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枣根回到烧锅坊里面,恭恭敬敬地拿来一根又细又长的像竹竿一样的枣木棍子,双手端着来到酒窖边,慢慢地跪了下来,磕了三个响头,然后站起来,双手紧紧攥着棍子,使劲向窖内的酒料插下去。
周围的人,包括才十来岁的枣核,都停止了交谈,虔敬地看着枣根。
这根棍子,在魏枣根爷爷开烧酒坊的时候就已经在使用了,至今已经传了三代了,可算得上魏家烧锅坊的传家宝了。别看这根看起来普普通通的枣木棍子,在烧锅坊里可算得上最重要的物件了,没有它,任凭烧酒师傅天大的本事,任凭烧酒坊工人再卖力地干,任凭烧酒坊的火再旺,酒都是烧不成的。实际上,烧酒师傅的道行高低,技术深浅,主要体现在这根又细又长的枣木棍子上。因为烧酒师傅就是从这根棍子上推断窖内的酒料发酵到何种程度的。酒料在窖内发酵,与蒸馒头有些相似,火候不到,馒头蒸不熟;火候过了,就将馒头蒸煳了。料在窖内过一个晚上,就会开始发热,大约六七天,就会发好,少则六天,多则八九天,时间相差并不是太多,充其量三两天而已。可是,问题就出在这三两天上,如果火候未到或过火,师傅哪怕提前一天下令出窖,或者延迟一天出窖,所酿出来的酒的品质,以及出酒量的多少,那都是大相径庭的。如果提前两三天或延误了两三天,结果会很惨的——很可能根本酿不出多少酒来,白忙活一顿不说,还会白白糟蹋整整一窖的酒料,竹篮打水一场空!
枣根双手握着枣木棍子,一边慢慢地将它插进窖底,一边自言自语地说:“咱们魏家的这根棍子,传了三代了,已经有了灵性,准得很啊!哪天料发好了,它就会告诉咱。通过这根棍子,我老枣根烧了大半辈子酒了,还从来没有失过手呢,这棍子与枣神爷心相通着呢,有时,窖里的料即将发好了,我白天没有看出来,到了晚上,在梦里它会向我提醒儿呢……好了,我将你插进去了,我再向你磕三个头。”说完,枣根又跪下,向这根棍子磕了三个头,才慢慢地站起来。
几个晚辈站在枣根身后,大气不敢出地看着他。
头三天,每天晚饭前后,枣根都要到窖前转一转,有时会蹲下来,一边抽旱烟,一边默默看着酒窖,一幅若有所思的样子,不知他在想什么,好像一个农夫,在地里播下了种子,期盼早日发芽。
到了第四天,酒窖最表层的酒料,因为内部发酵的缘故,已经微微鼓胀了起来。老枣根咧着嘴无声地笑了,脸上满是喜悦的表情,如同一个男人,做丈夫时间不久,新娘就怀孕了,过了几个月,随着胎儿的逐渐成长,女人的肚子慢慢鼓起来了,半是掩饰,半是炫耀地向周围的人传递着新生命正在腹内孕育的信息。
从此,每天早午晚三次,枣根雷打不动地都要到酒窖边看一看,憨笑着,用手轻轻抚摸着酒窖表层的酒料,如同丈夫在抚摸妻子怀孕后逐渐隆起的肚皮。尽管快到一年中最冷的时节了,但酒料发出一种温热的气息,老枣根的手能清晰地感觉到,酒窖内部,似有千军万马在奔腾、跳跃、呐喊、欢呼,它们在跃跃欲试,渴望充分展示生命的无限激情;老枣根又感觉到,自己的手似乎是放在岩浆之上,隔着厚厚的岩石,也能够感觉到手下面那具有无限热量的岩浆的冲撞、奔突;枣根又觉得手下似乎是一个巨大的蜂箱,成千上万的蜜蜂发出嗡嗡嗡嗡的叫声,辛勤的蜂群忙忙碌碌地到田野采回花蜜,然后在箱内酝酿成世间罕见的甘甜的蜂蜜……
枣根这样抚摸着,感受着,想象着,经常如同一个患了痴呆症的病人一样“呵呵呵”地兀自笑出声来,笑完后,枣根立即又恢复常态,面色冷峻地看一看插在酒窖中的那根枣木棍子,然后拍一拍手,双手握住棍子露出窖口外面的部分,用足力气,将棍子缓缓地拔出来。一边拔,一边不失时机地用手试探棍子的温度和湿度,同时嗅棍子带出来的气味。枣根一边这样做,一边皱着眉头思索一番,然后轻轻地摇一摇头,再将棍子插进去。
直到第七天晚饭前,老枣根第三次去拔插在窖内的枣木棍子,还没有完全拔出来,一股辛辣的气味就随着棍子被带了出来。如同一条有经验的老狗嗅到了猎物的气息,老枣根的鼻子剧烈抽动着,发出“呼哧呼哧”的声音,急剧地将酒味吸入体内,然后又迅速地呼出来。通过这样几次急速的呼吸,枣根用心慢慢体味酒气的程度和品质,同时紧蹙着眉头,竭力思考着,最后,他望着酒窖,长出了一口气,像个孩子一样笑了。
老枣根从酒窖回到家,枣花已经将饭菜端上了桌,大枣木也已经坐在了这里,两个人都在等爹回家一起吃晚饭呢。
枣根一进门,说:“酒料发得差不多了,再过一天,后来一大早,正式点火烧酒,大枣木,你明天去告诉枣叶、大虎还有枣针,后天一大早三更整正式点火,让他们明天做一下准备,后天一大早准时赶到烧锅坊来,每个人干什么,都按照往年定好的规程,各就各位,各司其职,不能出现丝毫差错!……另外,不要忘了招呼上哑巴,让他一大早就过来!”老枣根像一个准备进行一场大决战的身经百战的将军,有条不紊地下达准备作战的命令。
第三天的二更天,大家就已经齐聚在枣根家的烧锅坊里,此时正是阴历十一月底,一弯残淡的下弦月挂在天边,发出若有若无的阴惨惨的冷光,如果不仔细观察,甚至发现不了它的存在。
大枣木熟练地打着火石,引燃了松明子,松明子很快就毕毕剥剥地燃烧了起来,将整个烧锅坊照得一片明亮,映得每个人的脸如同喝足了枣杠子酒一样现出深深的酡红,一阵寒风吹过,人的影子便在寒冷的月光下忽乱地晃动。三更时刻一到,枣根一声令下:“大枣木,点火!”
大枣木抓起一根松明子,伸到烧锅下面的灶里,将灶膛内散开的一些芝麻秸点着了。晒得非常干燥的芝麻秸辟里啪啦地烧得很旺,通红的火苗窜动着,像一只红色的精灵,跳跃着,飘忽不定地舔着烧锅的锅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