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几天后的一天晚上,继恩与枣针一起到镇里开会,在赶往镇里的路上,枣针郑重地问继恩,“指导员,我想问一下,你多大年龄了?”

“二十八岁了。”

“那可早该结婚了,像你这么大的岁数,山里人很多孩子都满地跑了——早点结了吧,不要再等了,人家女孩子的青春可耽误不起!”

“……枣针嫂子,这事儿您就别管了,我再想一想……”继恩吞吞吐吐地说。

“我不管谁管?我是村里的妇救会主任,这是我分内的事,解决好青年男女的生活问题,更有利于调动他们的抗日积极性嘛。”

“可是……”继恩欲言又止。

“可是什么!你都二十八了,再过两年就是而立之年,不能再等;枣叶呢,已经二十岁,山里的女孩子,十七八岁就结婚,十九岁是一大关口,如果还结不了婚,就是老姑娘了……今年已经过了大半年了,很快她就二十一了,你想让人家怎么办?你想让枣根叔的脸面往哪搁?你让枣根一家怎么在村里做人?依照马头山里的风俗,男方既然收下了姑娘的定情物,就断没有反悔的理由……”枣针说。

“我……”

“你什么?”

“好吧,嫂子,您让我再想一想吧……”继恩不知该如何回答枣针的质问。

“枣叶多好啊!人不但长得好,而且在这三里五乡都是出了名的懂事、勤快,无论是推碾磨面送军粮,做军衣军鞋,还是像男人一样到田里干农活,在哪不是一把好手,这不,前两天,区里召开的表彰大会上,枣叶作为全区做军鞋状元,受到了表彰,给她发了奖状,还奖给了她五尺条绒布。听说,她用这些布,给你做了一双新鞋,有这事吗?指导员,你要坦白从宽……”枣针半开玩笑地说。

继恩脸一红,不置可否,只是低下头,默默地向前走去。

稍过片刻,枣针严肃地说:“别回避问题,其实嫂子不是不知道你的心思,你们男人都一样,不管你是指导员啊,政委啊,还是什么书记啊,都有吃着碗里看着锅里的毛病,对男人来说,这虽然也算不上什么大错,但只能在心里想,要真这么做,别说你从此再也不能在马头山宣传抗日,挨一顿饱揍也是现成的。即使不打你,整个枣林凹的唾沫星子都能把你淹死,你不是个糊涂人,何去何从,指导员你掂量着办吧!”

在镇上开完会,向屋外走的时候,焦参谋叫住了继恩,严肃地说:“你等一下,组织上有点儿事同你谈一谈。”

“那你们谈,我先走了。”枣针说。

“你不要走,一块儿也坐下来,我正要批评你呢,你这个妇女主任当得可太失职了,我们的杨指导员,是大学生,高级知识分子,都快三十了,还打着光棍呢,你说你这个妇女主任是不是没尽到责任呢?”焦参谋半开玩笑地说。

“那我可真有点冤,焦参谋!我一路上都在做他的工作呢,可是,人家皇上不急,你太监急有什么用?!”枣针装作生气的样子说。

“指导员同志,对于你的个人问题,今天,我不是作为一个兄弟同你进行这场谈话,而是代表组织!代表组织,你明白吗?我们共产党员,是将人一生都要献给党的事业的,是不能有任何私心的。‘共产党人,除了广大人民的利益,没有自己的任何私利’。所以,作为共产党人,你的个人的事儿,与党的事业是息息相关的,个人服从组织,是我们党的一个基本原则,你是一个有着近十年党龄的老同志了,又负责思想政治工作,思想觉悟高,这个道理不是不明白。为了在马头山一带团结广大人民群众,顺利地开展我党的宣传、组织群众进行抗日,必须要顾全大局……再说你收下了人家的定情物……咱们共产党人,一定要注意在群众中的形象,即使一个普通人,马头山里任何一个大字不识一筐的普通老百姓,也知道信守诺言,这是做人的一个基本原则……我不再多说了,一句说,你立即准备同枣林凹的魏枣叶结婚,这两天就登记,按照马头山的风俗,这个月的十六或十九就办婚礼!这是组织的决定!”焦参谋最后强调道。

“您……”继恩吃惊地张大了嘴巴,一时之间,话也说不出来了。

“怎么了?惊异我什么都知道?是不是?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我们密切联系群众,群众把什么事儿都会告诉我们的。好了,组织与你的谈话结束,枣针,作为枣林凹的妇女主任,这事儿就交给你督办了,如果八月十九杨继恩指导员还打着光棍,我拿你是问!回去吧!”焦参谋斩钉截铁地说。

继恩随着枣针出了军区司令部的会议室,风吹在头上,感觉额头一阵阵发凉,用手一抹,原来都是汗,这时,他才感觉到衣服都被汗湿透了。

二人向司令部的院外走去,在大门口,恰好碰到了正在这里散步的司令员。见到继恩,司令员笑容可掬地说:“小伙子,过来,过来!”

继恩赶紧小跑了几步,来到司令员跟前,“啪”地一个敬礼,高声喊道:“报告司令员,我是警卫连指导员杨继恩,请求您的指示!”

“哦,好啊,怪不得这么精神呢,听说是要当新郎倌了,我正急着喝你的喜酒呢!对,是该成家了,咱们共产党人,革命是要干的,家也是要成的……听说新娘子是枣叶,很好的姑娘嘛,一天能做好几双军鞋,比得上神话故事中的织女了!……可不能嫌弃人家没文化,群众是我们共产党人真正的老师,在广大人民群众面前,我们要甘做小学生……你要是敢对枣叶不好,我第一个不算你!……能保证在八月完婚吗?听说马头山里人认为在红枣成熟的八月结婚最为吉利,这个月就把婚事办了!……”司令员笑哈哈地说。

“报告司令员,警卫连指导员杨继恩保证完成任务!”一边说,继恩“啪”地立正,又敬了个标准的军礼。

在接下来的几天里,枣针嫂子将自己的主要精力放在了促成继恩与枣叶的婚事上来了。在她的督促下,继恩和枣叶很快到镇上登了记,领了鲜红的结婚证,等一切都办妥当了,大家商定,八月十九是个吉利日子,就在这一天结婚。

凳完记,枣叶在枣针的陪同下,到镇上扯了一些布,回到家里后,枣叶把自己的心思放在了缝制新衣上来。除了衣服,她还决定为继恩与自己各做一双新鞋袜。这段时间,枣叶几乎一整天都不出门,钻在屋里,一个人静静地做针线。她把手指头放在嘴里蘸上一些唾沫,将线头捻得又细又尖,然后将线头穿进针里,就飞针走线地开始了一天的忙碌。很多时候,白天做了一天,晚上还要夜以继日地赶,有时候困了,针会扎到自己的手指上,细细的血珠就立即渗了出来,她没有喊疼,只是把受伤的手指放到嘴里吮一下。

每当这时候,枣叶就会想念起母亲来,心中不由一声叹息,如果有母亲在,她见女儿寻到了如意郎君,该会多么欣慰,她一定会用心地为女儿做嫁衣的。母亲也是做针线的好手,上百里的胭脂河,十八个山峁的马头山,谁不夸母亲手艺好呢,有娘在,自己也就不用如此费尽心思地亲自做嫁衣了,谁家闺女的嫁衣不是母亲帮着缝制的呢,可是,母亲在自己五六岁的时候就患伤寒死了。

每人一套的服装鞋袜都做出来后,枣叶还要绣两块枕巾和一块床头巾。

床巾是用来盖被子的,面积比较大,要绣一幅很大的鸳鸯戏水图,水是胭脂河的水,水里长的是荷花,胭脂河的荷花虽不如冀中白洋淀的多,可能也不如那里的荷花开得茂盛,但物以稀为贵,更让人喜欢。荷花丛下面的水里,静卧着一对交颈而眠的鸳鸯,像极了一对正在享受甜蜜爱情的情侣。枣叶用心地绣着,一边绣,她一边沉浸在幸福的遐思之中,心爱的继恩哥不知不觉浮现在她的眼前,自己和继恩哥似乎来到了胭脂河畔,继恩哥说下河洗个澡吧,说着解开了衣服,要拉自己一起下水。自己虽说心中很喜欢很渴望,但却娇羞难耐,急忙用双手将眼睛捂住;扭怩了好长时间,自己才掉过头去,慢慢地解开衣服,被继恩哥拉着走进河里。奇怪,河水一点不凉,温热温热的,在水中,两人看到在荷花丛下一对交颈而眠的鸳鸯,于是,自己与继恩哥也像它们那样,紧紧地抱在一起,倒在胭脂河水里,在水中任意地浮沉,像鱼儿一样自在的欢乐,一阵阵难以言传的舒适惬意,使枣叶难以自抑地笑出声来。

就在这时,枣叶忽然觉得有一股阴冷的空气冲自己直扑而来,枣叶浑身一激灵,猛然从幸福的遐想中抬起头,原来是妹妹枣花不知什么时候进了屋。此时,她正站在当屋里,手握一把砍刀,冷冷地看着自己,可能,是自己的笑声将妹妹引来了,使她进来一看究竟。

枣叶的目光与妹妹的眼神碰到一起时,被惊地差点叫出来,平时天真烂漫的妹妹,何曾显得如此可怕?目光恶毒如蛇。她这是怎么啦?有病了,中邪了,跟上鬼了?不是,不是,不是,一个个答案从枣叶的脑海里闪过,又一个个被否定……最后,枣叶将目光移到一边,不再看妹妹。自始至终,双方谁都没有说一句话,过了一会儿,妹妹离开了屋,随后,屋外响起一阵阵磨刀声。

随着“霍霍”的磨刀声,枣花小声地骂道:“笑!我让你笑,等着,你准备哭吧,臭婊子……”

枣叶没有理会妹妹,但却不由一阵阵心烦意乱,过了好长时间,磨刀声停止了,枣叶定了定神,才又开始做起针线来。

又过了两天,绣完床巾,枣叶开始绣枕巾。枕巾上要绣的是一个枣枝图,枣枝上点缀着枣叶,在枣叶间长满了已经熟透了的红枣。枣枝用黑线绣成,枣叶用黄线,而红枣呢,自然是用红线了。

将两个枕巾的枣枝、枣叶绣好后,枣叶开始认认真真地绣起红枣来,这是这幅图的精华,也是枣叶最心爱的部分,山里的每个人,无论男女老少,对红枣的感情深啊,都视红枣如命啊,所以,山里每个女孩子结婚时,都要在枕巾上绣上一幅枣枝图,图上挂满了熟透了的红枣。红枣,颜色鲜红,也象征了女孩子对爱情无限渴望的火热之心。在枣枝图上众多的红枣中,还要绣上两个格外大的红枣,这两个红枣紧紧地长在一起,象征着两位青年男女永结同心。

其他部分完工后,她用尽自己全部的感情,绣最后的两颗红枣,她一边绣一边想,那颗稍微大一点的是继恩哥,紧紧靠在较大红枣旁边的稍微小巧玲珑一些的,就是自己。两颗红枣相依相偎,永不分离,自己与继恩哥相亲相爱,厮守终身。枣叶正这样出神地想着,突然又被针扎了一下,她好像没有感觉到疼痛,鲜红的血液渗了出来,滴到了正在绣的红枣上,枣叶将仍然在滴着血的手指抚在了红枣图上,很快,血液渗透到了里面,并向四周扩散,将快要绣成的红枣染得更加红了,也更加膨胀了起来。看着眼前被自己的血液洇透了的图案,枣叶心中掀起一种难以言状的热流,她将这个已经基本绣妥的枕巾抱在了怀里,像抱着自己心上人一样,眼眶溢满了盈盈的热泪。

将枕巾绣好后,为结婚所准备的针线活就正式结束了,枣叶将这十来天自己用心做出来的成果一一从柜里取出来,放到炕上,细细地察看着,点数着,摩挲着。最后,枣叶拿起了那个鲜艳的用丝绸做成的红盖头,幸福地审视了好长时间,向四周瞅了瞅,听听窗外没有人声,便将这个红盖头盖到了自己的头上,过了片刻,赶紧又取了下来。只一瞬间,枣叶的脸泛起浓浓的红晕,羞得像这个红盖头一样,连耳根、脖子都羞红了,枣叶用双手紧紧将眼睛捂上,过了好半天,才将双手挪开。

就在这时,屋外又响起烦人的磨刀声,枣叶赶紧将自己这些心肝宝贵收拢起来,叠好了,藏到包袱里,再放回到柜子里,然后出门想看看外面究竟是谁。是哥哥还是爹回来了,磨刀准备砍柴用的?不像啊,现在刚刚进入八月中旬,砍柴要等到秋收以后,还早呢;是爹磨镰刀准备再割蒿子打算再编一些火约吗?不对啊,割蒿子用不着这样起劲地磨刀啊!

出了门,枣叶一看,原来还是枣花,看来,她一直没走。枣叶的脸不由又一阵发烧,刚才自己将红盖头蒙到头上,如果妹妹突然闯进来看到,那该多难为情!……枣花这几天怎么老是磨那一把砍刀呢?

“枣花,你是中了哪门子邪了,老是磨那把刀干什么?收完了秋才砍柴呢!”枣叶怯怯地问道。

枣花没有回答,她停止了磨刀,抬头看了姐姐一眼,抡起刀,向磨刀石旁边的那个枣木墩子劈了下去。

这个枣木墩子,放在磨刀石旁边不知多少年了,长年的风吹雨淋日晒,已经有些腐朽了。这个枣木墩子的用途,就是专门用来试刀磨得火候的,偶尔,在冬天杀了猪后,也会将它洗干净,在上面剁排骨、猪腿等。

刀劈到枣木墩子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声音,就稳稳地剁了进去。枣花倏地站起身,离开了磨刀石,走出了院子,不知到哪里去了,听任砍刀直楞楞地插在枣木墩子上。

枣叶一怔,想喊住枣花,却又不知该说什么。这时,枣叶才突然发现,原来爹也在院子里,坐在老枣树下的一个石条上,双眉紧锁,“叭嗒叭嗒”地抽着旱烟。

“爹……”枣叶叫了一声,然而不知道该说什么,便转身又回到了屋里。

过了一会儿,枣叶听到外面又响起了磨刀的声音,她如同听到毒蛇的叫声一样,浑身打了一个哆嗦,怔了一会儿,迈着发软的腿,强打着精神,走出了屋。原来,枣花不知到哪里转了一会儿,就又回到了院子里,将刀从枣木墩子上拔下来,又蹲到磨刀石前,继续磨了起来。

“花儿,你这是怎么了,干嘛总是磨这把砍刀呢?……”枣叶声音颤抖着问道。

“干什么?想杀人!怎么了?!”枣花恶狠狠地回答道。

“杀什么人?杀鬼子有八路军呢,你一个十几岁的妮子能杀得了鬼子吗?再说,现在鬼子不是还没来吗?咱这里路这么远,山这么深,鬼子不见得能不能找到咱们这里呢?你磨刀有什么用?!”枣叶一边小心地询问,一边吓地紧往后退了两步,勉强使自己站稳了身体,向坐在老枣树下的爹望去,目光里含着求援的神情。

枣根老汉铁青着脸,一直一言未发,右手却猛地将含在嘴里的烟锅抓在手里,啪啪啪”地往左手握着的枣木杠子上磕烟灰。

听到爹磕烟锅的声音,枣花转过头,看了看爹铁青的脸,站起身来。突然,枣花的眼泪“扑流扑流”地落了下来,她强忍着不哭出声,一边用衣袖抹着眼睛,跑出院子,沿着山路向山下跑去,枣花的背影因极度的委屈与绝望而剧烈地颤抖着。

转眼之间,中秋节到了。这天早晨,枣花一大早就起来了,两眼布满了血丝,头发也很有些凌乱,一看就知道一夜未睡。父亲与哥哥进山割谷子去了,枣叶到胭脂河洗衣服去了,枣花瞅准了这个时间,拿着那把明晃晃的砍柴刀,走到杨继恩身边,非常严肃地说:“继恩哥,我魏枣花活了快十八岁了,从来还没有求过人,今天呢,我求你一件事……”

“什么事?你尽管说!”继恩说。

“今天上午,你到马头山阎王鼻子下面的枣树埝上等着我,我会在正午之前到那里找你……你还记得吧,咱们在那里间过谷子苗,锄过草。”枣花说。

“到那里做什么呢?那块儿地的谷子不是前两天刚刚收割了吗?拾红枣不是还要过一段时间吗?”继恩不解地问道。

“你别管,只须去就行了……”枣花说。

“可是……”继恩有些迟疑。

“你不去是吧,你不去我自己去,我在那里等着你……过了正午你还是不到,我就用这把刀把我自己杀死,你就准备为我收尸吧!”枣花低沉地说。

“枣花,你别……千万别,我去,我早早去哪儿等着你。”继恩央求一般地赶紧说。

“那好,记住,阎王鼻子下面那个长满枣树的埝阶上!另外,你还要记住,这事儿你不要同任何人讲起,你若说了,我恨你一辈子!”枣花又叮嘱道。

吃过早饭,枣花就不见了,问谁谁都不知道她到哪里去了,于是枣根与枣叶就带着供享枣神爷的供品,向马头山爬去。

早饭以前,继恩已经将村里的事做了安排,镇上通知要开一个会,本来自己打算亲自参加,只好临时改让大枣木与枣针去了,自己好空出时间应枣花的约会。继恩知道枣花的性格,她爽朗热情,敢作敢当,说到做到,自己如果不去,一定会惹出天大的乱子来,到时候,后果一定不堪设想,自己后悔可就来不及了。

吃过早饭,继恩就出了院子,迈开大步向山上赶去。

继恩走了一个多小时,爬到了半山腰,然后,他向东拐向一条更加狭窄的小路,顺着这条小路又向上爬了二十多分钟,逐渐走近了阎王鼻子。

马头山有十八个山峁,,每个山峁都还有一个山崖,而阎王鼻子是这十八个山崖中最为险峻的一个,也是马头山顶峰下面的山崖

崖如其名,阎王鼻子远看真像一个巨大的鼻子突出在悬崖峭壁之上。“鼻子”是一块儿长条状的白中带杂色的石头,石头上端较细较尖,向下逐渐增粗增大,越来越肥厚,与一个巨大的鼻子很相似。“鼻子”所附着处的悬崖,则全是奇形怪状的黑色的岩石,犬牙交错,阴森可怖,真的像阎王一样令人可怕。“鼻子”周围生长着很多叫不上名称的各种灌木,这就是阎王的胡须与毛发了,其中有一棵巨大的酸枣树,从鼻子下面的岩石缝里突兀地长出来,令人觉得非常不可思议。此处被称为阎王鼻子,真是名副其实,看一看就把人惊得毛发倒竖。

阎王鼻子下面,是一个很大的埝阶,这是马头山一带枣树长得最好的埝阶之一。埝阶上的枣树很多,树龄大多也很老,大都是几百年的老枣树;树冠很大,枝繁叶茂,将整个埝阶都覆盖住了。即将成熟的红枣,有的如红色的玛瑙一样挂在枝头,有的已经落到了地上,在树下铺了厚厚的一层,同落在地上的枣叶混杂在一起,形成了一个厚实的红黄相间的地毯。

继恩知道,阎王鼻子一带,是人迹罕至之地,因为枣根老汉酷爱枣树,而这里的枣树又长得出奇的好,所以此地尽管很偏远,阎王鼻子也很令人恐惧,他还是将这里的埝阶收拾了起来。马头山里的枣树埝都是先人们一滴血一滴汗的垒起来的,怎么能随随便便就丢弃了呢?来枣林凹下乡这几个月时间,继恩曾经随着枣根一家人来这里帮着间过谷子,锄过草,前几天还来这里将谷子收割了,所以,继恩对这里并不太陌生。

整个阎王鼻子下面,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只有在悬崖上石洞里居住的秃鹫,偶尔发出几声恐怖的怪叫;一阵秋风刮过,黄色的枣叶伴随着红艳艳的红枣落到地上,不断发出“哗啦啦”、“噼哩啪啦”的声音。

继恩伸手摸了摸别在腰间的手枪,走到埝阶上一块石头边,向四周环视一番,然后坐下来,靠在石头上,打算休息一会儿。

石头在灿烂的秋阳照耀下,积蓄了充足的热量,继恩靠在那里,觉得脊背发烫,觉得又难受又非常舒服;屁股下面,差不多半尺来厚的枣叶与红枣铺成的地毯,也是温温热热的。继恩抬头看了看从枣树的枝叶缝隙中照射下来的阳光,顿感心旷神怡,不由闭上了眼睛。可能由于爬了半天山路,身体累了,不一会儿,竟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继恩只觉得脸与头皮被火辣辣的阳光照得生疼生疼的,一阵风吹过,又感觉一阵莫名的清爽,这在这时,他突然醒了过来。

继恩睁开眼睛,突然看到一个红衣女子站在自己面前,背对着自己,出神地朝阎王鼻子的方向张望着,一头乌黑的秀发盘在头上,用一根簪子穿起来。

继恩到枣林凹时间已久,早就听过马头山一带关于护枣娘娘的传说,据说,护枣娘娘同枣神爷一样,也是枣树的守护神,她日日夜夜悉心地守护着马头山十八个山峁所有的枣树,守护着枣芽枣叶不被虫子啃吃,守护着枣子不被蝗虫吃掉,不被刺猬偷去,不被山里的洪水冲去,也避免被连绵的秋雨烂掉。马头山的大枣为什么不管在什么年景都能丰收,原因之一是护枣娘娘的看护。

护枣娘娘有个女儿,叫护枣仙姑,非常受父母宠爱,她每天吃饱喝足了,无所事事,就在马头山的十八个山峁转悠,正午的时候出来的更加频繁。同她的父母一样,她保护枣树与红枣,也挺尽心,但是护枣仙姑也是有缺点的,最主要的就是很淘气,也太多情,喜欢追求、骚扰山里年轻帅气的小伙子。其实这也不是什么缺点,谁没有七情六欲,神仙也不能不食人间烟火啊,哪个女子不喜欢帅小伙!

护枣仙姑每天留意山里干活的后生有没有长得帅气俊秀的,言谈举止是否有修养,如果能有些文化当然就更好了。每当护枣仙姑发现有这样的小伙子孤身一人在枣树林里干活时,她就会幻化成一个身穿枣红色衣裙的美丽姑娘,引诱这个男子,使他心甘情愿地投入自己的怀抱。接着,这一神一人的男女就会在枣树林里交合,尽情欢乐后护枣仙姑才放男子回家。与护枣仙姑交合后,小伙子轻则出现腰膝酸软神情倦怠以至劳动力丧失等情况,重则精神恍惚乃至神经错乱,甚至会导致七窍流血而亡。

护枣仙姑其实心地很善良,并不是有意为恶,只是因为性情所至,不得已出现伤害人的结果。事后她也非常懊悔,觉得非常对不起人家,所以总会尽其所能地对被她伤过的人家给予一定的回报与补偿,每到秋天,这家的枣树会得到远远异于常年的丰收。枣子挂满枣枝,像蒜辫子一样,密密麻麻的,到秋天的时候,红枣将树枝压得弯着腰,垂到地上,有的枣枝甚至被压折。每当这时候,马头山的人都会说:“看,护枣仙姑坏了这家人的孩子,心中忏悔,送来了这么多枣补偿人家!”

护枣仙姑是仙不是鬼,喜阳不喜阴,所以她从来不在夜间活动,主要是在正中午的时候才出来。护枣仙姑虽说是神仙,其实胆子却很小,不敢进村骚扰,因为她怕见到女人,对怀孕的青年妇女更是怕得要死,只敢在枣树林里出没,寻觅干活忘记了时间到了中午还没有收工回家的年轻可人的小伙儿。所以,马头山里有这样一个风俗,在正午时分,年轻帅气的后生,一般不敢独自在深山里的枣树林里干活,生怕遇到了护枣仙姑。家里的老人们,也都会特别嘱咐自己的孩子,在深山的枣树林里干活时,如果是一个人的话,必须在临近晌午前返回。但是,马头山山高谷深,距村里往往比较远,进山干活时往往需要带上干粮和水,中午在地里吃饭。但一般也不用发愁,只要有两个成年人在一起,护枣仙姑就不敢下手,所以帅后生只要有老爹或者哥哥陪着,一般也就能做到安然无恙;如果小伙子结婚了,或者有对象,由自家媳妇、未婚妻或姐妹母亲陪着,护枣仙姑更是只能躲得远远的,根本不敢靠近。

马头山里十八个山峁,哪个村都不乏长相鄙陋凶恶而又性情粗蛮的汉子,这样的汉子或者讨不到老婆,多年打光棍,想女人都快想疯了;或者有老婆但心思不轨,有时就会妄想打护枣仙姑的主意,于是故意独身一人到山里干活,妄想护枣仙姑出现,占些便宜,但是,在火辣辣的如同着了火的枣树林里等上一个又一个中午,却连护枣仙姑的半个影子都见不着,最终都是乘兴而来,失望而归。于是,马头山的人都明白了,仙姑也和人间的女人相似,都喜欢长相英俊知书达理聪明伶俐的小伙儿,丑陋粗憨的谁都不会待见。

继恩想到这里,心中不由地发毛,尽管他受党教育多年,是坚定的无神论者,但在这马头山深处的枣树密林中,他还是不由地有些害怕。难道真的有护枣仙姑,护枣仙姑真的会在正午时分出现在枣林深处,寻找孤身一人的英俊小伙骚扰?以前自己总不信,可眼前这一红衣女子是怎么回事?看来是真的了,如果是凭空编造的话,乡亲们怎么会将这传说讲得有鼻子有眼?继恩知道自己长得不差,而且大学毕业,怎么说也算是有才有貌的小伙子了,看来,护枣仙姑这次是找定自己了……这时,阎王鼻子方向又传来一声野鸟瘆人的怪叫,继恩身体一激灵,又习惯性地伸手到腰间去摸枪。然而腰间空空如也,枪去哪了?枪在人在,这是部队铁的纪律,枪比命都重要啊,丢了枪可不是小事,回去怎么向组织交代?弄不好会被枪毙的,继恩不由吓得出了一声冷汗。

就在继恩急地满头冷汗地琢磨枪丢哪儿了的时候,面前的红衣女子的一只手举到头顶,挠了挠头。继恩这才发现,原来自己的枪在这女子手中。他惊得差点跌到地上,护枣仙姑果然厉害,自己的枪都被她神不知鬼不觉地弄到了手中。这时,他忽然想起,自己今天在这里是等枣花的,看时辰应该快到正午了,枣花说过,正午之前她一定会来!对,只要枣花来了,护枣仙姑就会被吓跑的。枣花是谁啊,谁不知道枣花泼辣大胆,天不怕地不怕,枣花在枣林凹,在马头山的十八个山峁,除了她爹魏枣根,怕过谁呢?对,枣花来了,自己立即就会化险为夷。

想到这里,继恩不由大喊了一声:“枣花——”

听到继恩的喊声,正在向周围的山上观望的红衣女子转过了头。继恩一看,不禁又惊又喜,大叫:“枣花,你是枣花,你原来是枣花啊!……”

继恩看到,枣花应该是洗过了澡,头发、脸、鼻子、耳朵、脖颈都洗得干干净净,白中透出红润,双唇也涂上了一层浓淡适中的胭脂;微微露出的乳沟,诱惑着人,使人渴望一探究竟;最出奇的是她的头发,从未见过她将头发盘起过,在平时,她通常都是将头发编成一个大辫子,或者披散到脑后,显得随意而又充满青春活力。现在,枣花却将头发盘起了,真没想到,将头发盘起的枣花更加漂亮了,而且显得颇有些庄重与成熟。本来,继恩虽然很喜欢枣花,但却总觉得她有一股孩子气,像个野小子,在这一点上总不如她的姐姐枣叶。但是,现在,继恩再也不能说枣花是个天真烂漫的女孩子了,站在他面前的枣花,分明像……像个新娘子……涂了胭脂的红唇更是充满了无限的诱惑。

枣花直直地盯着继恩,没有言声,两只手熟练地摆弄着继恩的那把手枪,她一会把子弹从枪里卸出来,一会儿又装进去,然后又重新卸出来。最后,她把手中的枪和子弹随手扔在了地上,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走到继恩面前,说:“继恩哥,你猜我为什么约你到这里来吗?”

继恩没有说话,只是摇了摇头。

“不知道是吧,告诉你,我想杀了你!或者杀了我自己,或者杀了我姐姐,总之,咱们三个人必须死一个!……”枣花一字一顿地说。

继恩并没有害怕,也没有特别感到吃惊,他只是静静地等着枣花继续说下去。

“为什么要死一个,这不用我说,首先我想杀死姐姐,就是她把你从我身边夺走了,就是因为她,才造成了我目前的痛苦,可是,那是我亲姐姐啊,我还没记事儿时娘就死了,是姐姐把我带大的,姐姐是和娘一样亲的人啊,所以,我如何下得了手;其次是杀掉你,我得不到的,别人也别想得到,可是,你是我最爱的人,杀掉你,姐姐会恨我一辈子,我也无法活下去;最后就是杀掉我自己了,但这样做的结果是,一家人,爹,姐姐,哥哥,包括你,都会痛苦一辈子,所以,我谁都不能杀,连自杀都不能。可我又不甘心这样失去你,我最心爱的人,就这样被人抢去了,我什么都没有得到,从我见到你那一刻我就爱上了你,三年多的时间了,我不甘心啊!怎么办呢?……”枣花好像在自言自语。

过了片刻,枣花又说道:“继恩哥,你说吧,该怎么办呢?”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也许这就是命运的安排吧,我本来是不相信命的,现在却有些信了……”继恩说。

枣花又抬头环视了一遍周围的山峦,沉吟良久,说:“看来只有这样了……继恩哥,你得听我的……”

“什么好办法,快说啊!”继恩焦急地问道。

“那你得先答应我,我说怎样就怎样!”枣花说。

“只要能从目前这种感情旋涡中解脱出来,你说怎么咱就怎么!”

“君子一言……”

“驷马难追!”

“好!我想现在就同你作夫妻,就在今天,就现在,在这个空旷而又隐蔽的枣树林里,在这铺满红枣的埝阶上,咱们喝交杯酒,拜天地,享受夫妻该享受的一切,然后,你再离开我,去与我姐姐成亲,做我的姐夫,这样,我们好歹也算做过一场夫妻了,尽管短暂,但我总算得到过一次了,你再与我姐姐成婚,我也就心甘了!”

“可是……”

“你刚刚答应过我的!你是个男人!”枣花一边说着,一边拽过身边的一个荆条篮子,将上面一块红布铺到地上,然后双膝跪在上面,轻轻地说:“继恩哥,过来,也像我这样跪下来。”

继恩怔怔地看着枣花,犹豫了一会儿,终于跪了下来。

“继恩哥,来,咱们一起拜天地!拜完了天地,咱们就是夫妻了。继恩哥,来吧。”枣花说。

枣花紧紧抓住继恩的手,跪着转过身,面向北,对着马头山的顶峰拜了一拜;然后,掉转身,又向正南的方向拜了一拜,最后,枣花与继恩相对而跪,彼此深深对拜。

继恩机械着随着枣花的样子,也拜过了。

“继恩哥,咱们两个已经拜完了天地,现在,咱们就是夫妻了,你已经是我的男人,我是你的媳妇,现在,咱们喝交杯酒,喝完交杯酒,咱们就可以……咱们是拜过天地了的,天皇与地母都承认了,别人谁能管得着……继恩哥,你看咱们的婚床多好,多漂亮,厚厚的一层红枣和枣叶做的婚床,天下哪见过咱们这样的婚床,千年万代哪一对夫妻能像咱们这样浪漫?继恩哥,我好幸福,你一定也像我一样幸福吧!……”

一面说着,枣花从身后的那个荆条篮子里面取出一个酒壶和两只酒杯,将酒杯放在红布上,然后端起酒壶,开始斟酒。

继恩立即就能闻得出,这是马头山产的枣木杠子,然而酒的颜色却是鲜红的,继恩知道,酒里放入了胭脂红。

胭脂红是马头山一带很常见的一种颜料,具体是用什么东西做成的,继恩不太明白,好像是从胭脂河里的一种红褐色的砂石中提取出来的,胭脂河正是因为河底有这种砂石,才呈现出了胭脂色,这条河才被称为胭脂河。这种颜料的用途似乎总与女人有关,女孩子到了一定岁数,就会用胭脂点到眉心,可起到装饰作用;大姑娘小媳妇可以用这样的胭脂当口红涂到嘴唇上;女人做月子时,产妇的门帘上也会绑上用这种胭脂浸过的红布条,据说可以辟邪;腊月底蒸馒头时,家家户户都会在刚出锅的馒头上点上胭脂红点,以示吉庆有余,红火热闹;更特别的用途是在新婚之夜,新郎新娘要喝这种放了胭脂的枣杠子酒,喝完这种酒,夫妻二人就可以宽衣解带,上炕尽情地享受鱼水之欢了。这种放了胭脂的枣杠子酒,还有一个非常好听的别名——胭脂红。

枣花微笑着,全神贯注地看着鲜艳艳的胭脂红酒缓缓地注入酒杯,将两个杯都斟得满满的,却又一丁点儿都没有溢出,枣花斟酒的技艺真是高超,不愧是世世代代烧酒家庭出身的姑娘。

枣花跪着,稳稳地用双手将酒杯端起来,举到胸前,微笑地看着继恩,耐心地等待着。

终于,继恩也像枣花那样将自己面前的那一杯胭脂红端了起来,双手哆嗦着,手里的酒杯晃动着,杯里的酒不间断地洒出来。

枣花仍然微笑地看着他。

终于,继恩机械地将酒杯举到了胸前,这时,枣花伸出胳膊,从继恩的手臂内部勾过去,然后又将自己的手伸回到自己面前,最后送到自己的唇边。这时候,继恩也已经进入状态,也学着枣花的样子,将枣花的胳膊紧紧地勾住,然后再将手伸回到自己的唇前。

枣花的脸蛋如同抹上了一层浓浓的胭脂,她一边定定地看着继恩,一边双手捧着酒杯送到了嘴唇边,然后,双手缓缓地举起,将满满一杯酒静静地倒入口中,再平平静静地咽到肚里,仍然是一丁点都没有溢出来,只是在枣花的嘴角,留下了些许红色的痕迹。

这时,继恩也学着枣花的样子,喝完了杯中的酒。

然后,按着同样的过程,喝完第二和第三杯交杯酒。

好烈的酒,三杯酒下肚,继恩觉得肚子里有一种翻江倒海的东西折腾了起来,浑身燥热。

而枣花呢,却依然安之若素,只是脸泛起更浓的红晕,目光显得更加动人了。继恩不由在心中惊叹一声,枣林凹的女子真是了不起,这三大杯酒怎么说也有五六两吧,枣花却像喝水一样轻轻松松地咽到了肚里。以前在魏枣根家,自己经常与枣根大叔、大枣木、三枣木一起喝酒,同二枣木也喝过一次,但枣根老汉的两个女子,继恩从未看到她们喝过酒,他总以为她们滴酒不沾,至少是喝不了多少的,也是,马头山的枣杠子酒,男人喝起来都呛得嗓子冒烟儿,柔弱的女子怎么能喝得了呢?继恩现在才知道,枣花的酒量大得惊人!半斤多酒下肚,竟然象个没事儿人似的,如此看来,一斤多肯定没问题。

马头山里的女子真人不露相,真是了不起!

这时,酒杯从枣花手中倏地滑落到了地上,她没有去管它,仍然定定地看着继恩,慢慢地,枣花将双手收到了胸口,开始解起自己的衣服来,动作犹豫而又坚定,每一个纽扣,像都要费很大的工夫才能解开。枣花脸上的红晕越来越浓,不知是因为枣杠子酒的后劲儿太大,还是觉得大白天这样在一个男人面前解衣宽带实在令她有些羞赧。

终于,枣花将自己上衣的纽扣都解开了,然后,她缓缓地将上衣脱下来,随手轻轻地扔到埝阶上。

就在继恩魔怔了一样地欣赏枣花的时候,无限风情的枣花大大方方地说:“继恩哥,现在我是你的新娘,你是我的男人,过来吧,还犹豫什么?你看我的身子,刚刚用胭脂河的水洗得干干净净的,这都是为了你啊!俺们胭脂河畔的女人,在结婚前,都要用胭脂河水,将自己透透彻彻地洗干净了,然后在新婚之夜献给自己心爱的男人,这是胭脂河畔的女人一代代流传下来的风俗,今天,我把自己洗干净了,把我保守了十几年的女儿身给了你,与你融为一体,哪怕是仅仅只能做一天的夫妻,做一会儿的夫妻,但我得到了你,就是死了也就没有遗憾了……”

一边说着,枣花面含笑容,缓缓地躺在厚厚的红枣铺成的红地毯上,透过枣枝的间隙,望着空中悠然而过的白云,口中喃喃地说:“继恩哥,来吧,你看,咱们的身下是厚厚的红枣形成的婚床,这多么吉祥,多么喜庆,世上有哪对夫妻有过咱们这样的婚床?世人哪对夫妻能有咱们的婚礼如此的热烈喜庆,继恩哥,还犹豫什么呢,咱们是夫妻啊,来,到我的身上来,占有我吧,我们就此结合在一起,从此以后,我们的两颗心,就永永远远的贴在一起了……”

枣花躺在厚厚的红枣上,将自己的身体尽情地舒展开来。阳光透过树叶的罅隙,星星点点地照到枣花的身体上,她感到一阵火辣辣。

继恩呆若木鸡般地看着躺在红枣上的枣花,看着眼前这个一丝不挂美艳绝伦的少女,如一个无比虔诚的信徒以充满崇敬的目光望着伟大的圣母玛丽亚;又如同一个对艺术无限热爱的画家审视着眼前的一幅无以伦比的传世杰作。此时,继恩已经完全陶醉在眼前的艺术品之中,并渴望立即占有这件艺术品,最终与她融为一体,什么党性、原则、纪律、道德,已经被他统统忘在了脑后。

……

从阎王鼻子上飞跃而下的一只松鼠,灵活跳到了枣花与继恩激情交合的枣树埝上偷枣吃,看到眼前这激动人心的一幕,好像害羞了,又飞一样的窜回到阎王鼻子上的悬崖,在那里,她寻到了自己的伴侣,两只松鼠一前一后相跟着,很快隐没在荆棘丛中去了。

一些黄色的枣叶飘飘零零地落到了枣埝上,落到两个人的身上,间或有几个早已熟透的红枣,“啪啦啪啦”地掉到了地上,有的打到了继恩的身上,好像枣树林也被这两个恩恩爱爱的男女刻骨铭心的爱情感动了,震撼了……

一只刺猬偷偷摸摸地来到了枣树埝,看到树下的一对人儿仍沉湎于男欢女爱之中,对它的到来丝毫没有感觉,于是,它像一个白色的皮球一样,将又圆又胖的身体在落满红枣的地上打了一个滚,再翻身站起,它的身上就扎满了红枣。刺猬偷偷地看了看仍然沉迷于狂热激情中的一对男女,就满心欢喜地离开了枣树埝,大摇大摆地向自己的巢穴走去。

……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继恩将自己的洪荒之力完全倾注到了枣花的体内,枣树林中的两个激情澎湃的人儿终于渐渐平静下来;枣花的双臂从继恩身上倏地滑脱了下来,整个人像死了一样,平平展展地躺在枣树埝上,一动都不动了。

就在继恩不知所措之际,枣花嘤嘤地说出话来,如梦呓一般: “继恩哥,感谢上苍,让我拥有生命,使我有幸感受到如此美好的爱情,真是美妙极了……我觉得自己升上马头山山顶了,我升上天了,继恩哥,谢谢你,你让我成仙了,我成护枣仙子了……”说着说着,枣花好像又失去神志,继续沉浸在少女的初次产生的难以言传的痛苦与颤栗般的快感之中,沉沦在灼热的爱情的泥沼之中了。

当颇有些劳累的继恩试图从她身上起来穿衣服时,枣花却又非常警觉地伸出双臂,又一次将他紧紧地抱住,强迫他仍然压在自己的身上……

……

不知又过了多长时间,夕阳的光辉已经洒向了阎王鼻子犬牙交错的怪石奇岩上,并折射出一片金黄的光芒,在枣林中厮守了三个多时辰的两个人儿,终于到了分别的时候了。枣花再也不能不松开紧紧拥抱了继恩哥的双手,在她的双手松开的一刹那,枣花的眼泪像涌泉一样连续不断地淌了下来,但她强忍着没有哭出声来,只是低着头,声音颤抖着说:“你走吧,你赶紧走吧,一会儿天就黑了,再晚了就下不了山了。”

“那你呢,快起来,穿好衣服,我们一起走吧,天快要黑了,你一个女孩子独自待在这里怎么行?”继恩说。

“你先走,再过几天你就是我的姐夫了,咱们一起走不好,别人看到会说闲话的;你放心,我随后也就下山了,我是山里长大的,你在后面我才不放心呢……”枣花回答。

“那我先走了!”继恩穿好衣服,准备向山下走头,他回过去,又看了枣花一眼,同他依依惜别。

“继恩哥,从现在开始,咱们的夫妻缘分就结束了,咱们的感情多么深,可咱们的缘分怎么如此浅?我不甘心就这样结束,可我有什么办法?你能答应在心里永远爱我吗?你能答应在心里永远把我当作你的新娘吗?我守了十七年的女儿身给了你,我会永生永世把你当我的男人;你能在心里永远把我也看作你的妻子吗?……咱们就这样分别了,老天爷啊,你对我枣花太残忍了!难道,这就是命吗?命运对我枣花好残酷好无情啊……”枣花强忍着不哭出声来,可是,她已经忍不住了,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带着哭音。

继恩不忍再看她,再看下去,他就不忍心离开了,可是,今天晚上还有事,中秋时节,鬼子伪军最有可能到山里来扫荡,可不能放松了警惕。然而应枣花之邀,来到了马头山深处,在这里过了多半天,再耽误下去,一定会遭到领导的批评。

想到这里,继恩毅然转过身,走出枣埝,向山下赶去。刚转过一个山弯,继恩忽然听到,阎王鼻子下面的枣埝上传来一阵撕裂心肝的哭声。

继恩不由潸然泪下,他急忙用袖子抹了一把眼睛,快步向山下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