蹲在一旁的老枣根,伸出布满厚厚老茧的手,抓起一些细小的枣枝,放到正在燃烧的芝麻秸上,这些枣枝很快也被引着,然后,父子两人再把比较粗大的枣木杠子架到已经燃着的枣枝上,时间不长,这些粗大的枣木杠子也燃烧起来了。
“为什么烧枣酒只能用枣木杠子做柴禾?”枣核一边看着父子两个点火,一面问道。
“永安县家酿的枣酒,之所以叫枣杠子酒,据说就来源于烧枣酒时所用的这种柴禾,据说,只有用枣木作燃料烧出来的枣酒,才更有枣酒的味道。有些烧锅坊,因为种种原因,如当年烧的酒量太大,或当年伐下来的枣木杠了没有充分晒干,枣木燃料难以为继,也有用槐木代替的,但是,在永安县,若想烧出最地道的枣酒,毫无疑问只能用枣木杠子作燃料。”枣根回答道。
“那高粱酒就只能用高粱秸来烧了?米酒就只能用谷子秸来烧了?……”枣核天真地问道。
听了枣核的问话,在场的几个年轻人都想笑,枣针连忙用手暗暗地杵了儿子一下,枣核才不再这样喋喋不休了。
大枣木人虽长得憨,但烧酒的两个关键环节——除了拉耙,还有就是烧火,枣根都让他负责来干,由此也能看出老枣根对儿子着力培养的良苦用心。
“自己一年比一年老,烧枣酒的手艺,早该传给儿子了,好让他以后继承自己的这份产业。二儿子当土匪了,三儿子读过书,现在又跟着他姐夫闹革命,都不可能再从事烧枣酒的行当,只有这个大儿子,才是最合适的人选,这也符合祖宗留下来的传男不传女,传长不传幼的训条。别看老大长得憨,拙嘴笨舌的,但却不影响他成为烧酒的好把式。烧枣杠子酒同别的行当不同,需要的不是有多么心灵手巧,而是朴实、厚道、诚挚、坚韧、执着;人憨厚不但不会成为缺点,恰恰相反,这倒是烧枣酒所必不可少的优点,本来嘛,咱山里烧的枣杠子酒,就是世间最朴实、最厚道、最纯正、最浓烈的酒,只有具备枣杠酒的这些优点的人,才能烧出上好的枣酒来,浮华、奸巧、古灵精怪,爱耍小聪明,都是烧枣杠子酒的大忌。憨怎么了?傻怎么了?世间的大事往往都是由生性具备一股憨劲儿傻劲儿的人做出来的……”枣根默默地一边想着,一边招呼大虎和哑巴,同自己一起回到库房,将那个用了几十年的烧酒专用的“甑”抬了出来。
这个“甑”,前两天自己带着大儿子和枣花,一起将它抬到胭脂河里洗干净了,早就准备着到这一天使用呢。
所谓“甑”只不过是一个用木头箍成的圆桶状的家什,与蒸馒头的蒸笼相似,烧酒时将它放到烧锅上,从窖里起出来的已经发好的酒料,放进这个“甑”里蒸,将酒蒸出来。
几个人刚将这个“甑”安置好,烧锅内的水已经被灶膛内的大火烧得“滋滋”地响了起来,白雾一样的蒸汽,正通过烧锅上面的箆子腾空而起,透过上面的“甑”,在凌晨寒风的吹拂下,很夸张地在烧锅坊四处缭绕着。
老枣根向大儿子命令道:“已经将‘甑’安装到锅上了,大枣木,加火!”
大枣木又将几根粗大的枣木杠子架到灶膛内,再用火镩搅动了几下,顿时,烧灶膛内的枣木杠子燃烧得更加剧烈了起来,不时发出“啪”、“啪”地爆烈声,片刻之间,锅内的水开了,烧锅坊内的蒸汽更浓了。
看到火候已到,老枣根一声令下:“大虎、哑巴,出窖!”枣根向哑巴挥了挥手。
早已经等得不耐烦了的大虎和哑巴,立即挥动起那个枣木制作的三股叉,把已经发了一个多星期的酒料,飞快地从窖里铲起来,稍一用力,就将满满一叉的酒料抛到烧锅前。
出窖其实也是烧枣酒过程中很费体力的活,尽管不像拉耙那样考验人的耐性,但是,当出到多半窖,尤其是等到快煞尾的时候,人站在窖底,将又湿又软的酒料铲出来,再扔到一人多高的窖外,是非常耗力气的;更主要的是,窖里面的空间很狭窄,干起活来捉襟见肘的,难以施展手脚,满身的力气都没地方使。
当年老枣根为了培养自己的接班人,首先就是让大枣木干出窖的工作的,干了三年,性子磨平了一些,才让他拉耙,拉完耙接着就是烧火。这样再干上一段时间,就让儿子上烧锅,这就到了当师傅的层次了。在烧锅上自己再指导他两年,把自己多年的经验悉数传授给他,三十出头儿,儿子就一定是马头山一带数一数二的浇酒师傅了。至于大虎和哑巴,就老老实实干出窖入窖的体力活吧,魏家烧酒的手艺,岂能轻易外传?这些都是老枣根心中安就的排排,虽然从来都没有说出来过,但老人心里有分寸!
大枣木又往灶膛里架上几根又粗又长的枣木杠子,然后开始拉动风箱,伴随着风箱的“呼呼”声,大枣木口中也不断发出粗重的呼吸声,如同患了肺病的牛一样。火光映得他的脸现出古铜色,细微的汗珠从额头、两鬓渗出来。
锅内的蒸汽弥漫了整个烧锅坊。
看到火候已到,枣根发出了新的命令:“可以了,上料吧!”
围在烧锅前的几个人,枣叶、枣花、枣针,还有枣核,几个人挥舞着手中的工具,七手八脚地铲起堆在烧锅边的酒料,投进甑里,没几下,便把甑底的箆子完全覆盖住了,刚才还热气腾腾的烧锅坊,很快烟消雾散。看到此种情况,老枣根立即下令:“停!等一等,注意火候!老大,这会儿全看你的了,加火,将火烧到最旺!”
大家于是立即停了下来,连正在出窖的大虎也暂时停住了,大家干活时发出的嘈杂声也骤然止息。只有灶坑内,大枣木仍全力拉动着那个巨大的风箱。随着大枣木手臂的一拉一推,风箱发出猛烈的“呼——呼——”的声音,灶膛内的火苗也发出悠长的“呼——呼——”声,间或有枣木被烧爆发出的沉闷的爆裂声。
这样过了没有几分钟,白色的蒸汽又隐隐约约透过箆子上的酒料钻了出来,开始是若有若无,如一两缕洁白的丝线,如同从锅里钻出来的白色幽灵,飘忽着略略闪一下身影又消失了,如果不仔细观察,颇不易发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