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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月考

因为“普九”检查而被迫延期的月考元旦开学后马上就开始了,象所有年轻而又有强烈责任心的班主任一样,风华对自己班的考试成绩也非常关心,他渴望自己的班能考全年级第一,作为一个老师,学生考试成绩就直接体现了自己的人生价值。他勉励同学们加紧复习,在考场上沉着应考,以优异的成绩回报老师和家长。

贾志高老师正在听一首歌儿,自从来到这里后,周文生记得,只要贾老师在办公室,只要他听歌儿,就只听雪村的那首《东北人都是活雷锋》,每当这时候,他一定也会跟着唱,不对!是跟着说。

老张开车去东北——“撞了”,志高接到。

肇车司机耍流氓——“跑了”,志高接得很干脆。

多亏一个东北人,送到医院缝五针——“好了”,对应自然。

老张请他吃顿饭,喝得少了他不干——“他说——”

俺们这旮都是东北人,俺们这旮盛产高丽参,

俺们这旮猪肉炖粉条,俺们这旮都是活雷锋,

俺们这旮没有这种人,撞了车哪能不救人,

俺们这旮山上有针磨,那个人他不是东北人,

——“翠花,上酸菜!”这最后一句,志高的声调提高了足有八度。

听完一遍,他会将磁带倒回来,再听第二遍,然后是第三遍,只要没什么要紧事,他便这样跟着边唱边说絮絮叨叨地折腾上半天,从不厌烦。

志高调动的事已基本办妥,就要离开这里了,教学成绩好歹与自己关系已不大了,大可不必在这方面过多地费心思了。月考了,自己正好可以忙里偷闲地逍遥一会儿。

和以往一样,各年级照例要拉到操场上去考试,学生们上身伏在凳子上,双腿半蹲在地,在这数九寒天的严冬,有的同学几乎握不住笔。

周文生对这种考试方式极为反感,因为他自己从小就饱尝这种考试之苦,认为这是一种摧残人性的考试方法。你看,考试时学生那种难受的姿势,首先不能坐,因为地上冰凉,即使在夏天,不怕弄脏衣服,但坐在地上却够不着凳子上的试卷。而立着答卷呢,更不成,人一旦站起来,上身便会超过凳子高度的两三倍,但如果双腿站直而又弯腰答卷,那更是不可想象的。于是只能采取这种半蹲的方式。双腿蜷曲,上身下倾,低头,抬手,在冬天棉衣的包裹下,一个个学生如同被训练地丧失的个性的狮子狗,蜷缩在地,俯首帖耳。

改革开放后,随着教育越来越受到重视,这种考试方式开始出现,进入八十年代后,更是风行一时。据说这是一种最能考察出学生成绩真实性的方法。

周文生从初一到高三,还有那水深火热的补习班,整整七年一直饱受这种考试之苦,他至今仍坚信这种令人厌恶的考试方式严重压抑了自己的学习热情,影响了自己在考场上的发挥,最终积累成了一种严重后果,否则自己高考一定会考得更好。

“在特定时代产生的这种考试方式是难以改变的,尽管有不少教育家撰文批评,可是不但不能使之消失,客观上倒是起了宣传介绍的作用。整个中国大地,无论是乡村还是城市,各中学都普遍采用这种方式,以期考出真实的成绩。中国封建社会后期,八股取士从精神上摧残、扼杀中国的读书人,那么今天这种考试方式是否可以认为是从肉体上对青少年的摧残与压抑呢?这种肉体上的摧残与压抑难道不会引起他们精神上的进一步扭曲?”周文生想。

周文生又忆起了从历史书中看到的文革期间批斗大会的情景:被批斗者,自然往往是“臭老九”了,他们被“工农兵”们押上台来,然后被勒令双手后背,弯腰屈身,头尽量抵向地面,而臀部却高高隆起。

“这可谓中国人摧残人性的绝妙创作,中国人的聪明才智在这里发挥到了淋漓尽致的程度。更令人啼笑皆非的是,这一时期的宣传画上,二千多年前的孔老夫子也被从土里揪出来享受这种二十世纪现代文明人创造的批斗。历史与现实的这种错综与变幻,难道仅仅是疯狂年代的一种歇斯底里?不!从今天中学生这种考试方式中的表象,我们不难看出整部中国文化史的悲剧的共同根源和其一脉相承的历史继承性。”周文生继续默默地想着。

想到这里,周文生突然作出了一个鲁莽的决定:考语文课时,不再拉出去,就在教室里面考。月考不比期中、期末考试,一般由任课老师自己监考,只是学校要统一组织。自己的课由自己决定,不算过分吧!刚出校门不谙世事的周文生并未考虑到自己的这一决定会牵涉到方方面面,更不会想到这种决定会造成何种影响。

上午考的是数学和历史,下午第一场就是语文,周文生及早拿了卷子,向班里走去,脚步有些慌张。此时,学生们已拿了凳子陆续向楼下走去,周文生将他们迎回教室,然后站在讲台上大声说:

“同学们,大家喜欢到外面考还是喜欢在教室?”周文生的声音有些激动。

这一瞬间,学生们似乎没有反应过来,呆若木鸡似地没有回答,周文生连问了几遍,有个学生小声嘀咕了一句:“废话!”

周文生隐隐约约听到了这句令人恼火的回答,但又不知是谁,又急着要考试,于是只好忍了忍怒火,直截了当地说,

“现在,我决定,语文课在教室考。不过,大家要自尊自爱,对自己负责,自觉遵守考试纪律,珍惜我交还给你们的权利,明白吗?”

教室里一片欢呼声,有几个学生甚至鼓起掌来。

卷子很快就发下来了,开始还算平静,但时间不久,学生们就开始交头接耳、传递纸条,个别胆子大的甚至公然交换试卷。周文生开始觉得控制不住局势了,心里开始为自己的鲁莽决定后悔了。

正在这时,班主任高风华老师虎着脸出现在窗外,他向里观望了一下,然后隔着窗户向周文生招了招手。周文生出来后,高老师严肃地说:“周老师, 这样不太好,还是拉出去吧,你说呢?”

没等周文生回答,风华推门进了屋,提高嗓门,说:“都出来考!”

学生有的愣怔了一下,有的手足无措,有的不管不顾地继续埋头做卷,装作没听见。高老师忽然变了脸,厉声喝道:“出来!”

一直观察着情况的班长孙丽娜象往常一样扫了全班一眼,率先拿起了凳子,向外走去,随即,全班学生也急忙站了起来,匆匆忙忙地向外走去。高老师说:“周老师,你在前边将学生带入操场,我在后面压阵!”

到了操场,胡校长、李主任、二楞都在等着呢!周文生意识到闯祸了,不由两腿发软,脸红耳热,低着头在几位领导面前匆匆而过。学生们见这阵势更是大气都不敢出,迅速找到自己的位置,考试继续进行。

看到一切都恢复了正常,各位领导也没说什么,就各自走开了。

考了大约二十来分钟,一个叫李阳的瘦弱的男生开始坐立不安了起来,犹豫了一番,他说:“老师,我不考了!”

“为什么?”周文生问。男孩却没回答,只是站着不再答卷了。周文生不知如何是好。

这时,在考场后面一直“压阵”的高老师阴着脸走了过来,问:“怎么了?!”

“李阳不想考了,不知为什么!”

高老师很不客气地大声喝斥道:“蹲下,老老实实地给我考!”

想不到李阳的牛脾气也上来了,拿起凳子就走。正在气头上的高老师一个箭步追上去,飞起一脚,将这个单薄的男孩踹倒在地,然后按住他挥拳便打,打完后又将他提到办公室,严加审问。

“为什么不想考了,是不是想回教室考?教室里容易作弊,对不对?”

但这孩子就是不回答。

“听不到,是不是?”风华有些恼羞成怒。

但这孩子仍然一声不吭。

风华站起来便揪住了他的耳朵,使劲地拧,直拧得李阳哎呀呀直叫唤。

“总算开口了。”风华狠狠地说。

“放开!放开!”男孩出言不逊。

风华怒从心头起,恶从胆边生,一拳将他打翻在地,李阳的头重重碰在地上火炉的尖利的铁角上,鲜血汩汩地流了出来。风华这下慌了,校长、主任、二楞闻讯急忙赶来了。校长紧急决定, 由周文生带李阳迅速到镇卫生院缝合伤口,然后几位领导开始研究解决方案。最后决定由校长亲自出面带领班主任高风华送李阳回家,向家长说明情况并道歉。考虑到苏老师曾在李阳村任过教,在村里口碑极好,也一同前往,遇有不测情况也好应对。事件发生在语文考试时间,且与周文生老师也有一定关系,所以周老师也必须一块去。

好在家长倒还好说话,李阳父亲说:“不用你们解释,李阳这小子,是个什么样儿我还不清楚?独生子,我长期在外打工,他妈农忙时在田里忙活,农闲时则迷着打麻将,李阳可以说自小就是跟着奶奶或者姥姥长大的,由奶奶或姥姥惯大的孩子,能有几个好的?当时作父母的为了自己省心,将孩子交给长辈带,还以为沾了父母的便宜,现在才知道亏吃大了,但也怕是后悔莫及了。你们看,都惯成什么了?你让他向东他偏向西,让他打狗他偏撵鸡,简直是和尚打伞,无法无天,你们不打,我还想打他呢!”

母亲心疼儿子,但也只是说:“以后打时只管向屁股上踹,有什么事儿!”

校长拿出一百元钱,但两口子死活不收。

几个人回到学校,长出了一口气。苏老师说:“风华这次走运,打的是这种厚道农民的孩子,否则,可就难说了,前年,有个老师一巴掌打光了自己半年工资。”

校长说,“打出血来,也实在不是事儿,幸亏家长也理解我们的老师总是恨铁不成钢,以后还是要注意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