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一年初秋的一个凌晨,一个大约二十几岁的青年,早早地起了床,来到庄窝镇外的胭脂河畔散步。尽管他穿着一身颜色快要褪尽的八路军军装,似乎与八路军普通战士没有什么不同,但是,他军装下面的一件洗得雪白的衬衣,脚下的一双皮鞋,以及那别具一格的发型,让人一看就知道这是一位刚从大城市来的知识分子。这是当前共产党领导下的敌后抗日根据地的一种时尚,据说,在延安这种情况更加普遍,甚至金发碧眼的外国人都会不远万里跑到那里视察,或者帮助八路军抗日。所以,镇上以及附近村里的百姓,已经习以为常了。山里人同这些城里来的人,虽然打交道不多,但总有一种格外的敬意,见了面就会恭恭敬敬地打招呼,老百姓家里出产了什么好吃的,总会首先给这些城里来的知识分子送去。
“人家出门在外不容易,咱们应该多帮着才是。”山里人总是这样说。太行山里的人,憨厚淳朴,从来不欺外乡人,相反,他们总是把自己最珍贵的东西,毫不吝惜地奉献给远方大城市来的人。
胭脂河河面上,几只水鸟正贴着水面飞翔,不知从哪里飞来一只老牛鹳,展开双翅,缓缓地滑翔到河中的一个小沙洲上,迈开步子,悠闲地徜徉着,不时将又长又尖的嘴伸到水草丛中觅食。青年被眼前的美景惊呆了,信步来到河边,出神地望了一会儿,然后蹲下身子,洗了把脸,又掬水喝了几口。青年觉得有种从未体验过的舒畅,冲着胭脂河宽阔的水面发出一声长啸。
过了好一会儿,青年站起身,开始悠闲地在沙滩上漫步,时而手舞足蹈般地猛地跳跃几下,似乎想抓住从头顶疾飞而过的小鸟。
忽然,青年停止了漫步,站好身子,摆好架式,练几趟拼刺刀的招式,能看得出,青年还不太熟,可能是来到根据地后新学的。练了几下,可能练不下去了,于是沮丧地停下来,忽而他又兴奋了起来,冲着胭脂河的方向,大声唱起歌来,歌声倒是非常悦耳:“大刀向鬼子头上砍去……”唱了一会儿,青年可能累了,于是躺在沙滩上,大口地喘着气休息。
就在这时,杨继恩牵着马,从镇里向河边走来。来到河边,他松开缰绳,让马自由自在地走到河边,将嘴伸到河里喝水。马可能渴极了,将嘴扎进水中,“咕咚咕咚”喝了好长时间。杨继恩则坐在河边的一大块鹅卵石上,出神地望着静静东流的河水。
喝足了水的马,在河边一边吃草,一边自在地遛达,过了一会儿,马居然来到了青年身边,将长长的嘴凑在青年身上嗅。青年正在闭目养神,突然感觉一个毛绒绒的东西触到了自己的脸上,不由一惊,睁开眼睛一看,原来是一匹马将嘴伸到自己脸上在嗅自己,正在这时,马突然打了一个响鼻,一股气流混合着马的唾沫鼻涕喷到了他的脸上。
青年这一惊非同寻常,一骨碌爬了起来,连蹦带跳地逃开了,一边用袖子抹脸,一边大喊道:“谁的马呢?跑到这里来了?……”
听到喊声的杨继恩应声向青年望去。就在这时,青年也看到了坐在鹅卵石上的杨继恩,于是喊道:“哥哥,是你啊!哦,这是你的马,将我吓了一跳……”
“一匹马就能将你吓一跳,那你怎么打鬼子呢,继泽,你得赶紧适应敌后根据地的生活,要主动地消除自己身上浓厚的小资产阶级习气和作风,否则可无法适应根据地残酷的战斗生活,明白了吗?”杨继恩谆谆告诫道。
“是!八路军新战士杨继泽保证遵照党的指示,一定实现脱胎换骨的变化,成为一个合格的战士,干革命,杀鬼子,保家卫国!”青年干脆地答道。
“有个事儿,我早想同你谈一谈了,是你的个人问题……”继恩的口气缓和了一些,用一种商量的口气说道。
“哥哥,我不想谈什么个人问题,我只想知道什么时候能让我上战场杀鬼子,你在信上说,我到了你们根据地,将会在抗日战场上大大发挥我的用武之地,所以我就兴冲冲地来了。叶教授本来打算让我到美国留学呢,机会非常难得,但我让他看了你写给我的信,并向他讲了我杀敌报国的决心,叶教授这才转而支持我来到你们根据地的……”青年说。
“在抗日战场报效祖国,方式有许多种,并不一定都要拿着刺刀与鬼子拼个你死我活,让你说,在这方面你不用说无法与训练有素的战士相比,即使山里随便一个农民,你能比得上吗?你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嘛!你让自己说,挥着大刀上战场与鬼子拼命,是你的所长吗?而且你还高度近视,拼起刺刀来眼镜掉到了地上,什么都看不到了,还不眼睁睁地成为人家案板上的鱼肉!”杨继恩说道。
“你也曾经是书生啊,你不是在拒马关歼灭战中也上阵同鬼子拼过刺刀……还听说你用一条步枪一梭子将鬼子的战斗机打下来了呢!……”杨继泽说。
“亏你还是燕京大学物理系的高材生,我用步枪打下鬼子飞机的传说,别人相信也就罢了,难道你也信?飞机就那么容易被步枪打来吗?况且是咱们根据地非常落后的步枪,飞机只有在飞得非常低的时候,才可能受到步枪的威胁……”杨继恩装作生气的样子说。
杨继泽笑了,露出两只漂亮的小虎牙,英俊的脸庞显得更加秀气。
沉默了一会儿,杨继恩说:“什么也不要说了,组织上已经决定了,这两天准备一下,过几天你就随军区后勤部进马头山!作为军区后勤部的副部长,我要亲自把你这个大学生带进去!”杨继恩的话毫无商量余地。
“让我到山里藏起来,那怎么打鬼子?怎么报效祖国?你写信催我来,就是想我把弄到山里藏起来吗?简直莫名其妙!”杨继泽愤愤不平地问道。
杨继恩没有理会堂弟的情绪,只管继续说道:“党让你来,是想发挥你的专长,当军区兵工厂的技术员,帮八路军造武器,难道这不比上战场同鬼子拼命重要吗?……另外,今天中午你到我家里来一下,一起吃顿饭,你嫂子也想见一见你呢!好了,就这样定了,我还有点事儿,先走了,中午见!”说完,继恩猛地跨上战马,向马的屁股上打了一鞭子,战马一阵小跑,就离开了胭脂河畔,回镇里去了。
大约过了一周的时间,一个晴朗的上午,在军区后勤部副部长杨继恩的带领下,军区兵工厂黄厂长,技术员杨继泽,还有军区医院的护士长魏枣叶,带领两名警卫员,各自骑着一匹战马,从庄窝镇出发,向枣林凹赶去。战马小跑着,十几分钟后,就来到了枣根家的院子里。
大家下了马,将马缰绳栓到院子当中的那棵老枣树上,就在这时,早已听到声音的枣花,拍打着沾在手上的面,从屋里出来了。
枣叶介绍道:“枣花,准备做什么饭呢?看,家里来客人了,这位是黄厂长,听说过吧,这可是从延安来的专家。这是小杨,是你姐夫的堂弟,人家可是从北平来的大学生,高级知识分子,接到你姐夫的信,就立即来了,现在是咱们军区兵厂长的技术员,帮助咱们造武器,还要造通讯器材,咱们八路军最缺这些东西了。鬼子为什么厉害,还不是仗凭他们的武器精良?咱们八路军每次同鬼子打仗,死伤往往远远多于鬼子,原因主要就在于此,等以后小杨给咱们造出了先进武器,八路军再同鬼子打仗就不用再这样吃亏了。”枣叶指着杨继泽,同妹妹说。
枣叶对继泽说:“这是我妹妹枣花,是咱们马头山里最美的女孩!怎么样?比你们大城市的姑娘如何?”
枣花冲黄厂长笑了笑,点了点头;又看了杨继泽一眼,脸微微一红,低下了头,连忙踅回屋里忙活去了。
枣叶随妹妹来到屋里,发现枣花正在活山药面,马头山胭脂河一带的人们,称红薯为山药,称红薯面叫山药面。
山药面除了用来掺上榆皮面压饸饹吃,其他的吃法还有烙山药面饼,包山药面饺子、包子,擀山药面条子等。现在,枣花已经将腌肉西葫芦馅剁好了,面也已经活出来了,正在饧着。
枣叶问道:“枣花,这是打算包饺子呢还是蒸包子?”
枣花把面团从盔子里扯出来,放到案板上,挥起菜刀,“啪啪啪啪”地切成孩子拳头大小的面团。枣叶一看,知道枣花的意思是要蒸包子,于是,枣叶拿起擀面杖,将面团擀开,就包起包子来。
枣花来到锅台边,将两个新摘回来的紫茄子切成片状,然后放到一个半大锅里蒸,过了十几分钟的时间就蒸熟了,然后取出来,控去水,放到一个半大盔子里用筷子搅烂了,弄成茄泥,再撒进碎盐。然后她又剥了几头蒜,放入屋内桌子上的一个小小石臼里,再用一个小擀杖“咚咚咚”地捣碎了,最后,将蒜泥抓出来,放进盛着茄泥的大碗里,再拌匀了,一道美味可口的茄泥就做出来了。
姐妹两个又拌了一个老黄瓜,然后把菜端上饭桌。
此时,枣根已经从酒窖里打回来一葫芦酒,然后摆出几个酒碗,给每个人倒了多半碗。
继恩说:“不要给继泽倒这么多,他没有喝过咱们马头山里的枣杠子,喝了受不了;吃完饭还要上山呢,喝醉了误事!”
“这是什么酒?牛栏山二锅头我都喝过,还怕喝这种酒?哦!闻着倒挺香的……”继泽说。
“继泽,这种酒可比二锅头劲儿大多了,你别洗脸盆里扎猛子不知深浅,第一次喝这种酒,尝一尝就行了,不能多喝!”一边说着,继恩端起继泽面前的酒碗,将他碗里的酒大部分匀到自己的酒碗里,只给继泽剩下碗底里很少的一点儿酒。
“只让我喝这么点儿酒啊?把我当女人啊!枣花一个姑娘,她喝这么点酒还差不多,喝这么点儿酒,怎么打鬼子呢?”继泽嚷嚷道。
“说你不知深浅,还真没冤枉了你,居然和枣花比酒量,哼!快别说了,给你倒多少你就喝多少吧。”继恩责备堂弟。
大家看看枣花,又看看继泽,都呵呵地笑了起来。
继泽看看大家,不知大家为何发笑,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于是便问了一句:“笑什么?”
然而没有人回答他的疑问,只是报以更多的笑声。
每个人碗里的酒只剩下一个碗底儿了,枣根提起酒葫芦,又要给大家满上。继恩急忙用手拦住岳父,说:“爹,今天我们还要上山,有重要任务呢,所以真的不能再喝了,您老也别喝了,我们还要请您带路呢……”
“有什么重要任务连酒都不能喝了?还有你这位堂弟,只喝了碗底里这么一点儿,好像咱们马头山里人怕人喝似的,咱们怎么能这样待客呢?!”枣根问女婿。
“不是爹,今天真的有事儿,实不相瞒,据可靠情报,鬼子今年秋天就要抽调大规模兵力进入咱们太行山扫荡了,形势将会非常严峻!任何轻敌思想都会给咱们的根据地和抗日事业造成难以估量的损失……上级决定,军区后方机关,例如兵工厂、医院、报社等机构,必须在敌人扫荡之前迁入马头山里面,尤其兵工厂,更要提前做好准备,否则等到敌人来了再转移,可就措手不及了。黄厂长,今天选好厂址后,明天你就带领你的全部人马,及早行动起来。尤其机器设备,更要及早动手,到时候,我这个军区后勤部长也要亲自协助你搬迁。”杨继恩将头转向黄厂长,语重心长地说。
“杨副部长,您放心,我们一定发动全厂干部战士,立即行动起来,一定在敌人到来之前将厂子搬进马头山,敌人一个螺丝钉都不会得到,您放心吧。”黄厂长说。
这时枣叶轻轻走了过来,对丈夫说:“包子已经熟了。”
杨继恩喊道:“好,开饭!”
枣花立即将锅盖掀开,“忽”地一股白汽从锅里直冲而起。枣花一手拿着一把铁铲,一只手拍打着,将包子从锅里一个一个里揭出来,放到锅台上的一个用高粱秸编的家什里,然后端到饭桌前,递给每人一个。枣叶也将一些蒜泥端出来放到桌子正中,说:“大家赶紧趁热吃吧,蘸上蒜泥吃!”
杨继泽双手捧着枣花递过来的山药面包子,非常疑惑地看着,不由问道:“这种包子是用什么面做的?这么黑,比从俄国进口的黑面包都要黑。”
“在北平吃过红薯吗?烤红薯!这种包子就是用红薯做的。”杨继恩随口解释道。
继泽听到堂哥的话,感觉非常不可思议,脸上写满了怀疑。
枣叶说:“马头山里人管红薯叫山药,将山药用礤床礤成片,晒干了,就叫山药干,再将山药干放到碾子上碾烂,过了箩,得到的面就是山药面儿,咱们这种包子就是用山药面包的。”
“噢……”继泽半信半疑地点了点头,然后用力咬了一大口,不由大喊道:“好香!比天津的狗不理包子还有味道!”
“这是咱们马头山里非常有特色的小吃,又好吃又减饥,不要干吃啊,蘸上蒜泥吃才更有味呢。咱马头山里的好多小吃,除了这种山药面包子,其他诸如爬糕、茄泥、凉粉、山药面饼子,都是蘸上蒜泥才更好吃呢。”枣叶说。
于是,继泽学着大家的样子,将包子放到盛着蒜泥的大碗里蘸了蘸,然后又大吃了一口。
“啊!辣死了!”一口包子刚进嘴,还没有咽到肚子里,继泽就被辣得大叫一声,立即将吃进口中的食物吐了出来。
锅台边,枣叶与枣花每人拿起一个枣饼子,就着洗好的腌萝卜才说要吃,看到继泽的狼狈相,不由“扑哧”笑出声来。
枣叶说:“继泽,忘记嘱咐你了,这是咱们马头山里的紫皮蒜,辣得很啊!如果以前没有吃过,可是受不了;来,这里有从井里刚打出来的水,凉得很呢,嗽嗽口,再含上一口,就会好一些了。”
大家吃完饭,继恩说:“爹,一会儿您带我们上马头山,给我们指点指点,看哪个地方适合安置兵工厂?主要是要隐蔽,鬼子难以发现,再就是还要有水,不然那么多人,被鬼子困住了,还不被渴死在山上?时间不等人啊,选好了地点,兵工厂马上就得搬迁。”继恩用期待的目光望着枣根。
“那就搬到阎王鼻子呗!那里最隐蔽,没有比阎王鼻子更适合的地方了。”枣根漫不经心地答道。
正在收拾桌子的枣花听到爹的话,脸“刷”地红了,赶紧装作洗碗,低下了头。
“那地方就是太窎……”枣叶说。
“窎怕什么,越窎别人越发现不了,越窎越安全!”枣根说。
枣花的脸越发红了,端着碗回到了屋里。
继恩看了看红着脸离开的枣花,低头沉默了片刻,又抬起头,问道:“那么,水如何解决呢,那里距离村子那么远,运水不方便,如果鬼子来了,封锁住了山口,渴就渴死在那里了。”继恩觉得有些不够妥当。
“这你就有所不知了,阎王鼻子下面有一股泉水呢!”枣根说。
“阎王鼻子那么高,怎么会有泉水呢?”继恩心中仍然充满了疑惑。
“这有什么奇怪的,山高水也高嘛!阎王鼻子那里是一处巨大的悬崖,悬崖上面大大小小的树木很多,最能存住水呢,马头山山顶的水,全部汇聚到了阎王鼻子下,所以才形成了一股不小的泉水。说起来,这股泉水还有来历呢,据说,很早以前,马头山里有一匹马,有一年大旱,这马渴极了,却找不到水喝,于是就在阎王鼻子下面用蹄子乱刨,结果还真刨出水来了,从此,这里就有了一股常年不涸的泉水,咱山里百姓就称这股泉水为马刨泉。这股泉水啊,再旱的年头也不会干涸,冬天再冷也不会结冰,可真神奇呢!”枣根说。
继恩像是在听一个美丽的神话故事,听得津津有味,等枣根说完了,他说:“这么神奇的地方,那咱们去看一看,走,现在就出发吧。”说完,就向山上走去。
黄厂长、继泽也赶紧站了起来,紧随着继恩向山里走去。枣根也提起他那根枣木杠子,和枣叶交代道:“你们姐妹两个就别上山了,在家好好说会儿话吧。”说完,迈着矫健的步子,也向山上走去。
看到一行人都走远了,枣叶咬着妹妹的耳朵,悄悄地不知说了些什么话,枣花远远地望了望继泽矫健帅气的背影,脸上顿时飞起两朵红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