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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单亲家庭的孩子 (1)

一个周末的下午,蓝兰正坐在办公室的椅子上批当天收上来的作业,批改完毕,然后开始看一本书,是英国女作家夏洛蒂勃朗特的《简爱》,这本书是前一段时间风华从县城买回来送给她的。办公室的门敞开着,她看一会儿,偶尔会抬起头来向门外望一望。

多半个下午,蓝兰就是这样度过的,直到看得有些累了,室内的光线也逐渐地暗下来了,这时,她又一次抬起头,向外望去,这一次,她不经意地看到自己班里的两个女生——崔梦圆与樊佳欣,一前一后去食堂打了饭,然后又默默地向宿舍的方向走去。

蓝兰的思绪不由陷入了沉思之中……

樊佳欣与崔梦圆都是两个性格孤僻的女孩儿,与崔梦圆不同,樊佳欣孤僻性格的形成,应该与家庭生活中的另一种原因有关,如同西方有位著名文学家那句名言所说的:幸福的家庭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则各有各的不幸。

樊佳欣的不幸来自父母的离异。

太行山区的富坪县本来是极落后极封闭的,在这种环境下,几千年来,每一个家庭稳固得如同山村中随处可见的古朴笨拙的磨盘,迟缓沉重地运转着;夫妻二人如同磨盘的上下两部分,尽管也难免磨磨擦擦磕磕碰碰,但两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岁岁年年地过下去,一般都是白首偕老,从一而终。即使有的女人年纪轻轻丈夫就死了,女人守着一个坟堆,艰难地扶养幼子,侍候公婆,一般也轻易不会改节另嫁,直到有一天自己也死了,再被儿女村人抬进那座等待了她好多年的坟茔,最终与自己的另一半合为一处。“磨盘”的两部分,最终都是要合为一个整体的。

这种状况,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以后却出现了变化。

这种变化的发生出现得非常突然,首先是很多山里人从封闭的村庄走出去,到外面去打工,看到了外面世界的多姿多彩,也受到了外界更多的诱惑,原先封闭的家庭结构开始受到越来越多的外界的影响和冲击;随后,外面的各种新的事物和观念也越来越多地进入了大山深处,更加深入地瓦解着山民们原有的生活方式和思想观念,反映到家庭生活方面,那就是,离婚,由原来一种难以启齿的事似乎越来越变成了一种时尚。进入二十一世纪初,这种情况表现得越来越严重。

人们家庭生活中的这种剧烈变化,其影响力不断地向整个社会辐射,即使远离喧嚣闹市,坐在大山深处的槐花镇中学书斋的老师们,也明显地感受到了这种情况产生的剧烈影响。

这种影响在槐花镇中学最直观的表现是,几乎每个班都有几个学生来自残缺家庭,有的班竟有十来个!除个别是因为父亲或母亲因病因车祸或因为其他什么原因去世外,其他的,就主要是越来越高的离婚率造成的。

这种夫妻离异的原因也是多种多样,对此,身为班主任的蓝兰,从自己班里的几个学生身上,也能深刻地认识到。

比如,自己班里的女生樊佳欣和男生左玉帅。

左玉帅家住在一个叫做阎王鼻子的山村里,是所有在槐花镇上学的学生距离学校最远的村庄之一,从名字上就能知道这个村该会是多么偏僻落后。当年这个村有“光棍之乡”之称,这个村,当然也包括附近的几个小村庄,为了解决男人讨老婆难的问题,开始是村里有一个不成文的规定,每家的姑娘都尽量不出村,尽可能嫁在本村,智障儿童刘得宝就是与这个村不太远的黑石沟村的;后来,也就是从上世纪八十年代中后期开始,越来越多的老少光棍们,开始大量地娶或者更确切地说是买远在南方的女人,其中以湖南、贵州、云南、四川等省为主。这样一来,形成了村里的媳妇们,近的近在咫尺,有的甚至就是左邻右舍,女人回娘家用不了三两分钟,血缘关系上更是千丝万缕的,亲戚套着亲戚;远呢则远在天涯,几千里甚至上万里以外,说话呜哩哇啦地没有几句能听得清。

外地女人进入阎王鼻子的开始,是改革开放不久,有一年几个人贩子,将南方几个外出打工的女人贩卖到了这个村,一个个女人被绳子捆着,再用铁丝链在一起,脸上有一道道伤痕,表情都显得极度恐惧,看来早已被人贩子打服了,不敢再有反抗。

饱受性饥渴的光棍们,终于感受到了改革开放给他们带来的异样的阳光、希望与温暖,村里有两个年龄不算很老而且小有积蓄的光棍从人贩子手里买下了老婆,一个是贵州的,一个是湖南的。

这两个被买来的媳妇,“新婚时期”开始也大都经过激烈的反抗,但是,在《祝福》中的贺老六的力气还要大的男人饿虎扑食般的进攻下,很快便如死尸一样躺在炕上任凭男人在自己身上发泄压抑了太久太久的欲望了。再说,这些女人的身子,也不知已经被人贩子做过多少次了,也已经不再将自己的身子看作黄花姑娘一样金贵了。

最初一段时间,一家老小会轮流值班地严密地看守着这个高价买来的女人,晚上家人再从外面用大铁锁把门锁上,窗户钉上铁栅栏。为了买她,花光了家里所有的积蓄,甚至还举了债,如果跑了,那可就是赔了夫人又折兵!有一次乘上厕所的机会,其中的一个女人跑了,但这一带三里五乡的谁都知道谁家买了媳妇,都认识这个女人,于是她又被外村人抓获并扭送回来了,回来后,自然免不了挨男人一顿暴打。

一两年后,两个女人孩子生下来了,逐渐地也就死了要逃跑的心了,再说这里尽管贫穷,但据说比她们贵州、湖南的老家生活不知要好多少倍呢!真应了那句话:你再富,也有比你更富的;你再穷,也有比你更穷的。

于是,女人从此也就死心踏地地在这里和丈夫孩子过日子了。

南方的女人,极能吃苦,经常背着孩子下田干活儿,如一头不知疲倦的牛一样,家里人自然更加喜欢。后来,这两个留在北方的女人还不断地介绍她们老家的女人嫁到这里来;有时也学习人贩子的做法,直接贩卖,让更多的南方姐妹重蹈她们曾经的覆辙。同时,也还有其他人贩子不断地向这里贩卖女人,所以,这一带的南方女人便越来越多了。这些南方女人,不仅泼辣能干,会操持家,而且生下的孩子大都比本地女人生的聪明健康,因此,这里的男人更加乐意娶这样的女人了,最终,这里形成了一个南方女人聚居的村落。至于结婚手续,那更是没问题,村干部都是挨着靠着的乡亲或亲戚,村里的光棍问题解决了,生产也发展了,村子也兴旺了,于公于私都是好事。也不用担心有人追究买卖人口的当事人——无论买方还是卖方的法律责任。别看村干部在其他方面张牙舞爪飞扬跋扈,但是在这方面却只有积极提供方便、打好掩护的份儿,不能,也不敢给人拆台使绊儿。即使生了孩子后被乡里村里的干部逼罚款甚至抄家也认,但是,若让人家断子绝孙,人家就真敢和他拼命,而且这样的村干部还会被全村人戳脊梁骨,唾沫星子也能把他淹死,要知道,这是在村里,村里有村里的办事规矩,他既是村干部,在村里,就只能按着村里的规矩办。

蓝兰班的左玉帅,他的母亲就来自贵州省,她是被人贩子买来的还是由先来到这个村里的老乡介绍来的,一直有不同的说法,其实她自己也说不太清楚。据她本人说她是由先嫁到这个村的一个老乡介绍来的,但那位介绍人却收了左玉帅父亲五千块钱,这个价儿同从人贩子手里买一个基本不相上下,或者这算是人家要的劳务费吧!但起码左玉帅的母亲不是像最初踏上这块“殖民地”时的那两个南方女人那样被用绳索捆来。

左玉帅的母亲像其他来自南方的女人一样勤劳能干,从不叫苦叫累,就连生孩子也具有一股直爽利索的泼辣劲头儿——接连为左家生了两个大胖小子。一晃十几年过去了,现在,大儿子左玉帅十五岁了,在蓝兰班读初二,弟弟十二,正上小学六年级。

两年前,左玉帅的母亲借口回老家探望生病的母亲,但不知为何,这一去就再也没有回来。左玉帅的父亲以及爷爷奶奶当年也曾担心这女人留不住,但孩子生下来以后也就放心了,而且左玉帅的父亲也曾陪着老婆回过几趟南方老家,对女方的家及其家人也算比较熟悉了。所以,两年前女人再次提出要回老家探望母亲时,正在村里矿山上忙着打工挣钱的丈夫就让老婆一个人回去了,两个活蹦乱跳的亲生儿子留在这里,不信当娘的不回来!

但出人意料的事偏偏就发生了,女人回南方后,刚开始手机还能打通,说过一段时间就回来;后来,手机有时就接不通了,偶尔打通了,刚说上几句话,就又匆匆挂断了;再后来老婆就不再接电话了,只是她的家人,或母亲,或兄弟接电话;又过了一段时间,电话就再也打不通了,到最后,就成了空号。

无奈,男人就找去了,反正自己也去过两次了,路也算熟了,和老婆家里的人,尤其岳父岳母还算合得来,甚至,老太太在女儿坐月子时还在北方女婿家住过一年多。再说,女婿到丈人家接自己老婆回来也是天经地义的事,有什么不可以呢?这和那些纯粹从人贩子手里买来的媳妇,捆着打着成的亲,毕竟还是不同的。

但是,去了两次,都没有见到自己的女人,岳母倒是每次都在家,问她女人哪儿去了,她只说打工去了,至于到底到了哪里,她也说不清。

就这样,两年时间过去了,老婆就如同人间蒸发了似的,再也找不到了,年近半百的老左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打起了光棍儿,不过他这光棍打得比别人还要憋屈,因为从法律上说他还是有老婆的——尽管从实质上说,他目前是光棍一条。所以当有人提议再给他说一个岁数相当的女人时,他又不敢续弦,因为他的“弦”并未断,只是暂时失踪了而已,万一刚续完弦,南方的女人突然又回来了可怎么办?不要了?不让她进门?但她可是两个孩子的亲娘啊!两个孩子也不答应啊!

蓝兰自从回到槐花镇中学代课起,就开始关注左玉帅了,别看这孩子名字挺“帅”,然而衣服又脏又破,头发像一丛杂草,脸好像从来没有洗过,两只手又脏又黑像野鸡的爪子,整个人活像一个打非洲逃荒来的小难民。二愣,甚至连他原来的班主任李志平都叫他“脏孩”,或戏称“老脏”。然而“老脏”毕竟才是个十几岁的少年,又极活泼好动,成天价如一个脏兮兮的猴子一样在校园里又跳又蹿的,老师对他是又喜欢又有些烦,很多同学更是乐意和他打打闹闹,有些大孩子拿他耍着玩儿寻开心。在上课时他一般也不老实,经常搞出一些动静来引大家发笑,其学习成绩就更是一塌糊涂了。但是,无论同学还是老师,没有人不说他聪明的,听说在小学时他的成绩一直很棒,考试一般不下前三名,但这两年突然滑坡了,而且逐渐滑到了谷底,初一上半年还能马马虎虎考个中等,初一下半年就处于下等了;到了初二,年级倒数第一几乎就被他买断了,并且从此再也不肯脱手转让他人。

过了一个年,进入初二下半学期后,可能是因为大了一岁,长“出息”了,也可能是因为在假期和一些社会上的不良青年厮混,沾染了不少不良习惯,如抽烟、喝酒,甚至还会偷着拿同学的一些东西,开学以来,已经发现了好几起了,虽说不太严重,但毕竟不是个好苗头。“合抱之木,生于毫末;千里之堤,溃于蚁穴”,虽然现在才开了一个头儿,但以后还不知会发展成什么样子呢!也就是从那时候起,蓝兰从“四两羊肉”李志平那儿接手了这个班的班主任的。

在一个春意渐浓的周日,蓝兰听说一位男老师开着摩托车要到阎王鼻子村办点儿事,她就搭上了这位老师的车,向左玉帅的家驰去,想和他家里的人见一面,交流一下。她觉得左玉帅现在如一棵正在疯长的草,正处在人格形成的十字路口上,如果不加强管理与教育,还不知长成什么模样呢;他鬼点子又多,长大了还不知做出多少危害社会的事呢!

蓝兰早就知道左玉帅来自单亲家庭,家庭教育方面不用说也存在着不少的问题与不足,阎王鼻子村尽管距离学校够远了,但左玉帅却从不住校,她同他说过几次了仍没有效果。他一年四季的走读,很多时候,尤其是冬夏闹天气的时候,经常连续几天不到校,迟到早退更是家常便饭——也就是说,尽管他是一名学生,但更多的时间他是在家里或社会上度过的,学校对这样的学生的教育与管理自然也就非常的无力。学校教育、家庭教育和社会教育必须密切结合,任何一个环节出了漏洞都不行,当然,作为中学生,学校教育肯定是占有主导地位的,但是,学生得到学校啊,如果学生经常游离于学校之外,又何谈学校教育呢?所以这次去他家,若见到他的父亲,首先就是建议他将孩子送到学校来住校,家距离学校这么远,又没有母亲照料,住校是最适合不过的。

进入阎王鼻子的路还算好走,比蓝兰想象的要好走的多,看得出是新修的,路上不断有大卡车出入,是进山拉铁矿石的。这几年阎王鼻子村周围的山上发现了储量丰富的金矿铁矿石,外地有几个老板在这里办了几个矿,进行开采,看来,这条比较平坦宽阔的道路,就是为此而修建的,而在前几年,这里异常闭塞贫困,通向村外的只有一条人踩出来的弯弯曲曲的羊肠小道,人们出村主要依靠步行,运输主要依靠人背或牲口驮运。

一进入村口,就见到有几个村民聚在一起闲谈,于是蓝兰下了车,向他们打听左玉帅家住哪里。这时,几个村民同时笑了起来,七嘴八舌地说:“你算问对了!这你算问对了!”其中有一个背有些驼、衣服不甚整洁的约五十多岁的汉子热情地说:“跟我走吧!你一定是左玉帅的老师吧,看着就像……”

蓝兰问:“您是?……”

“我就是左玉帅他爹!要不大家怎么都说你问对了呢!”汉子笑着说。

蓝兰不由心中说道,今天真算走运,一进村就找到了家长,原以为还不知能不能见到人家呢,起码没想到会如此顺利,这是个好兆头,看来今天这次家访的效果一定不会错,家长一看就是个通情达理的人。

在村子里拐了两个弯,很快就到了家。院子里乱七八糟的。老左抱歉地说:“家里很乱,又没有女人,没人收拾,平时我在山里的铁矿上给老板带班儿,也顾不上。”一边说一边热情地把蓝兰往屋里让。

都这季节了,屋里居然还生着火,是那种用砖砌成的旧式火炉,火炉里面有一个大炕,火炉与炕是连通着的,火通过坑以后再从墙壁上的火道上升,再通过屋顶的烟囱将烟送到外面去,这样,人睡在上面就比较暖和,这是太行山区典型的火炕,只不过现在越来越少见了。

炕上有几个破旧的被窝卷儿,乌黑的枕头泛着油腻的光亮。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头儿斜倚在被窝卷上喘气,时而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他见有客人来了,立即挣扎着要起来,左玉帅父亲说:“你躺着吧,别动了!”既而转过脸对蓝兰说:“唉!老了,已经没有用了,没有用了!……”

老左用炉椎将火捅开,加了一些煤块儿,又用铁钩从下面将炉子搜了一番。很快,火就旺了起来,炉子上的铁壶,不一会儿就咝咝地响了起来,既而冒起了热气。然后,他从屋角一个又黑又粗的瓮里拿出一大块猪头肉,搁在案板上切了,收到一个水瓢里,用火炉上快要开了的水将猪头肉烫了片刻,再将水逼出去,然后又这样重复了一次,就将肉倒进一个大盘子里,撒上盐,再倒了一些醋和酱油,然后将一个满是油腻的饭桌摆在屋子当中,将满满一盘肉放在上面,就招呼蓝兰过来吃饭。

看着家长的这股热情劲儿,蓝兰有点儿哭笑不得,可又无法阻止他这样忙活,再说大老远来了,什么还没说呢,总不能就这样走了吧,于时起身为自己倒了一碗水,坐在了桌子边,想和这位家长慢慢谈一谈。

但这时老左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起身到了另一个屋子里,不一会儿,提着一个白色的塑料壶过来了。蓝兰立即就明白了,壶里装的是当地自产的枣酒,自小在太行山区长大的蓝兰自然对此并不陌生。太行山区的富坪县,很多村庄都自酿这种枣酒,这种酒度数高,劲儿大,辣味十足,因此当地人称之为“酒杠子酒”,或者干脆就叫它“枣杠子”或“杠子”,不管日子好过难过,过年过节时只要能喝上二两这种枣木杠子酒,就是神仙也羡慕的光景。每到过年时,家家户户都会灌上一两壶,无论待客还是自己喝,都非常好。富坪藉的著名老作家陆一鸣老师,就非常喜欢喝这种枣酒,每年春天,老作家都要回老家采风、体验生活,在家乡期间,他是非这种酒不喝的。他曾经说过,只要有枣木杠子酒,茅台、五粮液都不喝!这句话,经陆老这样的名人一说,自然是不胫而走,成了富坪妇孺皆知的名言。据说,富坪县最大的那家枣酒厂——红金贡酒厂,还打算将陆老的这句名言印到酒的包装上,如果真能如此,就凭这句广告词儿,富坪枣酒的名气一定会更大,销路也会更好,没准儿还会行销天下,誉满全球呢,就怕到时候,茅台、五粮液酒厂的产品销路大受影响,是不是会找上门来兴师问罪呢?

据说,太行山区的这种枣木杠子酒,不但好喝,而且具有很好的医疗保健作用,能够舒筋活血驱风通络,对各种风寒湿痹症疗效奇佳。富坪籍老作家陆一鸣老师,患有挺重的帕金森氏病,手握笔写字都很困难,所以七十几岁的人了,被迫学习电脑打字写作,也够难为他老人家了。更为难的是,在喝酒时,每当端起酒杯,因为手严重颤抖,酒就会不断地洒出来,但老作家却极嗜酒,文章可以不写,酒却是不能不喝的,于是每次喝酒,就只好用两只手捧着酒杯喝,样子很是滑稽。但是,即使这样,酒也会不断地洒出来,无论多么名贵的酒,不管是国产的茅台、五粮液,还是进口的人头马、XO,都是照洒不误,这实在太可惜了。好在陆老是个豁达不羁的人,所以每当这时,他会低下头,将嘴抵到桌子上,将洒到桌子上的酒吮吸到口中,再咽到肚里地,甚至有时还会用舌头将残留酒液的桌子舔一舔,这实在是一种麻烦事。但是,如果是喝家乡的枣木杠子酒,这种情况就断然不会发生了,因为这时,他的帕金森氏病的症状就会突然消失,他一只手端起酒杯,稳稳地一动不动,酒一丁点儿都不会洒出来。富坪的枣木杠子酒能治好陆老的帕金森氏病,一时成为富坪文艺界的美谈,于是,杠子酒的医疗保健效能,更令人深信不疑了。

老左从橱柜里取出两只碗,将酒倒满了,然后将其中一个碗推到蓝兰面前,浓烈的酒气顿时将整个房间的每一个角落都充斥满了。

老左热情地劝蓝兰喝酒,蓝兰看着满满的一碗度数很高的枣酒,皱了皱眉,无奈地笑了笑。老左明白过来了,从一个箱子里提出来了一大瓶可乐,又取了一只碗,倒满了,然后用这碗可乐换下了蓝兰面前的那碗枣酒。然后一面劝蓝兰赶紧喝,同时自己也就端起碗大口地喝了起来。

喝了两口酒,又夹了两块肉吃,然后老左放下筷子,将烟点着,一边大喝,一边吞云吐雾地抽烟,同时不断地劝蓝兰也喝可乐、吃肉。

蓝兰喝了一口可乐,然后试探地问道:“听说左玉帅的母亲回娘家了?”

蓝兰的这句话,如同打开了水库的水闸,可能也是酒劲的推动,也许老左天生就是个热情健谈的人,他开始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似乎想将这两年积攒下的一肚子苦水一股脑儿地向蓝兰全部倒出来。其实这些内容蓝兰早有耳闻,已不再出乎意料,但是她仍然装作第一次听到的样子,认真地听着,但她心里只是想等他停下来以后,将话拉到正题儿上,即如何搞好孩子的家庭教育问题,尽管家庭破碎了,但破碎的家庭尤其要重视家庭环境对孩子心理上造成的不良影响;最起码,能让家长同意他的孩子住校读书,那么,自己此行的第一个目的也算是达到了。

但老左的话却如同黄河之水天上来,远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尽管一边还在喝着酒。终于,他的话接近尾声了,但他又补充说:“我今年秋后还要去南方走一趟,再看一看,再找不到,也就死心了,但你看这两个活蹦乱跳的孩子,当娘的怎么就下得了这狠心呢?!一去就再也不回来了!”

说到这里,老左居然哽咽着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指着墙上镜框里的照片,说:“你看,多好的孩子!长得虎头虎脑的,多好!他们的娘怎么就能狠得下心不回来了呢?说不定是又被别人卖到了别处了,回不来了,我去南方时见过他的兄弟,贼眉鼠眼的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没准就是他们把自己的亲姐妹给卖了呢!”

“被自己的亲兄弟给卖了”,蓝兰听了这样的话,似乎耳朵钻进了一只苍蝇,心中感到一阵的反胃,甚至有想吐的冲动。设想一下:我将自己的妹妹蓝珺卖了,让人家将她关到监牢一样的黑屋子里,任意地毒打、蹂躏、糟蹋……而自己回家后心花怒放地数卖妹妹得到的钱……这怎么可能?!

这无论如何不可能?现实中怎么会有这样的事?一定没有的,这只是老左喝醉了酒胡说而已。想到这儿,兰儿感觉胃里好受了一些,耐着性子等他把话说完,然后再向他好好说一说自己此行的想法。

但是,老左话还没有完。“……她不回来了,但是,我想再说一个却又不能,有人说再娶就是重婚罪,这我可不管它,这里山高皇帝远的,谁管这档子事儿,只是如果我前脚儿娶了女人,南方的孩子他妈又回来了,那可咋办?”老左一边说,一边在蓝兰面前将两个手掌拍得啪啪直响,好像在冲蓝兰理论,好像是蓝兰使他无法再娶似的。

“……你看那照片,多好的孩子……”老左又一次指着墙上的镜框说。

蓝兰这一次终于发现墙上的那个镜框了,镜框不大,又沾满了尘土,所以蓝兰开始并没有注意到。她走近一看,里面有一张新照片,照片上打印着日期,是去年夏天拍摄的,是父子三人合拍的“全家福”——一张并不完整的“全家福”!从一旁老左的已有些醉意的絮叨中,蓝兰知道,照这张像的目的,是去年老左又一次去南方寻找一年多未归的老婆的时候,要带这张照片给老婆以及孩子的外公外婆看的,希望以此勾起女人对孩子的思念,从而顺利地把老婆带回家。看来,老左为找回女人,也算是煞费苦心了,但这苦心看来还是白费了。

照片中的两个孩子,完全不像现实中的左玉帅那样邋遢肮脏,照片中的左玉帅和他的弟弟,头都剃得精光明亮——看来是理完发洗完澡后即时拍摄的。两个孩子各穿一件崭新的白色衬衣,大眼睛明亮有神,兄弟两个还各摆出一种既有精神劲儿又异常可爱的姿势来,给人的印象宛如电视武打片中经常出现的武功高强又惹人喜爱的小和尚;又如同雨露滋润下刚刚从土里冒出来的两株春笋,浑身上下都充满了朝气与生命力。

正看得入神,忽然,一股浓烈的酒气混合着某种食物腐臭的气息向蓝兰的鼻子里汹涌而来,同时,老左口舌不清的话声也在蓝兰耳边响了起来,“蓝老师,过去喝啊!大老远来了,怎么也得喝!可乐有什么意思?你喝酒,你要不喝酒,就是看不起我左老四!……家中没女人,还像什么家?没女人……喝……”

他醉醺醺地将蓝兰拉回饭桌边,一边唠叨着一边将碗里的可乐倒在地下,然后倒了满满一碗酒,颤抖着端起来,拼命地往蓝兰手里塞。蓝兰双手推拒着,于是酒便不断地从碗里洒出来,流到了地上。

蓝兰知道老左已经喝醉了,于是拼命地挣脱开他的纠缠,仓惶地从屋里跑了出来,快步向村口走去。刚出了左家的大门,蓝兰看到一个村干部模样的人,拿着一封信,大声嚷着说:“左老四,你南方的老婆家来信了,说不和你过了,不回来了,你也别再去找了,人家让你死了这份儿心!……人家信上说原来人家南方就有男人孩子,现在孩子大了,不让她出去了,你左老四真是个二百五,多少年来苦苦挣钱,让女人邮回娘家,原来是在替人家养野崽子,简直是天上掉下来的事,谁能想得到呢?不过这样也好,你就不用再给人家拉冤枉套了,看这几年人家弄了你多少钱啊!你这个冤大头!‘自己的孩子,人家的老婆’这话说得在理儿呢,好在你还有两个儿子,还不算太惨……”

听到村干部的这句话,蓝兰不由地一怔,同时身体颤抖了一下,随即停在了那里,然而大门内老左的声音随即又传了出来,“家里没有女人……”蓝兰下意识地用双手捂住耳朵,又迈开了步子,继续向村口跑去。到了村口,已经办完事的同事恰好也开着摩托车来了。同事看她惊慌失措的样子,问道:“出什么事了?这样慌慌张张的?”

蓝兰也没做解释,跨到他摩托车的后座上,催促道:“天不早了,赶紧回学校吧,一会儿就黑了!”

与左玉帅相比,同是父母离异的樊佳欣似乎就更加不幸了。

左玉帅好歹还有一个爱他的父亲,经济来源似乎也没多大问题——阎王鼻子村的极度贫困的历史已经过去,现在这里正在大规模地开采储量非常丰富的铁矿石,村民们尽管也只能给外地来的老板打打工,但收入也较以往土里刨食强多了,否则已有两个孩子且年过半百的老左,断不会萌生续弦的心思的。

现在当地人有矿开,有钱挣,以后,矿藏开完了,这里的山也被炸得挖得不成样子了,仅有的一点儿耕地也被废矿渣毁得无法耕种了,那时候该怎么办?这种问题现在还没有人考虑。“现在有钱挣,那就先挣了钱再说;现在谁还把种地当会事?谁种地谁受穷……至于以后,谁想那么多呢?……以后再说以后!”大家都这样说

樊佳欣尽管现在已经有四个父母了——父母离异后又都分别再婚,这样,亲生父母再加上继父母,就有了四个对她具有法定扶养义务的人了,但她的生活来源不但没有更加充裕,反而因此更加困窘。

她开始也有一个幸福的家庭,父亲早年当兵,在部队是运输兵,开军用大卡车的,驾驶技术很好,复员回村后,他这一技之长在改革开放的时代更是大有用武之地了。尽管自己没有买车当老板,但给人开车的收入也是非常高的,外出吃饭抽烟等也都不用自己花钱;老板挣钱多了,年底还给红包;另外,有时还可以从外地捎带些便宜货回来,南方的蔬菜,东北的大米,新疆的葡萄、哈密瓜,又好吃又非常便宜,尤其南方的柚子橘子,北方很贵,但从南方的主产区购买,价格低得如同白送一般。佳欣的妈妈在村里开一个杂货店,收入也不错,因为佳欣爸爸能够经常从外地将一些店里紧缺的货物从遥远的产地直接捎回来,这样所挣的差价就远非本地其他商店所能比了。

那时,佳欣父母的感情也比较好,虽说也难免打打闹闹,但俗话说,两口子没有隔夜的仇,所以不久便也就和好如初了,那时的小佳欣,真如同生活在蜜罐儿里一般。

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家里不和谐的音符频频响起,家,越来越不像以往那样温馨了,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佳欣其实一直在想这个问题,好像是从母亲迷上麻将开始的……

自从迷上麻将后,母亲便经常整天整夜地与村里那几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