他突然猛地站了起来,试图要逃走,逃离眼前这恐怖的一幕,逃到安全的地方。

他猛地向前狂奔了几步,上的的内脏,便也随着在地上蹭,沾上了更多的沙土,所过之处,很快便留下了殷红的污迹。后生的肠子,随着他的奔跑,很快展开了,如一条极其恶毒的的红蝎色的蛇,紧紧地附在他的身后,追着他,咬他,非要置他于死地不可……最后,后生冲过了八路军设置的雷区,接着又不顾一切地冲进八路军设的枣树阵中,看来,后生是想依靠眼前的枣树阵摆脱身后毒蛇的追咬,极度的惊慌,使他已经顾不上枣木丛中荆棘遍地,会剌破他的身体与双脚。

后生的肠子,已经在他身后拖了一丈多长了,此时已经完全沾满沙土草屑与尘埃,颜色也已经由红褐色变成灰黄夹杂着暗紫了。后生进了枣林阵,继续狂奔,完全顾不得身体已经被圪针划破了多少口子。

突然,他的肠子被树枝挂住了,正在狂奔的后生,身体像被什么东西牵住了,略微停顿了一下,好像产生了片刻的犹豫,就又试图向前跑去,就在这时,后生突然摇晃了几下,就一头栽倒在枣林阵中,静静地躺在地上不动了。

后生死了,然而两只眼睛仍然大睁着,显得极为恐怖。

后生极其悲惨的结局,使另外几个百姓彻底放弃了求饶或抗拒的打算,即使不幸被地雷炸死,也比像后生这样死痛快得多。于是,他们在身后鬼子明晃晃的刺刀逼迫下,如履薄冰,战战兢兢地拉着身后的碌碡,硬着头皮向前走去。

几个人小心翼翼地,每走一步,如同迈进一道死亡的门槛,前面如同万丈深渊,好像立即就会掉下去,落得一个死无葬身之地的结局……

躲在山上荆棘丛中向下观察的八路军指战员们,刚刚为适才那个后生的惨死而义愤填膺,现在,又开始为这几位拉着碌碡的老百姓的命运深深地捏着一把汗,大家的心如同提到了嗓子眼儿上。

“我日你八辈祖宗!”大家骂道。中国人埋下的地雷,是为了炸鬼子的,谁能想到,现在却要炸死自己人了,鬼子真歹毒。

“快点走,不然死啦死啦的……”日军翻译官咆哮如雷地喊着。鬼子兵明晃晃的刺刀在几个可怜的百姓眼前比划着,偶尔用枪托砸向某个行动过于迟缓的人。

逐渐地,令鬼子和八路军都非常惊异的一个现象出现了,只见这几个拉着碌碡趟雷的老百姓,不约而同地加快了脚步,用足了力气,拼命地拉着碌碡在雷区走了起来,到最后,居然小跑了起来,以至于没有及时反应过来跟随在后面监督他们的鬼子的步子都有些踉跄,紧跟了几步才赶上了他们。几个百姓一反刚才那种谨小慎微的模样,好像无所畏惧了,好像对于死亡满不在乎了,或者,完全是一种急于赴死的节奏,看来,等待死亡比死亡本身更加可怕更加难以忍受,他们宁可被立即炸死,也不愿这样战战兢兢地长时间地面临死亡的威胁了;或者,他们心存侥幸,也许这块雷区的地雷已经被全部排除了,他们期望赶紧趟完,将任务完成,好及早结束这煎熬人的处境。

到后来,几个百姓完全不用鬼子刺刀的逼迫,就自动地将雷区所有的地方都趟遍了,几个人都大口地喘着气,大汗淋漓,似乎也完全忘记了害怕。到了最后,他们似乎想不到停下来了,整个雷区的地面都被碾的平平展展的了,越来越像一个打谷场,但他们仍然继续满头大汗地拉着碌碡奔跑着。本来,拉碌碡是百姓们非常得心应手的农活,每年打麦收谷碾场,他们谁不顶着快要将大地烤得着了火的日头拉碌碡呢,越拉越快的他们,想是回到了拉碾打麦时的情景?

为了让他们停下来,几个鬼子只好端着步枪赶上前去,用刺刀去阻止他们。就在这时,这几个满头大汗的百姓,突然扔掉肩上的绳套,像一群发了疯的野兽,瞪着血红的眼睛,挥舞着拳头,狂叫着向端着明晃晃刺刀的鬼子扑去。这几个刚趟完雷的百姓,经历了死亡的威胁,已经是死过一次的人了,看来心理上已经不再是原来谨小慎微唯唯喏喏的农民,现在他们任何危险都不害怕了。他们扑上去,有的赤手握住敌人的刺刀,抢夺敌人的武器;有的抱住鬼子,撕扯他们的脸,撕扯他们的衣服,咬他们的耳朵,掐他们的脖子,或者将手伸进他们的裤裆,揪他们的睾丸。一刹那间,现场一片混乱,两群人完全打成一团,分不出彼此,打斗的场面激起一阵阵烟尘,迷住了人的眼睛。

这几个一直以来逆来顺受的百姓,这些本来老实得像绵羊一样的中国农民,突然使出如此拼命的打法,着实令那几个监督他们的鬼子猝不及防,也令不远处二三百名鬼子看傻了眼。

近距离的肉搏,鬼子的武器基本无法发挥作用了,不远处大队的鬼子兵一时愣着也没有及时施以援手。不过一两分钟的时间,几个鬼子兵都受了伤,有的鬼子的手指被掰断了,有的被咬掉了耳朵,有的满脸流血,还有一个捂着裤裆倒在地上一边惨叫着一边打滚。鬼子的武器,都掉到了地上,双方都顾不得使用这些武器,都是继续用手,用脚,用牙齿同对方进行殊死的搏斗。

不远处的鬼子官兵,终于反应过来了,端着上了刺刀的长枪,“嗷嗷”叫着,冲了上来,打算解救同伙。但看到一群人完全撕打在一起,一时不知如何下手,怕稍有不慎误伤了自己人。一个性急的鬼子,抡起枪托,向一个抱着一个鬼子撕打的中国汉子砸去,不成想,就在砸下去的一瞬间,两人的位置突然发生了互换,正好砸到了鬼子的头上。这一枪托用力着实太猛了,被击中的鬼子立即脑浆迸裂,血液混合着脑浆,立即喷溅到了汉子的脖子上,衣领里。这一意想不到的结果,使抡枪托的鬼子急红了眼,也失去了理智,情急之下居然忘记开枪,也忘记了使用刺刀,而是将枪扔到了地上,“哇哇”大叫一声,赤手空拳地扑了上去,一把将鬼子的尸体推开,开始与中国汉子肉搏。

双方都是用最原始的手段,完全不讲究决斗的技艺,这些年轻力壮的中国汉子和训练有素的鬼子兵,都使用上了女人打架的手法,撕、抓、咬;用头顶、用脚踩、扯头发,一个鬼子被打倒在地,立即从鬼子的大队人马里再冲上来一个替补,这样打的结果是,战斗过程中基本保持着一对一的规则。但是,鬼子人数众多,经过二三轮的替补,中国汉子们的力气终于被彻底耗尽了,只有招架之功,毫无还手之力了,一个个完全成了鬼子练习拳脚的活靶子。中国汉子们一个个身体软绵绵地倒在了地上,然而却被鬼子重新从地上提起来,继续打,可怜的汉子们,此时完全只有挨打的份儿,直被打得鼻青脸肿,满脸血哩糊啦的。到了最后,一个个躺在地上像面条一样,鬼子拉都拉不起来了,于是,鬼子们就用穿着军靴的脚没命地踹,只到踢累了,鬼子们头冒大汗,气喘吁吁无力打下去了。

这时,一个鬼子头目不知喊了一句什么,几个端着上了刺刀的长枪的鬼子列队而出,“槖槖槖”地来到这几个已经奄奄一息的中国汉子跟前,然后大喊一声,将明晃晃的刺刀捅进了这些汉子的身体。这些汉子连哼都没有哼一声,只是身体轻微抽动了几下,就彻底断气了。

这场激烈的肉搏战,尽管不可能给这支日军部队造成多大的损失,除了被打烂脑袋那个外,主要只是增添了几个伤员而已,然而却使日军在气势上大受震撼。中国的老百姓,几个普通农民,居然如此有血性。这才刚刚进入太行山的山口,这里的百姓就如此难以对付,那要是进入深山里面,遇到由这样的老百姓武装起来的训练有素的正规军人,那战斗还不知有多么惨烈呢!

刚刚从适才惨烈的搏斗中回过神的鬼子军官,带领队伍,骑马走过已经被排完雷的雷区,站在被砍倒的枣树封得严严实实的路口,举起望远镜,向西观察着。这个身经百战的鬼子军官,无论如何都想不明白,八路军这是摆的何种阵势,里面还隐藏着什么样的玄机与危险。显然,他的这支机械化队伍今天是不可能通过公路顺利进入永安县城了。就在这时,鬼子的后方,响起了一阵阵枪声,间或还有地雷的爆炸声,张参谋与杨指导员明白,这是刘参谋带领的小分队在敌人的后方展开了行动,在竭力吸引鬼子的注意,要将他们引回到平汉路一带,使他们不再西进。

心中本就已经有些怯的鬼子军官,乌里哇啦地同他身边的几个下属商量了一番,然后挥了一下手,全体部队就开始后撤了。

但是,就在鬼子后撤不久,有几架飞机,像几只诡异的大鸟,肚子下面挂着炸弹,擦着太行山的山头自东向西飞去。飞机的马达发出“嗒嗒嗒嗒”的轰鸣声,令人胆战心惊。

“妈的,敌机飞得这么低,这是欺负咱们没有高射炮啊,否则,他们怎敢如此嚣张!”张参谋骂道。

杨指导员顺手抄起一挺轻机枪,举向空中,朝着飞机打了一梭子,然而子弹射到半空,就没有力量了,飞机呼啸着飞过去了,没有受到半点损伤。

“杨指导员,打飞机,用高射炮或者高射机枪也不一定有多高的命中率,你一支轻机枪能把飞机打下来?再说飞机只是从咱们上空飞过,速度是很快的,而不是在咱们头顶盘旋寻找目标,所以命中的机会就更小了,看,飞机已经飞远了,你还是节省点子弹吧。”张参谋说。

杨指导员无奈地放下枪,望着逐渐消失到西边天空的飞机,颇有些担忧地对张参谋说:“我让军区通讯员给司令员捎去了一封信,这时司令部估计已经撤出县城了吧……”

就在这时,上百里外的县城隐隐约约传来一阵又一阵的爆炸声,即而滚滚浓烟腾空而起。

“这次县城的老百姓可是遭大难了,唉,狗日的小日本,我日你八辈祖宗!司令员也不知现在怎么样了……”

“不知司令部撤出去了没有……杨指导员,咱们赶紧返回吧。”张参谋也忧心忡忡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