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子两个回到家,已经过中午了,枣根一进屋,就上炕揭开放在炕头上的木盆,看到秫面已经发起来了,脸上顿时绽满了笑容,说:“高粱面发得很好,是个好兆头,怎么样,今天上山给枣神爷上了供,枣神爷开始保佑我们了,今年的酒一定烧得赖不了。”
第二天一大早,枣根一家就起床了。从今天起,家里的烧锅坊就算正式开工了,枣根先在烧锅的正南面摆下香烛,点上香,盛上一大碗酒,然后跪了下来,磕了头。
这算是给谁烧香的?拜谁的?好像也没有人能说得清,好像是拜火神!反正,烧锅坊在烧酒前都要有这么一个程序。酿造枣杠子酒,需要拜枣神爷,这是马头山地区独有的程序,而拜火神,却是所有烧酒坊都要做的,这是共性。本来嘛,烧酒嘛,离开了火怎么行?火要是不旺,酒怎么能烧得出来?朴实厚道的村民们,总是见庙就磕头,见佛就烧香,就这还怕哪些地方做的不够周到,得罪了哪方神圣,使营生做砸了呢。
因为要准备烧酒了,枣叶昨天也回到娘家,一大早也起来帮忙;枣针带着十来岁的枣核,也来给搭下手。今天只是举行一个仪式,并且把第一窖的料下到窖里,所以,家里这几个人就能忙过来了。
枣根上完供,烧过香,就把自家的那头毛驴牵出来,套到烧锅旁边的碾子上。枣叶、枣花,还有枣针嫂子,把昨天就已经泡到水池子里的红枣用簸箕端到碾盘上,再用笤帚和铲子匀匀地摊开。枣根将驴套好,再用两个捂眼将驴的两只眼睛扣上,系好,然后扬起鞭子,“啪——”地甩了一个鞭花,像当空放了一个鞭炮,发出清脆的响声。鞭子并没有打到驴身上,但驴的身子却微微颤动了一下,立即迈动四条腿走起来,笨重的碾磙,在碾盘上“乌隆乌隆”地转动了起来。
在枣根赶着驴碾红枣的同时,大家伙背着花篓,将谷糠背到了距离碾子很近的地方,并铺摊开来。枣根赶驴赶得好,毛驴拉碾拉得很卖力,红枣经过一夜的浸泡,已经很松软,所以碾得很快。碾完一碾盘,枣叶就用簸箕将已经碾烂的红枣从碾盘弄到谷糠上,枣针枣叶在旁边,用簸箕把下一碾盘红枣再端到碾盘上铺开,枣根就赶着驴继续碾起来。如此反复进行,大约碾了十来碾盘,红枣终于碾完,此时,毛驴已经累得浑身冒汗了,口鼻子冒出的热气儿,如同烧开的锅腾起的蒸汽。
此时,被碾得稀里糊涂的红枣浆已经全部被铺摊到谷糠上,枣花便端着那盆已经发好的秫面酒麯走过来,通地一声就将木盆放在了地上。大家一看,酒麯发得超出了木盆近一拃,大家一起叫道:“高粱面发得真欢喜,是个好兆头,今年的酒烧得一定赖不了!”
枣针枣叶枣花,还有小枣核一齐动手,直接用手抓起木盆里的秫面酒麯,向铺满了枣浆的谷糠上面撒,很快,就将这一盆秫面全部撒完了。枣根一边擦汗,一边看着自己的几个晚辈这样忙活,自言自语道:“咱马头山烧枣杠子酒的,第一窖烧的酒,因为有这做起头的秫面,所以烧出来的酒啊,有一股高粱味儿,味道有些杂,从第二窖起,就是纯粹枣杠子酒了,正宗卖枣酒的,这第一窖的酒是不卖的,更不与后面烧出来的酒往一起掺合。但是,百人百脾气,萝卜青菜,各有所爱,也偏偏有人喜欢喝这种带点高粱味儿的枣酒的,再说,这种带高粱味儿的酒产量少——一个冬天,也就这第一窖是这样的,所以,有时倒成了稀罕玩艺了,正所谓物以稀为贵……”
就在大家忙活的时候,大枣木坐在旁边的一个碌碡上,悠闲地抽着旱烟。枣核看了看大枣木,挓挲着一双沾满了秫面的小手,指着大枣木,同枣针说:“娘,您看大叔叔,只抽烟,不干活!”
大枣木呵呵一笑,“小孩子人不大,自己还没干多少呢,倒挑剔起别人来了,知道吗?没有我,这酒还真烧不成!”
一边说着,大枣木“呸呸”地朝手心吐了两口唾沫,绰起靠在碌碡上的铁耙,赤着脚跳进撒满了稀烂枣浆和秫面酒麯的谷糠中,挥舞着铁耙,开始翻搅起来。
枣根微笑着,一只粗大的手掌抚着枣核的脑袋,一边说:“烧酒师傅嘴上都挂着一句口头禅,‘好师傅死在拉耙的手里’,什么意思呢?是说拉耙对于烧酒太重要了,再好的烧酒师傅,如果没有一个好拉耙的,酒也烧不好,或者根本出不了多少酒!凡事都需要一个配合,就像再好的铁匠师傅也得有一个好抡锤的徒弟,两人配合默契,才能把铁打好。说起咱这拉耙的,实际上可比铁匠铺里抡锤的要求还要高,抡锤的只要有一身好力气,吃苦耐劳,听师父的话,指哪儿打哪儿就可以了;而咱这拉耙的呢,除了上述的优点以为,还要加上细心,要耐得住性子才成,既要有猛张飞冲锋陷阵时的力大无穷,又要有大姑娘绣花的细心稳重——这样的人是不是不好找呢?可是,你大叔就是这样一个人,都说我老枣根的酒烧的好,其实,一半的功劳在你大叔身上呢……”
大枣木好像没有听到父亲的话,双臂继续用足力气,双手攥紧铁耙,挥舞着,将糠翻起来,将碾烂的枣浆和秫面压进去,然后,再反复地搅,反复地向里面压,使糠与枣尽可能均匀地搅和到一起。
“孩子,看到了吗?枣酒能否烧好,拉耙可是关键的一步——也可以说是最关键的一步,糠与枣浆如果搅不匀实,是烧不出多少酒的,白白将原料浪费掉。搅得越匀,出的酒越多,酒品也越好——孩子,想不想长大了像爷爷这样,成为咱永安方圆百八十里响当当的烧酒师父呢?”枣根问枣核。
“想啊,做梦都想!”孩子回答得很干脆。
“那就得先像你大叔叔那样,先拉耙,拉耙是烧酒的基本功啊,就像蹲马步是练武的基本功一样,拉不好耙,第一关就过不了,怎么能当师父呢?耙拉好了,性子也就磨平了,干活也就稳重了,烧酒的精髓其实也就一点点地体会出来了,烧酒师父的基本素质也就逐渐具备了,下一步才能当师父呢!就像打铁师父,哪个不是先从抡大锤开始的!”
此时,由于艰辛的劳动,大枣木的额头已经微微渗出了汗水,他赶紧用搭在脖子里的毛巾将汗揩掉。枣核望着大枣木,说:“叔叔真能干,等烧出酒,卖了换回钱来,叔叔就可以说媳妇啦,我就有大婶婶了,枣叶姑姑都出嫁了,大叔叔还打着光棍怎么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