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过年只剩下两三天的时候,马头山里所有的烧锅都熄了火,因为该准备过年了。各家烧锅坊根据各自的情况,以及天气的冷暖,有的等过完年,正月、二月的时候还烧上一段时间,但大部分都在年前彻底停了工。
魏枣根决定利用这个时间,邀请永安四大烧锅坊的其他三家掌柜来枣林凹一起吃顿饭,叙叙旧。
年根儿的时候聚一次,这是永安县四大烧锅持续了好多年的传统,但是,自从民国二十六年鬼子打进中原以后,连续三年都没有聚过了,鬼子来了,时局不靖,人们心里都惶恐不安的,哪里还有心思相聚?
但是,今年年底的时候,永安县却出现了少见的安宁。
“大概鬼子也要过年,也要准备年货?”有的老人这样想着。
“鬼子本来都是中国人,当年秦始皇让徐福用船载着五百对童男童女去东海为他寻仙药,结果,仙药没有找到,徐福不敢返回,于是乘风漂泊到了日本。五百对童男童女长大结婚,逐渐繁衍,就成了现在的日本人,所以,日本人当然也要过年的……”有的老人说。
“这么说,中国与日本打仗,终究还是中国人打中国人?”有人问道。
有人骂道:“呸!他们是什么中国人?咱们中国是礼义之邦,中国人从来都不侵略别的国家,日本人怎么会是中国人?今年鬼子没有进入咱们永安县内部,那是因为在拒马关被咱八路军独立营给打怕了,不敢来了!”
“俗话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即使他们原来是中国人,到了日本年代久了,心性也会变得与咱们不同……蕞尔岛国,国土狭窄,物产匮乏,会逐渐将人的性格变得狭隘多疑,阴险暴虐……”村里颇有些文化的郝老财说。
魏枣根可顾不着听大家的这些胡说海扯,是因为被八路军打得不敢来了也好,是因为他们也要过年也罢,总之得利用这个时间,正式招集几位老弟兄来一下,因为他有一块心病啊!……
两年前,枣花因为喝下那三碗头鏊酒,变成哑巴以后,枣根就开始为自己的这个女儿的婚事发愁了。
自己家开缸房,那么,从同是开烧锅的人家找一个女婿是最合适不过的。枣花自小跟着自己在烧锅坊干,烧酒的活计,什么不会干?尽管自己早已决定将烧枣杠子酒的手艺传给儿子大枣木,并没有刻意培养这个女儿,但是,枣花自幼聪明能干,烧酒的活其实早已样样精通。
枣花嫁给烧酒的人家,去了马上就能帮人家经营家业,一切都是轻车熟路;再说,烧酒的人家,谁不敬奉我魏枣根,闺女嫁到这样的人家,肯定不会受气。枣花不像枣叶,她的脾气太倔,性子太烈,尽管心眼好,但容易得罪人,婚后难免会同婆家的人发生磕磕碰碰的,但是,只要是烧酒的人家,他们看在我魏枣根的面子上,也会多多包涵的。
枣根担心枣花找不到好婆家不是没道理,尽管枣花长得漂亮在马头山是出了名的,聪明能干更是没得挑儿,但她毕竟不会说话了,怎么说都是个大褒贬,长相不错、家境又殷实的人家谁愿说一个哑巴?——倒不用担心枣花嫁不出去,在村里,男哑巴要想讨个老婆,那比登天还难,但从来没见过女哑巴嫁不出去的,况且是枣花这种出类拔萃的女子呢!
果然,枣花不会说话后,提亲的反而多了起来,今年一年,永安四大烧锅坊的那三家都来提亲了,城关的赵家,为自家的三儿子提亲;槐树底的岳家,为家里的二儿子提亲;沙河镇的孟家呢,是为自己家的小儿子提亲的。这三个后生枣根都见过,都是又健壮又出溜,为人也是踏踏实实稳稳重重的,嫁给哪一个枣根都觉得满意——以往枣根可不这么想,但现在——现在枣花不是不会说话了吗?不是哑巴了吗?
但问题也就出来了,枣根不知道答应哪家!哪一家同枣根的关系都挺好,哪家的后生在烧酒方面都是好手,以后都能成为这一家的新掌柜,哪位后生在自己面前都服服帖帖、客客气气。可选项多了,有时反而令人陷入困境,因为不知道选哪一个更好。怎么办?想了好久,枣根还是决定重新启动四大烧锅每年年底聚会的传统,现场让枣花自己做个选择。
于是,枣根非常正式地给那三家的掌柜发出了邀请,并建议都将自己未婚的儿子带来。每一家自然也都心领神会,愉快地接受了邀请。
太行山里有句俗话:“二十九,喝烧酒。”烧锅坊掌柜年底相聚,自然要选腊月二十九这个好日子,而且各家都要带上一大葫芦新烧出的枣杠子酒,聚到一起相互品尝,相互评鉴。这天上午,永安那三家烧锅坊掌柜,都带着自己的儿子齐聚到了枣林凹。三个后生都刻意打扮了一番,穿上刚买的准备过年才穿的新衣服,戴着狗皮帽子,脚蹬牛皮鞋;每一个人见到枣根都是先尊敬地称“大伯”,然后才开始讲话。一般都是枣根问什么,才回答什么。大人之间说话时,三个后生仔仔细细地听着,极少插嘴。永安县有句俗话:老要张狂少要稳。多言多语的后生,会让老人觉得不靠实;少言寡语,才让人觉得实诚本分。那三大烧锅,无论老子还是儿子,都明白老枣根此次召集大家前来的用意,做老人的不放心,在魏枣根家,有的会暗暗地用脚踩儿子一下,或者悄悄地使个眼色。儿子也都是心领神会,越发表现地谦恭知礼,争取在这次“选婿”中得到老枣根的青睐,打败对手,将枣花娶到手。
客人一进村,整个枣林凹的人,无论大人小孩,马上就都知道老枣根要为枣花选女婿了。看到三家都带着一葫芦新烧的枣酒,大家都说,今天枣根为枣花选女婿,除了看后生的相貌人品以外,更主要的是要看谁家的酒烧得好,酒烧的最好的那一家,就将成为枣花的婆家。在小小的枣林凹,这种消息传得比从马头山山顶刮下来的风都快。
看到三家的父子谦恭谨慎如临大敌的样子,枣根觉得好笑,更觉得有些骄傲,怎么!我的闺女尽管哑巴了,不是照样有这么多人家抢着娶吗?而且都是这种家境殷实的人家,小门小户的还入不了我老枣根的法眼呢!俺闺女不会说话了又怎么了?
当枣根看到这三家父子之间眉来眼去嘀嘀咕咕的样子——尽管他们极力掩饰着,但怎能逃过老枣根的火眼金睛?魏枣根心里猛地一惊,像一个密不透风的房间,紧掩着的窗帘突然被掀开了,骤然阳光射入,将整个房间照得亮亮堂堂,屋内隐藏着的一切都被他看了个清清楚楚:对,他们一定还有别的阴谋,除了为家里娶回去一个聪明能干又漂亮的媳妇,将来主持家业以外,他们还想……还想……对!他们还想通过这条途径获得我老魏家的烧酒秘方!在整个永安县,四大烧锅中,枣林凹魏家的枣酒,一直被公认是最好的,其他三家竭尽全力,想尽一切办法,烧出来的酒尽管也很不错,但比起魏家的酒来,却总差了那么一点,就是这一点,让枣根家的酒胜出其他三家。他们曾用尽各种办法套老枣根,比如他们曾用车轮战术,将老枣根灌醉,想撬开他的嘴巴,但老枣根即使人醉了,心却不会醉,所以他们的阴谋一直没有得逞。
但是,这三家既是老朋友又是冤家对头的烧锅坊掌柜,自从枣花变成哑巴后,屡屡厚着脸皮,提着厚重的礼物,到枣根家提亲,现在呢,又带着酒葫芦,领着打扮得干干净净的儿子,脸上挂着谦恭的笑容,来枣根家参加选婿了,这是枣根无法阻止的。明知他们给自己挽了一个套,等待自己钻进去,然而自己还必须得钻,不但得钻,而且自己还得客客气气的,烧上好茶,拿出好酒,炒上好菜招待这些对自己耍花招的人。
“唉,这纯粹就是自己为自己设套,然后自己往进钻啊!有什么办法呢?谁让枣花不会说话了呢!本来,按照自己的家规,老魏家的儿子可以娶开烧锅人家的女儿,但是魏家的女儿是绝不嫁给开烧锅的人家的。将别人家的女儿娶回来,成了魏家的儿媳妇,那就是自家人,不会将魏家烧酒的秘密外泄的;而嫁出去的女儿,就是泼出去的水,是人家的人,早晚心也是向着人家的,如果女儿知道烧酒的秘方,秘密泄露,就是难免的事了。但是,事过境迁,今非昔比,枣花只有嫁到开烧锅的人家才不会受气,即使冒着魏家烧酒秘方泄露出去的危险,也得这样做,没有办法啊!枣花是自己的心头肉,自己不能让她受委屈啊……”老枣根想。
“在永安县,烧酒的方法大同小异,都是将枣与糠混合在一起,拉耙,入窖,发酵,发好酵后再入甑,同时在灶膛内架上枣木杠子烧火,鏊里面放入冷水……事情就这么简单。尽管酒料在窖内发酵的火候也很考验烧酒师傅的道行,但是,那大派山下的赵家,槐树底的岳家,沙河镇的孟家,哪家不是世世代代烧酒的人家,经验也都老道得很,我魏枣根的道行又能比这三家的掌柜高到哪里?实际上,所谓经验、技术到了一定程度,相互之间已经没有什么本质差别了。
“我魏家枣酒之所以能比其他三家烧锅坊的酒略胜一筹,原因很简单,主要还是自己在烧酒过程中加入了一样东西,这可是个秘密,是绝对不能外传的,一旦泄露,则魏家的酒与其他家的就再也没有区别,我魏枣根就再也不能在永安县烧锅行当里牛气轰轰了;别说外传了,连家里的人都是要瞒着的,只有自己一个人知道,这样才妥当。这也是魏家烧锅世世代代的规矩。这个规矩,魏家多少代人,从来没有破过,到我魏枣根这一代也是如此,即使自己的亲生儿子,我也没有告诉过,尽管大儿子是将来魏家烧锅坊的理所当然的接班人,但是,只要自己活着,只要自己还能动弹,就不把秘方告诉他,这秘方存在自己的脑子里呢,这样最放心,除了自己,谁都别想知道……
“但是,这个秘方现在就怕枣花已经琢磨出端倪来了,记得枣花不会说话后的第二年,也就是民国二十八年的夏天,在枣花盛开的时候,有一次,自己进马头山采这种配方的原料的时候,没有提防,枣花也跟着进了山,她拿着薅锄,好像是要到山里的埝阶上给谷子锄草。就是这一次,自己在采原料的过程中,被枣花看到过。当时觉得她反正也不会说话了,一个哑巴,还能把秘方泄露出去?她又没有进过学堂,尽管在她未哑之前也曾经在继恩开办的夜校里学过几天,可是字认不了半筐,更别提写字了?她即使知道秘方了,又能怎样?所以,后来自己将原料采回来后,如何加工炮制,索性也不再隐瞒她,甚至自己忙不过来时,还让她搭些下手。当然,自己从来都没有告诉她这些从山里采的东西是做什么用的。但现在回想起来,当时枣花在瞅见自己采那些原料的时候,眼睛贼亮贼亮的,看到自己注意她了,又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唉,都是因为自己认为她哑巴了,不再提防了——马头山里,哪个村没有一两个哑巴,谁又拿哑巴当回事儿?然而,枣花这个哑巴和其他哑巴不同,枣花这个哑巴心里亮堂着呢。现在回想当时的情景,忽然觉得枣花一定是有意跟着自己进入马头山的,是有意探寻自己烧酒的秘密的,唉,自己一个健全的人,一个被马头山里人称为最精明的人,却被一个哑巴给糊弄了,然而世上没有后悔药,说什么都晚了……
“但愿!但愿这都是自己不必要的担心,是杞人忧天般地瞎猜疑,可能枣花尾随自己进山,真的就是给谷子锄草去了,自己总是担心秘方被别人偷窃,才这样草木皆兵的,真是人越老越多疑,唉,一个哑巴,知道什么!我不说,她一个哑巴怎么会知道我采的那些东西是烧酒用的呢,三枣木识文断字,也不见得有这种心计呢,况且一个斗大字不识一筐的哑巴呢……”
……
枣根表面上沉着脸,一幅庄重的样子,但是,几乎一整天,他的思绪都在这样翻腾着,颠三倒四地想来想去。但是,不管怎么说,事情走到这一步了,也只好硬着头皮往下进行了,打退堂鼓,这不是他魏枣根的性格,马头山里人谁不知道,魏枣根从来都是说一不二的。再说,这事儿不是还没有定下来吗?既然没有定下来,事情总有回旋的余地。
一大早,枣根就让枣花洗好头脸,换上她那件新买来的棉袄,围上大红围脖,涂上今年从河滩里新采的胭脂,还换上了枣叶从镇上给她买的那双条绒棉鞋。外面先是由枣叶和枣针照应着,等客人都来到后,枣根轻轻咳了一声,略略提高了嗓音,向枣花的屋喊道:“枣花,出来,给客人倒茶!”
内室的门帘掀起了一个角,枣花出现在了门口,然后,落落大方地走进坐着很多客人的厅堂。
就在这时,无论赵家岳家还是孟家的儿子,都反射似地站了起来,冲着枣花瞪大了眼睛,大概他们是第一次见到枣花,没想到在这荒僻的深山里居然有这么俊的姑娘吧!
三个后生一时呆了,都在内心思忖:“当年枣花一口气喝三碗头鏊枣酒的事儿,早已传得家喻户晓。开烧锅的人家,更是对枣花佩服得五体投地,故事越传越神,越传越离谱,说她喝了三大碗酒,只是打了一个盹,就醒过来了,和没事儿人一样。还有人说枣花喝完三碗酒不会说话了,并不是如八路军的军医所说的烧坏了神经,而是因为她喝完酒后,她的身体酒香太过浓郁,吸引了护枣娘娘,然后被护枣娘娘附了身,护枣娘娘不让枣花说话,要不枣花为什么只被酒烧坏了管理说话的神经,而其他神经什么事儿都没有呢?枣花走路、干活,枣花的听力,可都没有受到半点影响!什么时候护枣娘娘从枣花身上离开了,枣花说话的功能就会立即恢复。
尽管久闻枣花如雷贯耳的大名,但三个后生毕竟是第一次见到枣花的真人,在来以前,他们都听自己的爹说过枣花长得如何如何漂亮,如何清纯秀美,但三个后生都不太相信,还以为是爹担心儿子不乐意娶一个哑巴故意诳自己呢,一口气能喝三大碗头鏊酒的人,不是个母夜叉,也是个长得五大三粗又黑又壮的农家妇女吧,现在看到真人,他们才相信老爹并没有骗自己。虽说枣花长得不是很白,但她的脸蛋红扑扑的,特别受看,胸脯更是挺得高高的,一走路,就像两只大白兔一窜一窜地要从她的上衣里面跳出来似的。
“如果能将枣花娶到家,别说枣花是永安县第一烧锅坊魏枣根的女儿,别说枣花聪明能干勤俭持家能将家里的烧锅打理得井井有条,单说枣花一口气能喝三大碗头鏊枣杠子酒的名,家里的酒以后无论是附近的镇上卖,还是到县城卖,一定会更加抢手!另外,来相亲以前,爹还把耳朵捂在自己的耳朵上,偷偷地告诉自己,能将枣花娶回家,就很有可能获得魏家烧酒的秘方,自家的酒就有可能成为永安县的酒状元,这可是全县开烧锅的人家世世代代梦寐以求的愿望……听爹的话,一定尽最大努力好好表现……”三个后生都在浮想联翩。
看到儿子有些走神,坐在各位后生旁边的爹,赶紧暗暗地踩了一下儿子的脚,各家的儿子才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于是赶紧都坐了下来。
看到三对父子的这个动作,枣花的脸时顿腾起一片红云,本来红扑扑的脸蛋因害羞变得更加红了,像早晨的彩霞一样,更加惹人喜爱。
枣根的脸色显得更加庄重了,甚至有些刻板。好像是为了避免更多的尴尬,严肃地说:“枣花,赶紧给客人倒茶啊!”全屋的人,顿时都一言不发了。
枣花赶紧端起茶壶,依次给客人斟上茶,然后再给爹倒上。
这种茶是马头山里的特产,名曰枣茶,是用山里熟透的红枣,晒干以后,再捣碎,提纯,再放到砂锅里烘焙以后形成的,颜色红中带黑,并不怎么引人注目,然而喝起来香气浓郁,能够健脾开胃,补血益智,养心安神。马头山里人若久患脾胃虚寒、不思饮食、心悸气短之疾,经常喝这种枣茶,往往有很好的疗效。
倒完茶,枣花才要返回里屋,枣根指着旁边一个空座位,对枣花说:“枣花,不要走,坐下来!在座的既是烧锅坊的同行,又是交往密切的世交,你赵大伯、岳大伯与孟大伯都是与爹打了多半辈子交道的老兄弟了,他们的三个儿子嘛,也都算得上你的哥。既然都是一家人,咱也不用再遮遮掩掩的了,枣花,这三家都相中了你,三家人也都曾经带着厚礼来提亲,家境都很殷实,家风都厚道淳朴;他们家孩子嘛,我也都熟悉,也都是实诚能干的好后生。这本来是好事,但是,正因为如此,选谁家的孩子作女婿,可就把爹难住了,没办法,爹就把决定权交给你,现在共产党和八路军不是提倡自由恋爱,反对父母包办吗?咱也算是响应一下党的号召。所以,爹今天把他们三家都请来了,你与他们三对六面地看一看,比较比较,然后从三个后生中选择一个。咱也就别磨蹭了,枣花你知道,你爹是个爽快人,也是个急性子人,当场作决定也好,客人走后,你告诉爹,我明天就通知人家结果,咱谁也不耽误,人家孩子都二十出头儿了,你闪过年也就二十整了……好了,爹今天不着调的话说了不少,你也别怨爹,爹这不是为你操心操得乱了方寸了吗?就这样吧,给你时间考虑考虑,选中了哪一家,咱就做亲戚;没选中的,咱仍然是老朋友,仍然像以前那样交往,绝没有面子上抹不开的事儿……”
枣根正在说着,枣叶进了屋,向枣根说:“爹,菜做好了,开饭吧!吃完饭,客人们还要返回去呢,道儿远着呢!”
枣根瞪了枣叶一眼,说:“好,那就开饭,咱们边喝边谈!上酒!”
其他三家的掌柜,也都大喊了一声:“上酒!”
跟着父亲参加聚会的赵家、岳家和孟家的儿子,立即站起来,分别从地上提起带来的酒葫芦,放到了桌子上。枣根的大儿子大枣木,也抱着一个巨大的酒葫芦,来到了厅堂。
这是永安四大烧锅坊流传了多年的做法,腊月二十九相聚,各家都要带一葫芦酒来,大家相互品尝,然后评出谁家的酒最好。最好的称为酒状元,其他依次称为酒榜眼,酒探花,就像科举考试中的殿试,要评出前三甲。自然,这个状元每次都是马头山魏家的酒无疑,每年冬天,其他三家做梦都在琢磨如何才能烧出比魏家更好的枣杠子酒来,然而,所有办法都用过了,愿望却一直没有实现。现在,乘枣根打算将自己闺女嫁给开烧锅的人家的机会,三家的掌柜都将心思用在了如何才能赢得枣根与枣花的青睐,从而将枣花娶到手,然后通过枣花,将魏家烧酒的秘密搞到手,从而实现多年以来梦寐以求的愿望。
所以,今年品酒会上情况发生了一点微妙的变化,因为大家关注的已经不是谁家的酒好,而是谁家的儿子能被枣花相中;同样,枣根的心思也已经不在能否评上酒状元了,而是密切地关注枣花到底能看上哪一家的后生。
“唉,枣花不会说话了,如果会说话,能轮到你们几个狗崽子坐在这里相看我的闺女?如果枣花会说话,我岂能将枣花嫁到多少年来都在挖空心思地算计我秘方的人家?唉,我枣根是在帮自己敌人的忙啊!看这三个掌柜得意的神色,看他们一个个眼神虎视眈眈的!三个老王八蛋,别他妈高兴得太早了,别看俺的枣花哑巴了,没准儿她谁都看不上呢!就你们那几个土包子小子……”魏枣根冷冷地望着热情地同自己称兄道弟的三个老朋友,心中咬牙切齿地骂道。
就在这时,枣针端着一大盆热气腾腾的大烩菜,进屋放到了饭桌上。大烩菜由猪肉、粉条、豆腐和白菜等熬成,又肥又厚的猪肉片子,看一眼都让人垂涎欲滴。三个年轻力壮的后生,本来已经走了多半天山路,早已饿得前心贴后心了,现在看到这么香的肉菜,岂不直咽口水?三个人的喉结急剧地躁动着,其中一人不由低头抓住了筷子,然而抬头看一看大家,饭桌上的人都没有吃饭的动静,再看一看坐在旁边的老爹,正在恶狠狠地瞪着自己,于是赶忙又将筷子放下了。
“孩子们走了半天山路了,一定又累又饿,让孩子们吃嘛,咱们老哥几个也吃,一边喝一边吃……”枣根和气地说。
听到枣根这样说,有一个后生拿起了筷子,准备去夹盆子里的肉……
“放下筷子,没眼色的东西,不先敬你大伯酒,就自个先吃?!来以前我怎么教你的?”当爹的训斥道。这个后生被吓得立即将伸出的筷子收了回来,讪讪地放到桌子上。
“来,咱们一起,敬你们魏大伯一杯!”城关的赵掌柜响应。
大家立即都举起酒杯,一起来敬魏枣根。
“好,咱们一起喝,干了这一杯!”枣根说。
酒过三巡,但三个后生却仍然不敢轻举妄动,都呆呆地坐着,谁都不敢轻易先拿筷子,生怕再做错了,遭到身边老父亲的喝斥。
这时,赵家的儿子二来,突然疵牙咧嘴地“哎呀”叫了一声,好像被蝎子蜇了一下似的,表情痛苦地望着身边的父亲。
原来,他被父亲暗暗地踩了一脚。
然而二来却不明白父亲踩他这一脚是何用意。当爹的努努嘴,挤着眼,示意儿子给魏枣根敬酒,然而赵家的这个儿子不知是因为太憨还是因为紧张一时发懵,不管赵掌柜如何向他挤眉弄眼,就是不明白老爹是何用意。就在这时,岳家的儿子栓柱端起酒杯,站起来,把酒举向魏枣根,说:“大伯,侄子向您敬酒了!”
坐在一边的岳掌柜顿时高兴的眉开眼笑,气急败坏的赵掌柜不由“唉”地叹了一口气。
就在这时,孟掌柜的儿子也赶紧端起了酒杯,站了起来,也要向魏枣根敬酒,直到这时,赵掌柜的儿子才明白了老爹向自己使眼色的用意,也赶紧端着酒杯站了起来。
枣根吃完三个后生的敬酒,对坐在自己身边的枣花说:“来,枣花,给你几位大伯敬酒,你这几位大伯远道而来,应该由咱们先向人家敬酒,不想几个后生挺懂事,倒先敬我了,枣花,端起酒来……”
枣花立即站起身,端起酒,依次敬各位掌柜。
敬完酒后,三个掌柜的儿子各自望一望自己的爹,征询父亲下一步的旨意,有了前几次的教训,儿子们再不敢擅自轻举妄动。
“吃吧!赶紧吃,孩子们都饿了,还等什么!”枣根一边说着,一边率先拿起了筷子。
赵掌柜、岳掌柜和孟掌柜也随后拿起了筷子。
“吃吧,随意吃,跟在自己家里一样,不要拘束。”枣根向三个后生说,脸色也变得比原先温和多了。
三个后生各自的老爹,也都向自己儿子说:“吃吧。”三个后生这才抓起筷子伸向桌上的菜。
二来将筷子伸向菜盆,目不转睛地看着菜盆最上面的一大块肥肉,想伸筷子夹住。
这是永安县远近闻名的红烧肉,红白喜事或有重要客人时,这种肉是必不可少的。可真是一片又肥又大的肉啊,这块肉由三部分组成,肉皮、肉膘和肉丝,所谓肉丝就是瘦肉,其中主体部分是肉膘,否则也就不叫肥肉了。二来夹起来的肉片尤其大,尤其肥,大约有二指厚,一拃来长。肉膘红中透白,滋腻肥嫩;瘦肉呈现红褐色,脆生生的,肉皮更被烧得呈现酱红色……就在二来将夹着肉的筷子收回到嘴前时,同老枣根敬完酒的赵掌柜,正好猛然回过头来,看到儿子夹着这一大片肥肉,气得直想照脸扇这个不争气的儿子一记耳光。儿子显然也看出了老爹脸上的愠色,好像要逃避什么似的,猛地将这一大片肉送入口中,嚼都没嚼就咽进了肚里。由于肉太大,吃得太急,二来连打了几个嗝儿,肥油从嘴角滴落下来,二来慌不迭地用袖口抹了抹嘴巴。
赵掌柜两眼射出的目光像两把尖利的钢刀,死死地逼视着自己的这个吃货儿子,压低声音,咬牙切齿地骂道:“没出息的东西,好像三年没吃过饭,回去再同你算账!”
老枣根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脸色更加慈祥,笑眯眯地说:“后生嘛,能吃才能干!我年轻的时候,也很爱吃肉呢,平时吃不上多少,偶尔吃一两口,也解不了馋,更别提能吃一顿肉饱了,每年只有年三十晚上,枣花娘才允许我饱饱地吃一顿肉。每年除夕,枣花娘就会切上二斤猪腰窝部位的肥膘肉,放到小灶上给我炖得软软的,再烫上一壶枣杠子酒。我呢,慢慢地将酒喝完,把肉吃光,再用一块馍馍将锅底的油都蘸着吃过了,然后就睡觉……那才叫美啊!现在老了,吃不了二斤肉了,但每年的这个习惯没有改变过。枣花娘死了,后来枣叶大了就由她给我炖肉烫酒;这两年枣叶出嫁了,是枣花给我做。这枣花要是相对了亲,很快也就结婚了,明年的肉谁给我炖,酒谁给我烫呢?唉!……不说了,大家赶紧吃,吃呀!”
虽然枣根话这么说,但是每个人心里都清楚,二来的吃相绝对是很砸锅的,能吃肉本身在太行山里并不算错,主要是吃相不好,最关键的是在相亲时不能这样吃,这是在相亲啊!
就凭这一点,赵掌柜知道儿子二来在这次相亲角逐中基本已被淘汰出局,岳家、孟家父子也深知这一点,二选一,机会顿时大了不少,但也正因为如此,两家父子也更加谨慎了,生怕一有闪失,重蹈了赵掌柜儿子的覆辙。
酒喝好以后,枣叶枣针端着两盘大白馒头放到了桌子上。由于时间不早了,大家都顾不上客气,稍作谦让,大家抓起馒头来就吃,吃完还要赶路,不赶紧吃完饭走人,不知要摸多大的黑呢!
吃完饭,客人纷纷起身告辞,大家都顾不上谁家的酒是状元,谁家的是榜眼探花了,大家的心思都在谁家的儿子能够在这次相亲中夺魁,谁家的酒怎么样,已经不是最重要的事了。
把客人送走后,枣根回到屋里,大声说:“好了,亲相过了,枣花,到底看上哪个了,你爹是个爽快人,你和爹一样,也是个直性子,说吧,哪个比较中意——没有十全十美的事,哪里寻那么可嘴的馒头?……赵家?岳家?还是孟家?哪一家的孩子都不赖,别看赵家的二来能吃肉,能吃怎么了,能吃才能干呢!说,觉得哪个满意?”枣根一边指着餐桌上的三个分别写着“赵”、“岳”、“孟”字的酒葫芦,一边用不容置疑地口气对枣花说。
枣花面无表情地低着头,枣根不清楚她是咋想的,但也知道她肯定不是很情愿。于是,枣根拉下脸来,对枣花说:“我知道你对咱山里的后生看不上眼,但是你想想,你不是山里出生的吗,你不是在山里长大的吗?大城市里的空气有咱太行山里的好?山外的人有咱山里人老实?你天生梅香的命,就不要琢磨着当官太太儿,你个死妮子才同山外的人打过几次交道,就看不起咱山里人了!闺女,你娘死得早,爹一把屎一把尿将你拉扯大,爹为你操心都快操碎了……你……咱这是不哑巴了吗?咱不是不会说话了吗?只有把你嫁到开烧锅的人家,人家才会把咱当个人看,你跟着爹烧了这么多年的酒,就凭你这一身烧酒的本事,到了他们哪一家,都得把咱当太太供着,可是,嫁到别的人家可就不会太把咱当一回事儿了。不是爹逼你,爹是为了你好,爹知道你心气儿高,受不了别人的窝囊气,才打破祖宗的规矩,将我魏家的女儿嫁到开烧锅的人家……再说,闪过年儿,你就二十出头了,俗话说,十九了,该走了,二十了,太迟了,明年你就二十一了,你就……就……就是老姑娘了!你……你还让你爹在人前怎么混!你爹脸上的四两肉还要不要!……说,觉得哪家的后生还算顺你的眼,你就指一下哪一家的酒葫芦,等闪过年,我就给人家回话,让人家赶紧来定亲,然后,正月十五以前,就把婚事儿办了……”
逐渐地,枣花的眼里噙满了泪水,鼻子微微抽动着,她的身体仍然一动不动,只是偶尔用手绢捂一捂鼻子,把从鼻孔溢出来的泪水拭去。
“枣花,你到底看上哪个了?说!今天你无论如何也得把这事儿定下来!……你不说是不是,不说咱这年就不过了!”枣根说话音不大,但听起来却每个字都掷地有声。
听到父亲这么说,枣花将自己的左手掌摊开,她的手掌心写着几个字。
“枣叶,枣针,你们看一看,枣花手掌里写的是什么字!八路军来了,开夜校,还办什么冬学,好事是好事,却让大姑娘小媳妇们学得心野了。死妮子,才学了几个字,马头山里就盛不下你了,枣叶,你们告诉我,枣花手心写的是什么!”枣根大喊大叫着。
枣叶和枣针就在身边,她们两个一直是枣林凹村夜校、冬学的积极分子,枣针是党员,又是村里的妇救会主任,不但自己积极学习,还踊跃动员其他人;枣叶自从与继恩结婚后,在丈夫的影响与敦促下,自然也学了不少字。二人抓起枣花的手一看,原来是“八路军军官”。枣针愣了一下,一时不知所措;枣叶马上将枣花手上写的字告诉了爹。
枣根听完顿时勃然大怒,脸憋得通红,想大骂,却又骂不出口,只是喃喃地说道:“果然,果然还在想着……果然还在做着那种梦呢,果然心还没有死呢……呸!癞蛤蟆想天鹅肉吃吧,你成哑巴了,居然还在做梦,怪不得这两年的时间,一提给你说亲的事你就恼呢,原来梦还没有醒呢!呸!我告诉你魏枣花,今天就这三个葫芦,你给我选一个,你选也得选,不选也得选,赵家的葫芦,岳家的葫芦还是孟家的葫芦?”枣根跳着脚,逼视着枣花,大声咆哮着。
枣花不会说话是真,但耳朵却灵得很啊,听到父亲的话,她“霍”地站起来,用袖子抹了一把眼泪,然后从旁边的桌子上抓起一把菜刀,一步跃到餐桌边,抡起菜刀,冲着桌上的三个葫芦就“噼哩啪啦”地砍了起来,不几下就将三个葫芦砸了个稀巴烂。尚未喝光的酒溢得满桌子都是,并不断地向地面流下来。砸完酒葫芦,枣花把头一抬,脖子一挺,就将手中的菜刀向自己的脖子抹去。
好在枣根、枣针、枣叶几个人就在身边,大枣木这时恰巧也从外边回来了,几个人岂能让枣花自杀?大家一齐拥上来,将枣花死死抱住,赶紧将她手里的菜刀夺下来,扔到了地上。被夺去菜刀的枣花,登时气得眼角上翻,身体像弓一样弯曲着,躺到了地上,不断地抽搐着,嘴里也吐起了白沫。大家赶忙给枣花掐人中,往她嘴里灌水,过了好长时间,枣花才慢慢地缓过气儿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