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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一九四一年中秋时节渐渐临近了,军区独立营代营长三枣木,接替姐夫驻扎在拒马关已经一年有余,他打算今年中秋节回枣林凹看看爹,看看妹妹枣花,尝一尝马头山的大红枣,俗话说,七月十五枣红圈儿,八月十五枣上杆儿,农历八月十五,是太行山红枣开始成熟的季节;中秋月儿圆,这是一个举家团圆的节日,不回家怎么行?

然而三枣木的愿望却落了空。因为刚入秋开始,上级已经多次传达了今年抗战形势的通报,告诫广大干部战士一定要提高警惕,准备迎接日寇对我根据地的大规模扫荡。

距离拒马关不太远的沙河镇,也早已处于高度紧张状态,独立营代营长三枣木和周教导员,已经多次进入镇里,会同镇里的党组织和民兵队长,对镇上的广大百姓进行反“扫荡”宣传。三枣木与沙河镇开烧锅的孟老伯越来越熟悉了,他的几个儿子都参加了抗日活动,其中他的大儿子还是镇上的民兵队长。孟老伯父子,在一九四零年杨继恩领导的拒马关歼灭战中,发挥了很大的作用,在战斗的最关键时刻,如果没有他们父子带领数千群众赶来支援,那场战役的结果如何,真的不敢想象。

孟老伯没有女儿,只有五个儿子,老大老二老三现在已经成家,抗战爆发后也都参加了镇上的民兵;老四和小儿子还没有娶妻,老四在拒马关歼灭战后,在独立营补充兵员时,参加了八路军正规军,目前就在三枣木的独立营里。

说起来挺有意思的,孟家的这五个儿子,名字取得真是有特点,从老大到老五,分别叫大烧锅、二烧锅……一直到五烧锅,对此,三枣木并不觉得有什么奇怪,自己弟兄三个,从老大到老三不是分别叫大枣木、二枣木、三枣木吗?

孟家的这五个“烧锅”弟兄,要数五烧锅对烧枣酒最感兴趣了,也能看得出,孟老伯也是想将祖传几百年的烧酒手艺和烧锅坊传给这个五儿子的。这也难怪,五烧锅读过几年书,人精明能干,也很勤快,每天都跟在老孟的屁股后面转,最讨爹的喜欢。

“这与自己家有所不同,爹一开始就打算把烧酒的手艺传给老大,也就是说,魏家烧酒的祖传秘籍,以后只有大哥知道了!虽然大哥木讷憨厚,甚至看起来有些笨拙,但烧好枣杠子酒,还真得需要一个这样的人才成;机敏灵巧的人,往往聪明反被聪明误,太行山里的枣杠子酒,也只有大哥这种品性的人才能烧得最好。只是,魏家祖传的烧酒秘籍到底是什么?加进了什么特别的原料,还是在哪个环节上用了什么妙招?说实话,自己不是不想知道。但是,这个秘密爹是不会告诉自己的……对了,在所有儿女中,爹最宠枣花,枣花又一直跟在爹身边烧酒,她又是一个机灵有心计的女孩子,爹会不会将秘方透露给她呢?或者,她会不会看出一些门道来,然后将魏家烧酒的秘方暗暗记在心里呢?再说,枣花这两年不会说话了,对于哑巴,人都会放松警惕!……不会,爹是个谨慎的人,更是一个老顽固,他一直恪守祖上传男不传女的教条,怎么会让枣花窥破天机呢?”想到自家祖传烧酒的秘方以后只会装在大哥那蒙头呆脑的脑袋里,三枣木心中也多少有些不甘。

沙河镇,大沙河边,河水静静地在沙滩上流淌,田里的稻谷由浅黄逐渐变成了金黄,收获的日子很快就要来临了,再过个三五天,就可以正式开镰收割了。

就在这天早晨,三枣木接到了上级的命令:立即组织镇上的百姓收割水稻,一天都不能再耽搁,因为已经有确切情报,鬼子很快就要大规模进入根据地扫荡了,首当其冲的就是拒马关和沙河镇。驻扎在拒马关的八路军独立营要立即抽调一部分干部战士,动员全镇群众,将稻谷收割,晒干,然后坚壁起来,因为鬼子这次秋季大扫荡的目的之一就是抢粮,如果不赶紧收割坚壁起来,沙河镇这么好的稻谷就会落入敌人的虎口了。

接到通知,三枣木向留守关口的干部严肃地交代了一下工作,嘱咐他们务必守好关口,一有情况立即飞马到镇上通知自己,或者鸣枪报警,他亲自带领一部分干部战士来到沙河镇,帮助全镇百姓赶紧收割水稻。

令三枣木意想不到的是,动员抢收的工作进行得并不顺利。

三枣木与周教导员会同沙河镇的民兵队长孟大烧锅,还有镇上的党组织负责人栗大水,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百姓们动员到了镇外的稻田边,但是,除了少数党员干部以外,绝大部分百姓只是坐在稻田边的田埂上,眼巴巴地瞅着黄灿灿的稻田,根本没有动手收割的意思。有的老人拿着镰刀,走进稻田的田垄里,用手拢住一簇簇结满稻粒的禾穗,仔细地摩挲着,细细地审视着,然后将鼻子凑到稻穗上嗅着,最后笑眯眯地将稻穗松开,说:“再长个三五天吧,让稻子再熟透一些,稻子熟不透,早割一天,少打一成粮呢!”

三枣木明白镇上百姓的意思,将稻谷看作金子一样珍贵的百姓们,都想等到稻谷熟透才开镰呢,那样谷粒才会饱饱满满的;现在就开镰,老乡们舍不得啊,尤其是那些种了一辈子稻子的老人,觉得这时就开镰,实在是糟蹋年景。

三枣木与教导员很快就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根据上级的指示,必须在一两天内将稻谷收割完毕,然后还要将谷粒从谷穗上脱下来晒干,最后再坚壁起来。要完成上级交给的任务,最少也得五六天时间,也就是说,现在马上开镰,也不一定能赶在鬼子到来之前完成水稻收割坚壁的任务。

三枣木额头的汗珠不由地冒了出来,他大喊一声,“教导员,咱们分头行动,你继续动员群众,我带领战士们立即进稻池,强行替老乡们收稻子,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么好的稻子落到鬼子手里,老乡们以后会理解我们的。”

说完,三枣木卷起裤腿,绰起一把镰刀,就跳进了稻池,左手将稻谷的谷穗收拢在怀里,右手挥舞着镰刀割了起来。

终于,在八路军和地方党组织的领导带动下,大部分百姓被发动起来了,他们也拿着镰刀进了稻池,开始割了起来。但是,三枣木能看出来,百姓们,尤其是上了年纪的人,态度仍然比较消极,干起活来慢腾腾的,很多人镰刀都不磨,他们大概是慑于共产党和八路军的压力,不得不开镰,可在心里呢,寻思着尽量割得慢一些,尽量多耽搁一两天,从而让稻谷熟得更充分一些。

大约中秋节前三四天,三枣木正带领两个战士,为一个老乡家翻晒打下来的稻谷,忽见营部通讯员骑马从拒马关方向飞奔而来,见到三枣木,未及下马,就大声报告道:“魏营长,军区王参谋来到了拒马关,命你带领独立营所有支农战士,立即回营部,有重要军情。”

“怎么,鬼子来了吗?”

这时通讯员下了马,跑着来到三枣木面前,“啪”地一个军礼,汇报道:“据营部派出的侦察员回来报告,在定州城有大规模鬼子部队在集结,他们派出的先头部队已经到了曲阳,距我拒马关只有几十华里了……”通讯员回答。

听完通讯员的报告,三枣木立即将木杈扔在地上,拨出腰间的手枪,冲身边的战士大喊一声,“吹集结号,独立营战士,跟我立即回拒马关,准备迎击敌人!”说完,走到院外,解开马缰绳,飞身一跃,跨到了马背上。

司号员吹响了集结号,独立营在沙河镇支援秋收的干部战士立即放下农具,跨上战马,向镇东头的大槐树下集结。

很快,部队集合完毕,清点完人数,三枣木就带领着部队,飞也似地向拒马关赶去。

三枣木带领战士们回到拒马关时,军区王参谋和营教导员正在营部焦急地走来走去。他们听到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而近,知道是魏营长回来了,于是急步走出营部工事,迎上前去,大声宣布道:“军区命令:鬼子目前集结了大约五万兵力,要对我太行军区进行空前规模的大扫荡,魏枣木营长,立即带领全营部队,撤离拒马关,然后会同八路军其他部队,转移到敌人的外线,再伺机打击敌人。”

“镇上的几千百姓怎么办?”三枣木焦急地问道。

“这个问题留给当地党组织与游击队解决,独立营是正规军,必须首先撤离,从而保存势力,以利于将来的反攻!”军区王参谋说。

“王参谋,您看这样行不行,凭借拒马关的有利地形和我们这两年修筑的坚固工事,咱们营在这里阻击敌人一段时间,应该没有问题,等镇上的百姓撤退完毕,我们再……”三枣木一边说,一边看一看周教导员,希望他能支持自己的意见。

周教导员看了看三枣木,又看了看王参谋,没有吭声。

王参谋说:“作为一个革命军人,党的命令,必须不折不扣地坚决执行,凡事要以大局为重。俗话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我们撤退是暂时的,我们不是蒋介石国民党,我们不是逃跑,我们是要跳到外线去,寻找机会,再狠狠地打击敌人,魏营长,执行命令吧!集结部队,准备撤退!”

“往哪里撤?走哪个路线?”三枣木看坚守拒马关的计划是无法得到同意了,于是问道。

“军区命令,撤往马头山。沿着鹞子岭的山路,抄近路撤退!”王参谋回答。

“撤往马头山?”三枣木心中一热。“已经一年多没有回过家了,前几天还感叹这个中秋节又不能与老父兄妹团聚了,想不到,现在上级突然命令部队撤往马头山,如果不出什么意外的话,这个中秋节就能见到家乡的亲人了,又能在枣林凹自家的院落里,喝着自家烧的枣杠子酒,吃新熟的红枣了,或者品尝马头山里刚刚成熟的野葡萄;枣花一定还会打些月饼;如果年景好,碰巧爹也高兴,还能吃到一顿羊肉萝卜馅饺子呢……”想到这里,三枣木回乡的愿望越来越强烈了。

但是,与拒马关不远的沙河镇,这个中秋节恐怕就要在血雨腥风中度过了。自己做为一名八路军干部,驻扎在拒马关这一年多来,得到过乡亲们多少恩惠?他们又在自己身上寄托了多少希望啊!他们总以为,只要八路军驻扎在拒马关,日本鬼子再厉害,沙河镇都会安然无恙。

“有八路军守着拒马关呢,俗话说,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小鬼子怎么能轻易进到咱沙河镇呢?”很多老人经常这样念叨。

三枣木向沙河镇瞭望了一会儿,转过身来,向王参谋请求道:“王参谋,您看这样行不行?我们留下一个排,帮助镇上的地方党组织和民兵组织老百姓撤离,等他们完成任务后,就立即归队,怎么样?”

王参谋沉吟良久,终于说:“好吧!你一定向他们交代清楚,完成组织群众撤离任务后,立即到马头山与独立营大部队汇合,注意尽量避免和鬼子发生正面冲突,一定要告诫他们,我们的战略原则是坚持游击战争,要进入马头山,进入太行山,与敌人兜圈子,将敌人兜得晕头转向后,再寻找机会将他们歼灭。”

“是,王参谋!”三枣木向王参谋敬了一个军礼,然后大喊一声:“侦察排长魏二虎听令!”。

“魏二虎在此,营长请指示!”二虎大声应道,并“啪”地行了一个军礼。

“命你带领全排战士,协助沙河镇党组织和民兵游击队,组织全镇群众向鹞子岭转移,务必将群众全部转移到安全地带,才可归队,记住了吗?否则,你提着脑袋来见我;完成任务后,直接回马头山找大部队!现在,立即出发!”三枣木命令道。

“是,保证完成任务!”二虎敬了个军礼,然后大喝一声,“同志们,出发,赶赴沙河镇!”

“你的任务是组织群众转移,不是与鬼子正面作战,记住了吗?要把你的战士一个不少地带回到马头山,否则,你提着脑袋来见我!”王参谋严厉嘱咐道。

“记住了,首长!”

望着二虎带领侦察排全体战士向沙河镇赶去的背影,在场的每一个领导,三枣木、王参谋、周教导员脸上都充满了凝重的神色。

看到侦察排的战士们走远了,王参谋命令道:“现在集合队伍,顺着鹞子岭的山顶,抄近路向马头山方向转移。”

“司号员,吹集合号!”三枣木声音低沉地向司号员吼道。

司号员吹响了集合号,队伍很快集合完毕,王参谋向大家作了简短的发言,然后,三枣木跨上战马,马鞭向西一指鹞子岭,命令道:“出发!目的地:马头山!”说着,向马屁股狠抽了一鞭子,带领队伍出发了。

沙河镇内,以孟大烧锅和栗大水为首的党员干部正在全力组织群众转移。年轻人动员起来比较容易,但是,上了年纪的可就不易说动了,家里稻谷多的,尤其很多稻谷刚脱了粒,还在房上、场上晒着,有这么多稻谷牵挂着,怎么舍得离开呢?有的人家呢,家里开着规模不小的店铺,就更不愿转移了,人转移了,可店铺转移不走啊,俗话说,跑了和尚跑不了庙,人跑了,可店铺没有了,这人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所以,这些人是死活都不愿离开。另外,六七十岁以上的老人,还有小脚女人,即使想撤离沙河镇,可由于行动不方便,也很难迅速转移。

最终的结果是,无论党员干部如何劝说,无论八路军战士如何动员,镇上还是有很多人留了下来,大部分是老人、妇女与小孩儿,青壮年男人大都转移到鹞子岭了,因为大家都已经听说过,日本鬼子要杀的主要是青壮年男子。

孟老伯也不打算离开,无论当民兵队长的儿子如何劝说,孟老伯就是铁了心要留下来,虽说家里的稻谷都收下来并已经转移到鹞子岭的山洞里坚壁起来了,但是,孟家还有一个烧锅坊啊,这是祖上传下来的基业啊,这个烧锅坊烧出来的枣杠子酒,康熙爷都喝过呢,孟老伯不甘心这座祖上传下来的烧锅坊在自己这辈被人毁掉,那样的话,日后到了地下,都没法向列祖列宗交代。

“不行,我不能走,我要看着咱家的烧锅,鬼子进了镇,他不动咱的烧锅便罢,他们要是敢动,我就同他们拼命!”孟老伯暗暗下定了决心。

孟大烧锅是民兵队长,要组织镇上的百姓转移,还要带领民兵打游击,实在没时间把铁了心的父亲动员走,就对自己的弟弟孟二烧锅说:“老二,我是队长,忙得很,得赶紧走了,你再劝劝爹,一定想办法让爹离家躲一躲。家里的这些坛坛罐罐,能丢就丢,能扔就扔,只要保住了命,一切都可以从头再来。爹就交给你了,我得先上鹞子岭了,这两颗手榴弹,我给你留下来,以备不测。”说完叹了一口气,就带领游击队出了镇子,上山去了。

大哥与八路军的魏排长带领乡亲们离开后,孟二烧锅就成了镇子上共产党组织中为数不多的党员了。他把两个手榴弹掖在腰里,将上衣往下拉了拉,将手榴弹掩住,就又去动员群众,然而,磨破了嘴皮子,很多老人还是死活不走。

孟二烧锅知道,这些乡亲是铁了心要留在村子里了,怎么办?自己一个人离开?魏排长离开时交代过的,要求把镇上全部百姓转移到鹞子岭,才算完成了任务。他走时说过,他把群众送上山后还要下来,继续动员未离开的群众,自己必须留下来继续动员大家,等待魏排长,再说,这里还有爹呢,自己走了,爹怎么办?

“如果不能及时将群众转移出去,那就留下来,与乡亲们同生共死!”孟二烧锅摸一摸腰里的手榴弹,暗暗下定了决心。这时,他才意识到,爹不知到哪里去了。

“爹到底去哪儿了呢?对,一定是到酒窖里去了,这么大的家业,爹最关心的,除了烧锅,就是酒窖了。酒窖!对,把爹藏到酒窖里可是最安全的,自家的这个酒窖,隐蔽得很呢,没有几个人知道,鬼子一定找不到……”孟二烧锅一边想着,一边向家里走去。回到家后,他发现通往库房的柴门虚掩着,孟二烧锅心想:爹一定在那里!一边想着,他推开门,进了放置着各种杂物的库房。

酒窖就在库房下面,二烧锅打开库房地面上的一个隔板,就听到酒窖里面有说话声,仔细一听,果然是爹,好像还有五弟的声音。

里面的人听到外边有动静,也停止了对话,稍过了一会儿,听到爹大声问道:“谁啊?是老二吗?”

“爹,是我,刚才在咱家烧锅坊前,一眨眼就不见你了,原来是到酒窖来了!”二烧锅一边回答,一边踏着酒窖的木梯,从库房下到酒窖里。

到了窖底,二烧锅一看,酒窖内那个盛着羊油的灯盏燃烧着,爹与五弟正坐在酒窖的一个粗笨的桌子边喝酒。

“什么酒这么香?自己跟着爹烧了这么多年酒了,什么样的酒没喝过?但却从来没有闻到过这么香的酒啊?”二烧锅思忖道。

正在二烧锅思谋的当,孟老烧锅喊道:“老二,爹知道你会找来的,过来,一起喝点儿吧,尝尝这酒。”

“什么酒这么香?”二烧锅一边说着,一边走过来,也坐在了桌子旁。

孟老烧锅拿了一个碗,提起酒葫芦,给二儿子倒了半碗,说;“这酒可有年头了,今儿你尝尝吧。唉,说实话,你们弟兄五个,我是有点偏老五,这我承认,俗话说,天生的老子爱小儿子,这是你爹的错,爹今天向你,也向那三个儿子赔不是了!但你们既然是作哥哥的,那也就多担待着点儿吧,谁让你们当哥哥呢,咱乡间有句俗话,当大骡子大马也不当大儿大女,这有什么办法呢。你们哥五个,只有老五,我没让他参加抗日,其他的,你和老大老三都参加了游击队,老四还参加了八路军正规军,我把你们都送上了战场,让你们干脑袋掖到腰里的活儿,只有这个老五,我留下来,准备让他接我的班儿,日后当掌柜,继承沙河镇孟家烧锅的家业。五儿,你可要听好了,掌柜当是让你当了,可是,你要是烧酒时掺杂使假,卖酒短斤少两,把咱孟家的招牌给砸了,我死了,到了地下,我的鬼魂也不会饶恕你,你日后死了,到了地下,我也不认你这个儿子,你可记住了!?”

“爹,您今天是怎么了,老是死啊活啊的?!”五烧锅埋怨爹道。

“好了,不说这些死啊活啊的话了,老二,陪着你五弟喝一碗酒!”孟老烧锅命令道。

“爹,今天我都喝了满满两碗酒了,再喝,可就真醉了,听说日本鬼子要来,乡亲们都在转移呢,八路军组织很多人躲到鹞子岭上了,咱是不是也躲一躲?”五烧锅也有些醉意,但头脑仍然还算清醒。

“躲?躲到哪里去?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鹞子岭就那么安全?一发炮弹打过去,百八十人就没命了,躲哪儿你也不如躲咱这酒窖里……”

“爹说得对,你们两个就躲在这里吧,我是共产党员,还是游击队的队员,我得出去……外边一平妥了,我就进来通知你们。至于烧锅坊,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别说鬼子不一定祸害咱的烧锅坊,即使祸害了,只要人在,咱重建啊……”二烧锅劝慰爹道。

“别走啊,同你弟弟喝了这一碗酒再走!”孟老烧锅提醒道。

老二与老五同时端起了酒碗,这时,孟老烧锅好像想起了什么似的,说:“五儿,爹这一生中最不甘心的事是什么,你还记得吗?”

“爹,这个事儿您今天已经同我说多少遍了?我早记在心里了!”

“好,记住了就好,只要枣花还没有结婚,你就有希望。凭爹的直觉,我断定,魏家烧酒的秘方,枣花一定知道,别看这丫头喝酒喝哑巴了,但她的心精着呢,也正因为她哑了,老枣根才会麻痹大意,不再特别提防这个女儿,枣花才有可能看出端倪……如果日后有机会,能将枣花娶到手,就一定能够获得魏家烧锅的秘笈,那咱孟家就能够烧出比魏家更好的酒,你就能帮爹实现爹到死未了的心愿!”

“爹,您放心,我记住了。”五烧锅此时神志已经有些迷糊,说完,他和哥哥猛地碰了一下酒碗,一仰脖子,将一碗酒倒进了肚里。

喝下这碗酒,五烧锅身子很快软了下来,不一会儿,他就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看到五儿子睡过去了,孟老烧锅摘下自己身上的一串钥匙,塞到儿子的手里;然后,他又将家里烧锅坊传了好多代的烧酒用的天盘,放到桌子上,拽过儿子的另一只胳膊,掰开儿子的手掌,让他握住天盘的柄。

做完这一切,孟老烧锅伸出手,粗糙的手掌在儿子的头上抚摸了一番,眼角溢出了泪花,哽咽了几声,然后强力克制住自己的感情,转身向二儿子说:“老二,让你五弟在这里安生睡吧,鬼子找不到他,咱孟家的烧锅坊就传给你五弟了,你爹自作主张了,你们哥几个,不会怪爹吧。唉,人各有命,你们哥几个,国难当头,必须挺身而出,参加抗战,可咱家的烧锅坊也得有人继承不是?我就这样私自替你们做安排了,老五最小,让他开烧锅,你们四个当哥的,打鬼子!”

“爹,没事儿,我理解您的决定,老五自小对烧酒着迷,继承咱孟家烧锅的掌柜是应该的,也是最合适的,我们几个当哥哥的,打鬼子自然应该走在前头。”对于爹的决定,孟二烧锅没有表现出丝毫的怨意。

“老二,你知道今天你喝的是什么酒吗?这是当年康熙爷路经咱永安时喝过的酒啊,这坛酒当年他喝了半坛,剩下的半坛咱们孟家的先人就埋到了地下,一晃二三百年过去了。爹这一葫芦的酒,就是从这个坛子里灌的。咱父子仨可是与当年康熙皇上共喝一坛子酒啊,谁能有这样的经历?谁能有咱父儿仨这样的荣耀与幸运?魏枣根有这样幸运吗?这个老东西要是知道我孟老烧锅与康熙爷喝过同一坛酒,还不眼红死!老二,咱爷俩喝了这样的酒,就是立马去死,也没有什么遗憾了,是不是?走吧,咱父子俩一起出去,看小鬼子来了没有,如果他们不破坏咱家的烧锅便罢,如果敢搞破坏,你爹这一百几十斤,就不要了……咱沙河镇孟家,那是孟老夫子的后人,历来都牢记着先人‘舍生取义,杀身成仁’的信条!咱不怕死!走!!!”孟老烧锅边说边踉踉跄跄地向酒窖外走去。

“爹,你不要出去,您和五弟都躲在这里,我出去保护烧锅坊!”二烧锅说。

“老二,你把你爹当孬种了?沙河镇孟家烧锅坊的掌柜是我,保护的责任也主要在我身上,祖上传下来的烧锅坊被毁了,先人是要向我讨说法的;再说,你爹都活了六十多了,难道还想再活六十多不成?你爹死也值了!老二,走吧!”说完,提起酒葫芦,率先向窖外走去。

父子两人出了窖,来到自家临街的烧锅坊前。令二烧锅感到奇怪的是,刚才人喊马叫鸡飞狗跳的沙河镇,此时变得非常寂静了,整个镇子好像死了一样,临街的店铺的门都关得死死的,见不到一个人影。

“怎么回事?听说鬼子到了根据地就搞三光政策,难道鬼子已经来了,把全镇的人,包括牛羊马驴鸡鸭狗等等一切活物都杀死了?可是又不像啊,镇子不像鬼子劫掠后的样子啊!难道,难道是乡亲们都转移走了,都上了鹞子岭,连牲口家禽也都运走了?如果是那样的话,可就太好了,躲到山里尽管也不一定绝对安全,但总比在镇上等死强一百倍。可是,不可能那么快啊!除非有神仙使了法术。

就在这时,二烧锅突然看到,街对面那家杂货店里,店掌柜刘三的娘悄悄地将临街的窗户打开了一道缝儿,偷偷地向外看了看,就又迅速把头缩回去,将窗户紧紧关上了。

二烧锅知道,镇上还有很多乡亲没有逃走,大家,包括村里的狗、鸡埘里的鸡,圈里的羊,甚至地洞中的老鼠,都知道大难即将降临到镇子上来了,所以大气都不敢出了。

就在这时,一阵暴风骤雨般的马蹄声,从拒马关方向传来,不一会儿,马蹄声就在镇里胡乱响起,马蹄的铁掌踏到街道的石板上,发出非常清脆的声音,甚至闪出一阵阵火花。

鬼子进镇了,很快,整个镇了如同炸了锅,鬼子叽哩哇啦的叫喊声,女人与孩子的啼哭声,乱糟糟的响成一片,不一会儿,没有逃走的乡亲都被鬼子用刺刀逼到了镇子中心——孟家的烧锅坊就在这里。

孟老烧锅胳膊揣在袖筒里,圪蹴在自家烧锅坊的门前,神情淡漠地看着村里正在发生的一切,好像与他毫不相关似的。二烧锅站在父亲身后,也将胳膊揣在袖筒里,只是他的眼睛不像父亲那样无神,而是四处机警地看着,他想看一看,到底有多少共产党员与八路军没有撤离。很快,他发现了镇里的栗书记。栗书记是镇上党组织的主要负责人,自己本来以为他随着魏排长带领大部分乡亲转移了,想不到他居然没有走,如果身份被鬼子获悉,他一定必死无疑;当然,还有自己,自己是沙河镇游击队的队员,而且上一次正是自己与大哥和栗书记一起带领乡亲们赶到拒马关,帮助八路军将鬼子的一个中队完全歼灭了,鬼子要是知道了自己的身份,自己还想活?

“看来,今天要做最坏的准备了!”想到这里,他又偷偷地摸了摸腰里的手榴弹。

就在这时,孟二烧锅看到,一个满脸横肉,腰挂军刀的鬼子军官,向一个歪戴着帽子戴一副眼镜的军人招了招手。戴眼镜的鬼子立即小跑着来到鬼子军官面前。鬼子军官向这位戴眼镜的军人说了一句什么,戴眼镜的军人立即“哈依”一声,然后,像一条疯狗一样,跑近众百姓,开始一个一个地观察;同时,他的鼻子发出急促的呼吸声,像一条狗寻找猎物一样。

这个鬼子距离自己越来越近了,二烧锅仔细一看,心中猛地吃了一惊,“好面熟啊!像在哪儿见过,对了,前一段儿时间,一个货郎来过沙河镇,挑着担子四处卖他的杂货,还经常同镇上的百姓套近乎;他还到自己家来过,临走的时候,还买了一葫芦酒。”

“想不到,这个货郎居然是日本特务!鬼子太狡猾了,游击队和镇上的百姓太大意了,完了,镇上的人都知道,开烧锅的孟家,全家人除了五烧锅外,都参加了抗日活动,包括自己的爹,去年到拒马关杀敌人,也积极参加了,这个日本特务在镇上转悠了三天才走,他已经将一切都调查得清清楚楚了!”孟二烧锅一边想着,一边将一只手伸进了腰里。

就在这时,这个军人向孟家烧锅坊看了看,于是,像发现了目标的猎狗一样,疯了似地向孟家父子窜来,一边跑,还一边喊道:“八路的有!这里的干活!”,同时从腰里拨出了手枪,向鬼子部队招了招手。显然,他已经认出了孟家父子二人。

听到喊声,几个鬼子立即像鹰扑向猎物一样向孟家烧锅坊跑来,皮鞋踏在地上,发出“槖槖槖”的脚步声,一边跑一边将刺刀推了上来。

“这个可恶的货郎,这个可恶的日本特务!他中国话说得这么好,说不定是个中国人,这个可耻的汉奸!这个给日本人卖命的疯狗!看来今天只有拼个鱼死网破了!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二烧锅想到这儿,从腰里抽了一枚手榴弹,拉开了弦,向这几个鬼子扔去。

鬼子反应极快,看到有手榴弹飞来,立即卧倒,手榴弹随即爆炸。

手榴弹的硝烟尚未散尽,另有几个鬼子端着上了刺刀的三八大盖向孟二烧锅扑来。孟二烧锅没有逃跑,而是迎面向鬼子扑去。双方相遇,几个鬼子立即将二烧锅包围了,他们的刺刀没有立即向二烧锅捅去,看来,他们是想抓活的,以期从这位游击队员的口中撬出镇里共产党组织的秘密,以及八路军和群众转移的方向。

二烧锅突然笑了,开始是微笑,既而是哈哈大笑,笑得鬼子有些发毛,正在鬼子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时候,二烧锅大喊道:“老子不活了,今天炸死一个够本,炸死两个赚一个!你们五六个人,一块儿跟老子上西天吧,老子今天死得不亏!”一边说,一边暗暗拉响了从腰里抽出来的手榴弹。

鬼子终于反应过来了,然而已经来不及了,一时忘记了卧倒,有两个转身欲逃,就在这时,手榴弹“轰”地爆炸了。顿时火光冲天,血肉横飞,五个鬼子当场炸死了三个,另外两个尚未断气的鬼子,被炸得浑身焦黑,手脚抽动了一番,很快也死去了。最惨烈得当然是二烧锅,身体已经被炸得四分五裂,二烧锅原来站立的地方,除了一滩污黑的血迹,还有就是一根从腰里炸断的大腿,被硝烟烧得焦黑,像一根木头被烧成炭;一根胳膊被炸飞,落到了鬼子群中,不知怎么,这个胳膊的手,在飞的过程中居然将一个鬼子的脸抓破了;肠子被炸得挂到了老槐树的树枝上,还在滴答滴答地向下流血,殷红的血滴落到了树下的一个鬼子的脖子里。这名鬼子一惊,抬头一看,吓得大叫了一声,然后蹲到了地上,“哇哇”地吐了起来。二烧锅的头不知怎么飞到了那个一脸横肉的鬼子军官面前,双眼大大地睁着,横眉怒目地望着鬼子头目,呲牙咧嘴地冲鬼子冷笑着。

“八嘎!”鬼子头目强作镇定,大喊一声,拨出军刀,就向地上的头颅砍去。

就在这时,只听洪钟一样的一声喊,在鬼子面耳边响起:“住手!杀人不过头点地,人都死了,尸体都被炸成这样了,怎么还要拿刀砍呢?!”

鬼子军官被这晴天霹雳一样的声音震住了,不由地收了手,抬头一看,原来是一个身材粗胖的老汉,提着一个酒葫芦,像个铁塔一样站在他的面前。

这时,那个戴眼镜的翻译官跑到鬼子头目面前,叽哩哇啦了几句。鬼子头目端详了一番孟老烧锅,说:“你烧的酒,我的喝过,大大的好喝,但是,你对抗大日本皇军,不是良民的干活。去年,皇军的一个中队,被你们全部杀死在拒马关,我们今天就是为他们报仇来了。你,还有你的儿子,都参加过那次战役,所以,你的儿子死了,那是死有余辜,你呢,今天也必须死,念在我喝过你的酒的份上,我成全你,允许你委托乡亲,将你儿子尸体收回去埋葬了,免得被野狗吃了。”

“我的烧锅坊,你们能不能不给我烧了!?”

“念我喝过你的酒的份儿上,我答应你,我们还要利用你的烧锅,烧更多的酒供大日本皇军喝呢。”说完,鬼子头目哈哈大笑了起来。

孟老烧锅转过身,面向众乡亲深深地鞠了一个躬,说:“各位乡亲,我儿子的尸体,就拜托你们给收拾一下,好生安葬了,烧锅坊里还存有不少酒,以后谁想打几斤喝就喝,算是我向大家致谢了。日后,孟家的烧锅坊还是要开下去的,我五个儿子,四个参加抗日,其中一个刚刚死了,大家都看到了,我打算让老五继承孟家的烧锅坊,所以我没让他参加抗战,现在他藏在一个鬼子找不到的地方,鬼子走后,他就会出来主持孟家烧锅的,到了冬天,咱孟家的烧锅照常冒烟,在这里,我孟老烧锅拜托大家以后多帮衬他,谢谢大家了。”说完,又向乡亲们鞠了一个躬。

这时,日本翻译官凑到孟老烧锅面前,说:“老家伙,今天让你死个明白,你看我是谁?”

“你这条疯狗披了一身人皮,就觉得自己是人了吗?前一段时间,你喝了我孟家的酒,还来祸害我们孟家,你良心丧尽了啊,怪我瞎了眼,没有认出你个狗汉奸来,我们父子两人,今天毁在你个疯狗手里了……”孟老烧锅越说越气,他瞅了个冷不防,上前一步,用一双粗壮的大手,掐住了翻译官的脖子,想把它攥死。

很快,翻译官毫无反抗能力了,双手扑楞着,可就是无法把手伸到腰里拨枪,不一会儿,他就翻开了白眼,继而,身体软了下来,双腿开始抽搐起来。

两个鬼子拼命拉扯,却也无法分开孟老烧锅的双手,这时,一个鬼子急了,一枪托重重地打到了孟老烧锅的头上。孟老烧锅受了这重重的一击,身体软瘫了下来,双手这才松开了。

翻译官躺在地上,过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气儿来。

就在这时,孟老烧锅也苏醒了过来。

翻译官气急败坏地站了起来,拨出手枪,对准了孟老烧锅的脑袋,骂道:“老子一枪毙了你……”

可是,他摸了摸自己被掐得有些乌黑的脖子,疯了似地说:“一枪毙了太便宜你个老东西了……”他向四周看了看,发现不远处有一个打麦场,场里有几垛麦秸,于是心里产生了一个鬼点子,对身边的几个伪军说:“把老东西放麦秸垛上烧死!”

这时,有一个日本军官走了过来,拦住了翻译官,做出一副和善的样子,同孟老烧锅说:“老伯,我能饶你不死,只要你能说出人群里还有谁是八路军和共产党。战争是两国之间军人之间的事,可是,八路军惯于穿着老百姓的衣服,混在百姓当中,致使皇军无法分辨谁是军人,谁是百姓。我们大日本皇军,绝不想滥杀无辜,皇军来到了中国,是要建立王道乐土,给中国人带来幸福,实现大和民族与华夏民族共存共荣,哪里想杀中国百姓呢?我们只杀铁了心与皇军对抗的共产党与八路军;良民百姓,我们是一个都不想伤害,中日战争中,的确发生过的一些伤害中国百姓的事,然而皇军也是实出无奈……”

然而,日军军官的话,孟老烧锅一个字都没有听进去,二儿子的惨死,早已使他痛不欲生,这个儿子的死,在一定程度上说算是自已造成了,如果自已把他将五儿子一样留在酒窖里,他还会被手榴弹炸个尸骨无存吗?他在心中默默念叨着:“唉,我这当爹的,实在是太偏心了,老二,爹对不起你啊,但老二你也别看不起爹,你是英雄,爹也不是孬种,爹不会让你看不起的,现在,爹就同这个站在身边的鬼子军官了拼了命,爹就这样追你而去,黄泉路上,爹与你做伴,爹不让你一个人孤零零地过奈何桥……”

而日军军官呢,看到孟老烧锅有些愣神,以为是被自已的三寸不烂之舌说动了,于是继续滔滔不绝地说:“作为一个军人,战时不穿军装,为了自已能够苟且活命,扮作普通百姓的模样,藏身于百姓群中,是对自已军人荣誉的亵渎,也是对他周围百姓的安全极端不负责任的行为,皇军在与八路的作战中,的确发生过一些误伤百姓的事件,然而责任不应该由皇军承担,而应该……对于这种不负责任缺乏荣誉感的军人,值得你拼着命去保护吗?老伯,只要你说出了……”

日本军官继续夸夸其谈地进行着自已的说教,不成想,孟老烧锅骂道:“呸,你真是满口胡吣!战争并不仅仅是两国军人之间的事,俗话说,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每一个中国人,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无论是大人还是小孩,每一个人都有保家卫国的责任,共产党和八路军是抗日的,是为了中国人免遭战火的伤害,我们作为老百姓,当然有责任保护他们,你不要在这儿挑拨离间,我们老百姓才不听你这一套呢!”说着,他突然使出了全部力气,拼着命用头向这个军官撞去。由于没有防备,军官一下子被撞了个倒栽葱,身体倒在了身后的一块石头上,屁股被硌得几乎裂成了几瓣。过了好半天,他终于龇牙咧嘴地站了起来,然后,他拔出军刀,要砍死已经被几个士兵控制住的老烧锅,忽然,他看了看不远处的麦秸垛,冲身边的翻译官说了一句日语。

“哈依!”翻译官冲日军军官低头喊道,然后又转过身,冲刚才的几个伪军命令道:“太君有令,将这老东西扔到麦秸垛上,烧死!”

几个伪军架起老人,到了打麦场,将孟老烧锅抬起来扔到了麦秸垛上,然后,提了一桶汽油向麦秸上泼去。

孟老烧锅没有慌,也没有试图逃离,只见他盘腿坐好了,打开一直提着的酒葫芦,仰起脖子大喝了起来,喝几口,停下来大喊几声:“好酒,这坛酒可是康熙爷喝过的,存了快三百年了,谁能喝上这样的好酒呢?魏枣根能喝上吗?别看他牛,这样的酒,他也没有喝过,康熙爷喝剩下的酒,全装到我这酒葫芦里了,今天我喝光了,过足瘾,然后就升天了,哈哈哈哈,好痛快啊!”

孟老烧锅喝一阵,说一阵,很快,一葫芦酒就喝得差不多了,他摇了摇酒葫芦,说:“小鬼子,想点火烧死我,我不怕,喝了这一葫芦存了三百来年的枣杠子酒,身体本来就成了一团火,还怕什么火烧?你就是用八卦炉来烧我,只能把我炼成火眼金睛。来吧,小鬼子,送你爷爷上天吧,舍生取义,杀身成仁……”说完,孟老烧锅又举起酒葫芦,又仰脖大喝了一口。

一个伪军划着火柴,将麦秸垛点燃了。一霎时,一股浓烟腾空而起,紧接着,忽地一下子,红中泛黑的火苗窜起两三丈高,看起来极为恐怖。一阵风刮来,大火像一条肆虐的火龙一样,摆晃着身子,忽左忽右,忽前忽后,飘忽不定;同时,麦秸燃烧后形成的黑灰飘了起来,像黑色的蜻蜓一样在空中飞舞。

麦秸垛上的孟老烧锅仍然在哈哈大笑,一边笑一边大喊着:“痛快啊,好痛快,我喝了埋了三百来年的枣杠子酒,痛快啊!我孟老烧锅没有白活啊!舍生取义,杀身成仁,痛快啊,痛快!”然而,旁边的人听起来,孟老烧锅的笑声与喊叫是那样瘆人,令人毛骨悚然。很快,孟老烧锅的喊叫声越来越小,最终,他的身体一下子栽倒了,然后从麦秸垛上滚落下来,再也发不出声音了。

麦秸垛很快烧完了,然而孟老烧锅却并没有完全被烧死,尽管他的身体已经完全变得焦黑,完全没了人形,像一截被烧得乌黑的木头,但他仍然在麦秸灰里翻滚着。

旁边的百姓看了,有的恶心得“哇哇”大吐了起来,有几个日本兵脸上也出现了恐怖的表情。日军军官皱了皱眉,向身边的一位日本兵挥手示意了一下。日本兵“哈依”一声,“啪”地将刺刀推了上去,平端着枪几步跃到孟老烧锅面前,站稳了,用尽全力,将刺刀捅进了孟老烧锅焦黑的身体。孟老烧锅的身体立即就不再翻滚了,像一段被烧成炭的木桩,静静地躺在了尚冒着烟的草灰之中。

看到孟老烧锅彻底死了,鬼子军官一挥手,带着翻译官和几名卫兵离开了。

鬼子头目一离开,看守百姓的鬼子,立即就边笑边“哇哇”地乱叫起来,“花姑娘,花姑娘的干活!”然后用刺刀逼着在场的大约上百名大姑娘小媳妇,向大槐树后面的庙里走去。

看到鬼子心生歹念,百姓们顿时骚乱了起来,有两名老人跳出来,试图护住被赶向庙里的女人。一个鬼子端起上了刺刀的三八大盖步枪,“哇”地大叫了一声,就将刺刀捅进了一个老人的肚子,然将枪身一旋转,再向外一抽,老人的五脏六腑都被带了出来。老人立即倒在了血泊中,身体抽动了一番,就断了气。

看到这个情景,在场的百姓再也没人敢上前阻拦,刚才还试图反抗的女人们,也被吓得身体颤抖着,在鬼子明晃晃刺刀的押送下,乖乖地向土地庙里走走。

不一会儿,庙里就传出了女人们声嘶力竭的哭喊声和鬼子兴奋的淫笑声。

开始,大槐树下的这几百名百姓还有二三十名鬼子守着,听到庙内女人的叫声后,这一群鬼子扔下这些百姓,也大喊着向庙内跑去。

看到鬼子都跑进庙里去了,乡亲们寻思道:“还不赶紧跑啊!”但是很多人却不敢,说:“鬼子没准儿马上就出来了,能跑得掉吗?不跑便罢,一跑惹怒了鬼子,还不被人家用刺刀一个一个地都给捅死了”

又过了一会儿,鬼子还是没有出来,这时,一直静静地站在人群中的栗书记,从腰间拨出手枪,向大家挥了挥手,说:“现在不跑,咱们这群人一个都活不了,跑吧,向西北方向,出了镇,直接向鹞子岭跑去,只要进了山,就安全了,山上密密麻麻都是枣树林,还有荆子、酸枣树等灌林丛,哪里不能藏人?进了山,就像鸟进了林一样,鬼子就找不到了。”

就在这时,一个胆子大一些的五十来岁的老汉,率先拨腿就跑,他这一跑不要紧,人群顿时乱了,都争着跑起来,但是,这可苦了那些小脚老太太,一个个颤颤巍巍地跑不出几步,就被旁边的人给撞倒了,有的就坐在地上号啕大哭了起来。还有那些才几岁的孩子,母亲被掳进了庙里,现在已经是完全没人管的弃儿,有的被挤倒,被踩踏,有的只能在地上大哭。

就在这时候,有些鬼子发泄完了兽欲,提着裤子从土地庙里走了出来,抬头一看,原来几百号的群众,都快要跑光了,于是跑回庙内,哇哇啦啦地大喊了几声,不一会儿,所有鬼子都穿好衣服,端着枪冲了出来,一个鬼子端起轻机枪,向没有能够逃走的老弱妇孺一阵扫射。

鬼子们发现,大部分人,正向西北方向跑去,准备逃往鹞子岭;再向远处望,跑的快的已经开始爬进鹞子岭的山口了。

有一个鬼子小头目,拨出军刀,向西北方向一指,大喊了一声,鬼子便骑上战马,向西北方向追去。

高大的东洋马跑得飞快,不一会儿就追了上来,一路追砍逃跑的百姓,有的老人或孩子,直接被马踩在铁蹄之下,然后被鬼子用刺刀捅死。

从孟二烧锅拉响第一颗手榴弹时,正护送群众往山里转移的魏排长就知道鬼子已经进了镇。他本来打算把这批群众护送进山后,再带领战士们下山动员留在镇里的那些老人和妇女们上山,想不到已经来不及了,但是,自己向营长立过军令状,一定将镇上的全部群众安全转移到山里,如不能完全任务,自己要提着脑袋去见营长,所以,自己应该不惜一切代价,返回镇里,去解救百姓;可是,军区参谋也交代过自己,必须把全排战士一个都不能少地带回到马头山,侦察排的几十号人,是独立营的精华,战士 们都是以一当十的好兵,丢一个都是八路军巨大损失,自己也同样向军区参谋立下了保证,如果全排损失了一个战士,自己会提着脑袋去见他。

魏排长真是左右为难。他沉吟良久,最后,他大声命令道:“副排长张栓柱听令!”

“排长,您下命令吧,不管是刀山火海,我张栓柱都敢去闯,眨一眨眼睛就不是咱马头山的男人!”

“我不是让你去闯刀山火海,我是拜托你,带着全排战士,保护百姓继续向山内转移,保证他们的安全,然后,再一个不少地把全排战士带回马头山,与魏营长会合。”

“哪您呢,排长?”

“我下山救镇里的群众,还有几百号人呢,我答应了营长的,群众有一个人没带出来,我要提着脑袋去见他。”

“可您一个人进镇,那不是去送死吗?你就是有天大的能耐,也不可能打得过成千上万的鬼子啊!排长,我跟您去,让战士们保护乡亲,咱们两个一起去。”张栓柱说。

“多去一个多死一个,还是我一个人去吧,再说全排战士群龙无首怎么行,我走了,你就是代理排长!”魏二虎说。

“排长,我们都和您一起回镇里救乡亲,要死咱们侦察排的弟兄一起死!”全排战士一同喊道。

就在大家争执不下的时候,机关枪的声音突然在村里“嗒嗒嗒嗒”地响了起来,紧接着,东洋马的马蹄声,镇里乡亲哭爹叫娘的喊声,鬼子的喊杀声响声一片,并直向鹞子岭的山口而来。

魏营长向山下一看,一些群众哭喊着,正向山口逃来,而后面,鬼子兵正骑着马追来。

“顾不得那么多了,先救百姓要紧!侦察排全体战士,立即上马,跟我冲下山去,占据山口,接应从镇里逃出来的群众进山!”魏二虎下达了命令。

“是!”全体战士高喊道。说话间,几名战士已经像离弦的箭一样,打马向山下冲去了。

等魏二虎带领侦察排的战士们到达山口的时候,已经有一百来名群众逃了进来,山口外,还有二三百人正在连滚带爬地向山口逃来。百姓们看到山口的八路军,有些人身子一下子瘫软了下来,再也跑不动了,有的跪在地上冲着战士们磕头作揖,口中念念有词:“八路军就是活菩萨啊,见到八路军,就安全了,八路军真是救命的恩人啊!……”

就在这时,鬼子骑着大洋马,挥舞着军刀,一路砍杀着,也已经追上来了,山口外,手无寸铁的乡亲,眼看就要丧身在鬼子的屠刀之下了。

没等魏二虎下令,战士们就开火了,骑在马上的鬼子,“扑通扑通”地栽到地上。

后面的鬼子知道是遭遇八路军正规军了,立即从马上跳下来,各自寻找路边的石头作掩体,拼命开枪向八路军还击。在双方交火的过程中,山路上的老百姓可就惨了,他们惊慌失措地乱跑,有很多人被乱枪击中,只有一少部分跑进了山口。

在山口一块大石头后面指挥战斗的魏二虎,这时看到一个大约五十多岁的汉子,背着一个七十几岁的老太太,正吃力地向山口跑来。二虎仔细一看,原来认得,这个汉子是村里的一个光棍,名叫老蛋,别看老蛋的名字不受听,人却憨厚朴实得很。他在镇里以为骡马钉掌为生,自己经常到镇上找他为部队的战马钉掌,一来二去就熟络了起来,想不到今天在这里又遇上了。

老蛋爹已经没了,弟兄六个,他是老大,其他都成家了,也许是过于老实,只有他一个人没能讨到老婆,五十几的人了,早已经是村里人眼中的老光棍了,不可能再说家口了。别的弟兄都有孩子老婆,已经分家,只有他和老娘一块儿过。俗话说,“光棍小子,孝顺老子”,这话可一点不假,大难临头之际,五个弟弟不知都跑哪去了,只有他一个人背着老娘逃难。

魏二虎知道,老蛋尽管已经五十几岁了,但身体却强健得很,再强壮的骡子,老蛋一只手攥住它的一只腿,就动弹不得,乖乖地让老蛋用刀子将脚掌刮平,把铁掌扣到骡子的蹄子上,再用钉子钉实,骡子尽管疼痛难忍,极力反抗,却也无法从老蛋的手里挣脱。

如此健壮的一个汉子,如果不是有老娘拖累,早就跑到鹞子岭里躲起来了,他背着老娘,可能开始还能跑得动,但时间久了,怎不被落到后面?

就在这时,老蛋突然打了一个趔趄,经过一番努力,总算又站稳了,然后又坚持着慢慢地往山口的方向走,腿一瘸一拐的,显然,他的腿挨了一枪。看到老蛋负了伤还这样背着母亲艰难行走,魏二虎心中涌上一股强烈的感动之情,一行热泪不由滚落了下来,他记起了自己小时候,娘经常背着自己上马头山里去拾枣;可是,自己刚刚成年,母亲就去世了,自己多想背一背娘啊,可娘永远走了,再也见不到了,自己的愿望再也不能实现了。

就在魏二虎浮想联翩的时候,老蛋身体又剧烈晃动了一下,随即,扑通一下就倒了下来,老蛋娘也从儿子的肩上滚落到地。魏二虎知道,老蛋一定又挨了一枪。老太太神志倒是清楚地很,她一边哭一边骂儿子:“你个傻小子,你自己赶紧跑吧,嫑管我了,娘这么一个棺材瓤子,就是能逃到鹞子岭保住了命,还能再活几天?你跑啊,快跑吧!……”

老太太可能还不知道儿子已经中枪,以为儿子是因为累了才倒在地上的。

倒在地上的老蛋,听到娘的数落并没有生气,也没有告诉娘自己负伤了,而是说:“娘,你别这样说,我只有你这么一个亲人了,就是死,也要死在一起,娘,你别着急,您的儿子力气大着呢,我歇一歇,缓缓劲儿,再背您走,快了,一会就进山了……”

然而,老蛋身下,已经流了一滩血。

在山口的魏二虎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大喊一声:“娘!,我来救您!”一边喊着,一边纵身从石头后面跃了出去,端着上了刺刀的步枪,一边向鬼子射击,一边朝老蛋的母亲跑去。

看到魏二虎,老蛋说:“二虎兄弟,我走不了了,两条腿都已经被小鬼子打折了,救我娘进山,就拜托兄弟了!”

“大哥,我扶着你,咱们一起走!”魏二虎说。

“你个傻小子,娘早就劝你自己赶紧跑,你不听,这不,咱娘俩谁也跑不了了吧?还要拖累人家八路军,你个傻小子啊,你不听娘的话啊!你们都快跑吧,嫑管我了……”老太太一边哭一边骂着。

这时,几个鬼子端着上了刺刀的三八大盖步枪,渐渐地向三人靠近,很快来到了三人的跟前。老蛋乘鬼子不备,跪起来,突然抱住最前面一个鬼子的双腿,胳膊猛地一用劲儿,将鬼子掀翻在地,同时大喊:“兄弟,背上我娘快跑吧……”

但是,此时逃跑已经来不及了,因为其他鬼子立即将三个人包围了起来。

“既然跑不脱了,索性他妈地拼个鱼死网破!”于是,二虎端起刺刀,猛地捅入了那个倒在地上的鬼子的胸膛。

鬼子已经断气,可老蛋仍然紧紧地抱着鬼子的双腿,继续大声地喊叫:“二虎兄弟快跑,快跑……”

就在这时,有两个鬼子,从后面猛地将刺刀捅进了老蛋的后背,老蛋身体猛地一抖,一股鲜血从嘴里液溢了出来,他两眼睁得大大地,死死地看着二虎,继续挣扎着说道:“兄弟……带上……我娘……赶紧跑……鬼子……被我牢牢抱着呢……带上我娘……赶紧跑……”老蛋的声音越来越微弱,最后,又一股鲜血从他的口中猛地喷了出来,他才再也不能动弹了。

此时,七八个鬼子,端着明晃晃的刺刀,已经将二虎团团包围了起来。

看到排长被包围了,守在山口的侦察排全体战士,在副排长张栓柱的带领下,也都将步枪上了刺刀,像豹子一样跃出山口,冲了下来,同鬼子撕杀在了一起。

双方短兵相接,在鹞子岭山脚下,直杀得惊天动地,兵器碰撞在一起发出尖利的响声,战士被刺中后发出的惨叫声,百姓的哭喊声……在鹞子岭与大沙河之间回荡着。八路军全排战士用刺刀死死地守住山口,让尚未进入山口的百姓逃进鹞子岭,让他们钻进山内的枣树林。

双方刺杀了半个时辰,不断有鬼子被刺倒在地,也不断有八路军战士牺牲,八路军只有这么三十多个人,而鬼子却不断有部队增援过来,开始双方是一对一地拼,后来是数个鬼子围住一个八路军战士刺杀,八路军的侦察兵,尽管每一个都是响当当的好兵,但面对这么多的敌人,无论如何都无法招架了,战士们一个接一个地倒了下来。

最终,全排战士都牺牲了,只剩下排长魏二虎一个人了,他已经身负多处重伤,衣服已经被鲜血染红,有自己伤口的血,更多的是敌人的,他几乎已经成了一个血人,让人看了感到非常恐怖。

此时,老蛋的娘仍然活着,尽管已经被双方的人马踩得遍体鳞伤,头上、衣服上也都满是血污,但是,她的意识仍然清醒,看到八路军战士都战死了,她号啕大哭了起来,这一哭不要紧,引起了几个鬼子的注意,于是,端着枪来到了她面前。看到鬼子要加害老人,魏二虎大喊一声:“娘!”,然后纵身一跃,用尽全身力气,扑倒在老太太身上,用身体护住了她。

然而此时,二虎的血快流光了,他已力竭神疲,无法站立起来,更无法继续与敌人拼杀了。几个鬼子一齐将刺刀捅进了他的身体,他的身体略微挣扎了一下,然后拼命抬起头,向鹞子岭望去,他看到,最后一个逃入山口的老百姓也钻进了枣树林深处,脸上现出了欣慰的笑容,他用身体挡住老太太,然后头一歪,就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