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毕业生,大都已心不在焉。这些毕业生们有的在跑关系、走后门;有的在编造各种应该给予自己关照的理由;有的在请客送礼,大都在想办法能使自己分配到自己想去的地方。
学校有规定,对于不服从分配有特殊要求的同学要专门写出申请,并提供出充分的理由和相应证明,才能给予照顾。
依坐在桌前的这位女同学,她所一删再改的行文,就是她向系里要提交的特殊给予关照的分配去向申请……
她的选择与那些想留在城市,或分回自己家乡的同学不尽相同。她入学前来自大青山,在这份几番改动的题目笔记上,不难看出,她这种选择的艰难。
——但若细细品味,这几番改动题目的个中滋味,仿佛于其艰难之中,又隐透着一种似乎更加坚定的力量底蕴在支撑,隐透着这位女同学对于这种选择的执着和自信……
也许过于专注之故吧,身前这位沉思凝想的女同学,竟丝毫没有察觉,此时,已临近她身后,一位同样夜不能寐的来者……
确定好申请书题目之后,这位女同学写起内容和理由来,便变得疾笔成书了……
些许时过后,她缓缓抬起头来,深深舒了一口气,扔倒手中三色笔,目光不知不觉地向桌面一角投去,桌角上有一块装饰雅致的玻璃板框,板下压放着一张照片,照片上一个十来岁的小男孩,笑容可掬,情感俱动,两眼明熠亮澈,鼻子微翘,一双小虎牙镶嵌在胖乎乎圆盘脸上,既稚气十足,又显得活泼可爱。
望着这幅照片,桌前这位女同学,慢慢俯下身来:“鹏鹏,想妈妈了吗?好鹏鹏,妈妈就要回家了……妈妈和鹏鹏再也不会分开了……妈妈想你了……妈妈就要回家了……”
伴随着这位女同学的喃喃自语,她把照片从玻璃板下缓缓启出,贴置在自己脸颊上,轻轻抚揉着,良久才放回到眼前凝视起来……
已经站立在这位女同学身后些许时的那位来者,是这位女同学同班的一位男同学。他看到这位女同学端详的那张孩子的照片,也是他曾经不知看过多少遍的照片。
但此时当他又一次看到他的时候,照片上的孩子几乎在一瞬间,夺去了他的全部魂魄。
——浮现在他眼前的这个小男孩,猛然间从照片上活化开来:骤然由笑容可掬变得惊惧可怕,脸色由红润光滑变得惨淡苍白,挣扎着从他面前一步步向后退去,嘴里还一再重复地吐着这样几个字:“我不去,我不去!我不去告诉妈妈,我不去呀……。”
听得出,这个向后退去孩子的声音,嘶咽而恐惧……
待这令人心颤的哭诉重复了几遍后,这个从照片上活化开来的孩子,迅即又由执拗的乞求变成了委屈的哭泣。
——他被妈妈一掌击倒在地,残疾的身体,费尽气力,几次挣扎着也难以支撑起来,其情其景令人心搐胆粟……
想到此,这位女同学身后的男同学,不禁周身一阵战抖,他下意识地把目光,移回到眼前的女同学身上。
他见他眼前的这位女同学,安详地依坐于桌前:一手托腮,一手擎着照片,莞尔微笑,笑意中透出无尽的亲狎和慈爱……
——就在这一瞬间,他蓦然发现:此时此刻的她,竟是这样的美,她安详的神情和姿态,竟是如此的楚楚动人。
齐肩的剪发,蓬蓬松松,浑如一团黑赫的瀑布,些许凌乱却也自然协和。疲劳过度而显得有些清白的面容,反倒更加端庄秀逸。尤其是她那一双近似男性的眉叶,微微向上挑起,两只黑白分明而又隐现着血丝的眼睛,各自蕴含着一泓深静的秋水。教室里柔和的灯光,落在她那实体的学生装上,纷扬着一层淡淡的青辉……
在这空寥的教室里,有了她的存在,才显示出了一种特有的生命存在的气息。
她依然在微笑着。笑得是那样典雅、自信和充满了憧憬。笑得是那样沉静、深蕴和盈满女性的魅力。
在他眼中,这简直是一种天使般的微笑,他心中的天使。
他此时忘记了做什么,或者应当做什么。可在这一瞬间,他实实在在感觉到了一种神圣。他当为这种神圣祈祷:祈祷摩伊拉圣女为她显示最幸福的灵运;缪斯艺神当为她弹起最美丽动听的琴音……
——琴音?哦,琴音,他似乎听到那来自远古的声音。
善哉峨峨兮若泰山,善哉洋洋兮若江河,高山流水,伯牙子期,知音之琴,知琴知音……
——可这知音之琴和知琴知音,是从何时不再奏响!
她在哪里又是在何时弹出它的第一声音符?
——是在她宣布要重回大青山的那一刻里吗?
——是在超男宣布她与他相爱的那一瞬间吗?
——是在和平向他请求再续前缘的那一时段吗?
——还是三年前与她重逢的那个课间吗?……
不、不、这好像都不是,似乎还是更早些,更早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