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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自学考试 (1)

时间已进入四月下旬,高等教育自学考试的日子很快就要来临了,周文生正在紧张地复习备考。

高等教育自学考试是我国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创建的国家学历考试制度,是对自学者以学历考试为主的新型高等教育形式,其开设的初衷是为了满足文革期间被耽误的一代人,让他们有机会圆自己的大学梦。另外,当时国家财力有限,高等教育事业还很不发达,大中专学校的招生能力还很小,社会上有大量的青年,他们也可以通过这种方式完成大学学业。

由于中国人口数量庞大,而且这种学习方式非常灵活,花费又非常少,所以这种制度自开设以来获得了迅猛发展,到了二十一世纪初,这种没有围墙的大学,在籍考生全国已达上千万,其人员构成也发生了很大变化,以前基本上是社会青年、在职干部职工,现在很多大中专在校生也参加了这种考试。中专考大专,大专考本科,本科考第二学历,以取得双学位,就业竞争压力的加大将他们中的很多人也卷入自考中来了。在槐花镇中学,就有很多这样的自考生,老马可以称为本校自考的元老,专科本科都早已通过,风华考的是历史专业,读中师时期就拿下了专科,现在本科文凭也即将到手。周文生中文本科毕业后又选择了考法律本科。

本校音乐老师谢玉瑾是音乐专业大专毕业,现在自考报的是中文,主要是因为这个专业最便于自学。她知道周文生是中文本科毕业,又是教语文的,于是常向他请教一些问题,这样,两人之间的交往就逐渐多了起来。

这一段时间,周文生抓紧时间将这次报考的几门课的教材通读了一遍,心里略为觉得踏实了些,又将谢玉瑾送来的几份历年真题做了几套。还真得感激她,谁知道她是从哪里弄来这些题呢?

胡校长已经明显露出了不满的表情,在一次例会上,他强调,“不要因为个人的学习耽误了教学工作,误人子弟是我们做老师的最大犯罪,期中考试快要到了,我是要看成绩的——谁说我不重视教学成绩?谁说我是形式主义者?个别老师通过借书为名企图搞不正当关系,败坏人民教师的形象,更是我们要坚决反对的。”

很多老师将目光投到了周文生和谢玉瑾身上,谢玉瑾马上羞红了脸,周文生已经历了一场巨大的情感震荡,此时反而麻木了,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再说 ,身正不怕影斜,他对这个谢玉瑾可是没有半点感觉,只是这次胡校长要看教学成绩,使周文生预感到了情况的不妙。语文课上学生背历史的现象又越来越严重了,风华这段时间正忙于和蓝兰热恋,而且他还要准备今年四月份的毕业论文答辩,所以对学生的管理也有些放松,再说,自己的课,主要还得靠自己,光指望班主任压着也不是长久长计。正如风华所料的那样,周文生目前对自己所教的初一(三)班的学生课上管理快要进入失控状态了,再说他这段时间正忙于复习备考,索性对学生采取了听之任之的态度。

考期临近,周文生去校长室请假,进去了一看,校长室里已有六七个人来请假,原来,除了去参加考研复试的甄静至今未归外,几乎所有的代课老师都参加了自学考试。校长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你们一走,我这里可就被迫关门歇业了,不如放几天假等你们回来了咱再开张。”

李隽圃主任深有感触地说:“代课老师支撑着咱校的大半个江山,但才挣几个钱,唉,不公平啊!古人云:‘不患寡而患不均’,构建和谐社会呢,我看最主要的不和谐就在这些方面,索性你们集体辞工,看国家怎么办,我不信就永远这样下去!”

“等拿到本科文凭就好了。”有个老师说。

“好什么!”李主任说:“老马不是拿到本科文凭了吗!他‘好了’吗?甄静、肖月都是重点大学的本科生,她们‘好了’吗?对,说句不客气的话,肖月现在倒是真的‘好了’,这话让肖月听到一定会骂我,我一个老头子了,不怕了,骂就骂吧,其实,我是为你们担忧啊,我是替你们心里难受啊,我每天指挥着你们,责备着你们,甚至骂着你们,让你们一把汗一把泪地干,但你们得到的回报如此之少,我于心不忍啊!这种命运什么时候才能改变呢,通过这样考下去就能改变吗?听说有句顺口溜叫什么:本科生遍地走,硕士生不如狗,博士还能抖一抖,就怕再过几年,博士也就抖不起来了喽!这是怎么回事呢,这不对啊,中国的教育怎么了?居然出现了这样的局面?”

“今天李主任象个哲学家。”有位女老师奉承道。

“受一千多年的科举取士的影响,中国人对读书考试有一种极度的崇拜,‘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学而优则仕’,这些思想至今在很多人的头脑中仍然根深蒂固。‘五十少进士,三十老明经’,国人对读书应考的学子历来有一种宽容与敬畏,在这种文化背景下,中国人特别热衷于考试,古代的十年乃至几十年的寒窗苦读,奔波于科举的独木桥,除个别幸运者外,士子们皓首穷经,最终老死于书窗之下的可谓比比皆是。今天这种状况似乎和古代仍然相似,考重点高中,重点大学,考研,攻博,乃至考托福出国,近年来兴起的公务员考试更是一种变相的科举,甚至出现了什么高考中的八年抗战,考研中的四朝元老,考博专业户等,这些都是在中国的国情下产生的具有中国特色的现象。

“落榜者捶胸顿足,甚至寻死觅活;考取者欣喜若狂,弹冠相庆,至于考试的真正意义是什么,那是不重要的,什么理想、抱负、振兴中华、建设国家,这些都是俗透了的套语鬼话。说白了考试的目的其实很单一:爬上去,成为人上人。有朝一日成了人上人,那就必然要践踏蹂躏‘下人’。

“中国传统文化中还有严重的重理论而轻技能的倾向,自古以来,科举取士中的考试内容或文章或诗赋或经纶或策义,却从不考各种实际技能。现在也类似,技校、技术学院对优等生来说是不屑一顾的,只有学习太差毫无出路的学生才会进这类学校,最终导致了中国的大学毕业生严重供过于求而高级技术工人严重不足的局面。学理工的大学生,毕业后也大都不安心从事技术工作,虽说这种工作也很多体面、优雅,他们大多数梦想有朝一日能够步入仕途,成为所谓的人上人,‘学而优则仕’嘛。”李主任喋喋不休地说,显得有点婆婆妈妈。

“好了,金榜题名了,成为人上人了,那下一步如何?我看就该大团圆了,该奉旨完婚,洞房花烛了吧!”胡校长三句话不离本行,大家哈哈大笑了起来。

等大家笑完后,在一边冷眼旁观的老苏开口了:“笑归笑,我还真担心你们这样一路毫无结果地考下去——更确切地说是担心你们这样一路考下去也毫无结果。今年考本科,考完本科仍无出路继续考研,然后再考博……其实,即使你成了博士后,有些部门你也别想进去,远的不说,单说咱们县的几个好单位,什么电力、交通、电信、银行、工商、税务、公安等,这些单位如同一个个独立王国,针插不进,水泼不透,它们只接受自己的直系血缘,此外一概六亲不认,他们的内部子女,初中尚未毕业,单位就开始为他们建档造册,为将来就业作准备。没文凭?现在哪弄不来一张文凭!你有文凭又能咋的,记住了,人家只要自己的直系血缘,老子的职位只能让自己的亲儿子接班,能轮到你个野小子打幡继承人家的家业?你是博士?博士怎么了,博士多着呢,该干嘛干嘛去!他们没有工作能力?你以为是造原子弹啊,一般性的业务只是些死套路,时间久了自然就掌握了,一个单位只要有几个业务骨干就能玩得转了,大部分都是在混饭吃。找对象?这些单位的职工,很多连正经八百的初中都未毕业,文化素质尤其人品大都非常低劣,但很多重点大学毕业的姑娘却争着嫁——现在的女人,看重的都是实际利益,文化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又不能当饭吃,不要也罢。工资?那些单位,只要是正式工,摸一摸是个脑袋瓜儿就开几千块,不用说收入远远高于咱们这些代课老师,即使像李主任这样快要退休的国办老师也差人家远了,人家那叫垄断部门。”

听了这番话,大家都觉得有道理,踌躇满志的自考生们有点丧气了,但既然走上了这条路,还是走到底再说吧,也许并不象老苏他们所说的那样悲观,李主任和老苏这两个老头子今天怎么啦,说了这么多不着边际的话。

就在出发前,志高又给周文生打来了电话,“别忘了你的承诺,给市报副刊部的夏主编带上一箱核桃,咱们不能过河拆桥,可不能那样做人,再说还有稿费呢!这次顺便一块儿领了。”

在电话上,周文生懒洋洋地敷衍着,但听说有稿费,顿时来了精神,几乎忘了,还有这么一笔“财富”等着自己去领呢。据说想当年,大约在改革开放前吧,尤其是建国前,作家发表一篇“豆腐块”,所得稿费就能够一个多月的生活费了,那时稿费制度才实行不久,今天市场经济如此发达,稿费应该又涨了若干倍了吧,再说,什么东西都涨价,水涨船高嘛!

想到这里,周文生心中如同升起了一团希望的火焰,浑身暖融融的,心情格外的愉快,金钱果然是一种神奇的东西,这种东西能使人精神抖擞,荣光焕发,它能使苦恼者愉快起来,能使卑微者变得有尊严;能使堕落者变得高尚;能使自卑者变得自信;能使愚蠢者变得聪明。

于是,和上次相似,周文生又跑了一趟农贸市场,又花了几十元,买了一小箱核桃,反正不怕,等领了稿费就有钱了,尽管为发这篇文章精神上遭受了多次凌辱,但能挣一笔稿费也算是一种补偿。近来,周文生变得实际了起来,因为金钱这东西在这个社会上毕竟起着主宰一切的作用,在这个至高无上的主宰面前,任何人都会屈服于它的淫威之下的,每当想到这里,周文生也就减轻了对蓝兰的怨恨,同时增加了对自己的鄙夷。

大家坐上通往市里的长途车,这车是本市一家汽车公司生产的豪华大巴,这车宽敞、大气,坐进去感觉浑身舒泰。汽车发动了,载着大家,也载着大家逐渐膨胀起来的希望,向市里进发了,这希望在浓得化不开的春意里如同充足了气的气球,色彩斑斓,越胀越大,越升越高,谁能知道什么时候它会突然“嘭”地一声爆响,消失得无影无踪呢!现在他们没有人会考虑那么多。

下了车,周文生向大家告别,按着志高所说的路线,独自一人搭上了通往市日报社的公交车。公交车从客运中心出发,在市内穿梭着。大学四年是在省城上的,所以周文生对这个城市并不太熟悉,这个城市是个地级市,其实并不小,其辖区包括富坪县在内的二十多个县市,一千多万人口呢,而且据说这个城市当年曾经作为省会,辉煌一时,是全国闻名的文化名城,文革期间这个城市的几个派别相互夺权,大打出手,省政府在这里待不下去了,不得不迁走,这样一来致使这个全省最大的城市败落了下来。不知现在住在这个城市的人回想起这段历史时,是不是会追悔莫及呢?

周文生对此早有耳闻,他将头伸出车窗外,想探寻一些有关这所文化名城的些许痕迹。但除了总督署破败的大门,老城根的残垣断壁,以及那座灰暗的天主教堂,似乎再难以找到这座城市悠久辉煌的证据了。

尽管在这样一个已经败落的中等城市里,大街上汽车的长龙仍然蔚为大观。“我们的世界,已被严重地异化了,现在,世界上遍地都是这种钢铁做成的,肚里冒火,屁股吐烟的甲壳虫,其实,遑论其他,仅此一端,即可将整个人类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坐在公交车上的周文生一边望着窗外一边说。

经过半个多小时的行驶,公交车终于来到了市日报社所在的站点。周文生下了车,发现这里已远离了喧嚣嘈杂的闹市,周围绿树成荫,法国梧桐的叶子正舒展开了它们稚嫩的手掌,空中不时飘过朵朵轻柔的杨树花。周文生在报社的门口放慢了脚步。

对报社,他似乎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敬畏,尽管前一段时间发表文章的经历已使他这种敬畏感大打折扣,但长期以来留存在脑海中的这种烙印并未完全消失殆尽,即使内容已被掏空,毕竟还存留一些记忆的外壳,如同春天丧失了水份的萝卜,内部已变糠,吃起来味同嚼蜡,却仍保留着完整的外形。

门口有两个警察,懒散地坐在门卫室外的椅子上,在春天暖洋洋的阳光下打盹。周文生昂然而至,走近两位警察,说:“我是来领稿费的,我的散文《二月兰》发表在市报的副刊上……”

周文生的话充满了底气,口气就像说:“我是来领诺贝尔奖的!”,两个警察眼皮都没抬,其中一个挥了挥手,示意他进去。

周文生有些失落地进了门,经过报社的销售部大厅和装修豪华的广告部,周文生终于找到了位于三楼的副刊部。已经快半下午了,上班的人仍寥寥无几,周文生只好耐着性子等。

根据志高的描述,周文生这次要拜见的夏主编是位胖胖的中年妇女,最突出的特征是走路一条腿有点瘸,根据这个特征,不用打听也能很容易地找到的。于是,周文生站在这层楼里,每遇见一个人,不看其相貌,只关注其脚下,以貌取人变成了以足取人,只差见人就问一句:足下别来无恙乎?

穿着一身半旧不新的衣服,拎着一个纸箱,肩背挎包,经过一路风尘的周文生一定象个刚进城的农民工,只有鼻梁上的那副眼镜还保留着一丝知识分子的痕迹,可能这就是他未被轰出去的主要原因吧,或者是因为作家大都是他这副德性,报社的人见怪不怪了,也未可知。

这时,在楼梯间的拐角处,一个胖胖的中年妇女出现了,她正在气喘吁吁地向上爬,能看出来,她的脚不是有点瘸,而是瘸得厉害,勉强不用拐杖而已。不用说,这就是自己所要觐见的夏主编了。听志高说她当年也是位身残志坚的文学青年,终于“写有所成”,熬到了市日报副刊部主编的位子上了。周文生今天看到眼前这一幕,又想一想志高说过的话,脑子里居然出现了小学时老师几乎每天都要讲的那位身残志坚的大姐姐,那时,报纸上那位全国闻名的姐姐终日坐在轮椅上,然而青春靓丽,笑容灿烂,充满朝气,想不到十几年不见,居然变成了这副模样!想到这里,周文生为自己的幽默想法忍俊不禁。

此时,只差几个台阶夏主编就上了三楼了,她显然听到了周文生的笑声,脸上笼罩了一层愠色。周文生意识到自己有些不敬,想跑下去扶她一把,又觉得也不太好,一时手足无措地僵在那里。

终于等她上来了,周文生讪讪地说:“您就是夏老师吧?咱们是老乡……”女人瞪了他一眼,没理他,周文生脸一红,继续说:“我就是《二月兰》的作者,来领稿费的,顺便给您带来一点土特产,家里产的,一点心意……”

女人的脸色终于由阴转晴了,嘴角动了一下,似乎笑了笑,说:“过来吧!”

周文生跟在女人后面,来到了她的办公室,周文生将纸箱呈上,顺便说:“山里的土特产,纯天然的,绿色无污染,非常有益于健康。”

周文生前一段时间听农民作家吴志全说,城里人大鱼大肉地吃腻了,现在专拣深山里的野菜吃,说是抗癌、降糖、降脂、美容、延年益寿。有一次,高副市长带着市里几个人来看他,鸡鸭鱼肉地招待,筷子都不动一下,只吃桌子上的那一盘香椿叶,另外一人还吃了一大碗榆钱疙瘩,临走时又要了一筐槐树叶,一篓车前草。

“这东西,在咱们农村,现在连猪都不爱吃了!”吴老师笑着说。

果然,夏老师脸上绽开了笑容,说:“还有什么文章?散文、诗歌、小说都可以,拿来替你发!”

说着,在一个单子上签了字,递给周文生,“财务处在一楼,领稿费去吧!”周文生接过来看了看,喜不自胜,向夏老师千恩万谢,然后心花怒放地下楼了。

到来财务处,正好有人在,周文生理直气壮地说:“我来领稿费!”说着递过单子和身份证。财务处的人员瞅了他一眼,签字,盖章,一番手续完毕,然后将两三张皱巴巴的旧钞扔了出来。周文生心里狂跳着,数了数,“不对啊,怎么才二十五元,错了吧?”他向对方嚷道。

对方不屑地说:“怎么不对?”

“肯定不对,才二十五元!”周文生面红耳赤地说。他通过窗口将头伸进去,像一只斗急了的公鸡。

“你是第一次来领稿费吧?我们报社的稿费是每千字二十元,你的文章一千多字,二十五元,怎么会错?你自己看一看吧。”说着将单子掼了出来。

周文生抓到手里,仔细一看,稿费额:25.00元,看来自己刚才是看作250元或者2500元了,真是空欢喜一场。于是,他晦气地拿起这二十五元向外走去,隐约听到这位女会计和屋里的另外两个人小声嘀咕道“二百五!”引得几个人一阵大笑。这三个字毫不客气地穿透了周文生的鼓膜,犹如一个锐利的钢针穿进了脑髓,刺得他的大脑一阵阵钻心地疼痛。

走出报社大门,周文生头冒虚汗,两腿软得如同要虚脱,而身体却轻得似乎要飘起来了,象丢了魂一样整个身体空荡荡地没有一点质感。那二十五元旧钞票还攥在手里,已被汗水浸成了一团。来到大街上,一阵风吹来,他顿时觉得有些凉爽,似乎刚才是做了一个梦,现在刚刚醒来,然而梦境中的羞辱却是那样的真实。他突然意识到手里还攥着那二十五元钱,心中的怒火顿时倾泻到了它们身上,他猛地将手中这个纸团向路边的一个垃圾箱扔去,然后,他象摆脱了一个邪魔的纠缠,身体变得轻松了些,匆匆向前走去。沿街走了几分钟,忽然觉得以这种方式和自己怄气实在划不来,于是又急步返回来寻找,刚刚来到报社门口,眼见垃圾箱已被装上垃圾车,随即急驶而去了,周文生气急败坏地跺了跺脚,只好懊丧地走了。

同来的几个同事有的住到了同学那儿,有的住到了亲戚家。周文生在本市虽无同学,亲戚倒还真有几个,但周文生不想去投奔他们,那种轻视的目光如同寒冷阴森的刀子,刺得人心里流血;那种拐弯磨角的嘲讽如同饭里的沙子,会在你毫不提防时突然磕破你的牙齿,但你也只能打掉牙和血吞,有痛不能喊,有苦说不出。这样的经历自小走亲戚时就尝过无数次,没有必要大老远地跑到城里来受这份作践——还是花几块钱,找个小旅馆自在,谁他娘的脸色也不用看。

听人说,本市最便宜的旅馆在火车站后的西大园。西大园是本市西部最大的城中村,市政府几次计划将这一带的民房拆迁,将“村”改造成现代化的都市,好提升城市形象,体现本届政府的政绩。但全体村民拿出当年先辈们八年抗战的精神,全民皆兵,誓死保卫自己的家园,楞是让那位全省闻名的铁腕市长无计可施,最终不了了之。所以西大园虽紧邻繁华的火车站和高开区,但仍然保留着原始村庄的基本面貌,两相对比,恍如两个世界。

因为紧邻车站,村民们家家开设小旅馆,逐渐成了当地人最主要的经济来源,因为民房条件大都较差,加上村民的农民意识,不像商人那样将金钱看得那样重,所以这里的旅费非常便宜,最便宜的大通铺在淡季五元就能住一晚,稍贵的也不过十块八块,小小的单人间也只要十五。当然,达官贵人和富商巨贾是不会光顾这里的,来这里的主要是农民工、外出谋生的小商小贩、上访农民、算卦先生、也不乏小偷、妓女、甚至异教宣传者,在每年的四、十两个月份,自考开始前,便会有成群结队的自考生涌到这里。

当周文生经过半个下午的奔波来到火车站时,天儿已经昏暗了下来。周文生几经打听,终于来到了通往西大园的地道桥口,穿过两道地道桥,对面就是西大园。周文生不由松了口气,然而进了地道桥,才发觉里面如同黑夜——即使在白天,这里也是非常阴暗的。他刚刚放松的神经又绷紧了,感觉如同进入了一个阴暗的地狱,行人、骑自行车的,还有各种轿车、三轮,一切都象幽灵一样匆匆而过,不作片刻停留。传说中的杀人越货的凶案都是发生在这些地方,周文生心里不由一阵阵发紧。忽然,头顶似乎响起一阵雷声,轰隆隆地震耳欲聋,周文生心中一阵剧烈的颤抖,猛然意识到桥上有火车通过——京广铁路线就从桥上经过。这才强自镇静了下来,然而手心冒出了汗,两腿发软,只是勉强支撑着向前走去。

终于走完了第一个地道桥,外面的光线照了进来,同时带进来一股清新的空气,周文生觉得心里镇静了些。

“再过一个地道桥,就彻底告别了这段如同地狱般的路程了。”周文生想。

想到这里,他不再迟疑,迅速进入第二个地道桥。向前望去,出口就在不远的前方,西大园各种小商店的灯正闪着明亮祥和的光,只需十几秒钟,就出去了,若拿出中学时百米冲刺的速度,用不了几秒钟就能出去了,快了,光明就在眼前,然而,就在此时,几乎就在即将跨出桥的一刹那,两个黑色的身影挡住了周文生的去路。周文生紧张得两眼一阵模糊,依稀觉得是两个二十几岁的年轻人,其中一个家伙迅速将一本杂志塞到周文生的书包,说:

“哥们儿,买一本吧!”

周文生意识到遇上抢劫的了,这种抢劫方式还算比较文明,“卖”书给你,只不过书的价格较高。周文生不敢不买,于是拿出五元钱,年轻人骂了句:

“找死,你打发要饭的吗?”

无奈,他只好从兜里掏出几十元递过去。“破财免灾吧,就算给他买棺材的钱。”这是中国几千年的古训,这时,周文生无师自通地想起了这句话。好在两个年轻人得到了钱,不再纠缠,让到了一边,周文生象个正在被追捕的小偷一样逃出了地道桥。

桥内桥外简直如同两个世界,各种小摊小贩正在火爆地营业,路边的小饭馆里顾客满满的,炒菜师傅熟练地舞动着炒瓢,散发着诱人香味的饭菜便在空中不断地翻卷、飞舞,煤气灶吐出鲜艳的火舌,舔食着锅底,然后又向空中窜去。路边,有很多老人坐在肮脏的石条上边休息边悠闲地喝茶,招徕顾客的旅店老板正在热情地拉客……刚经历了一场生死之险从地道桥逃出来的周文生如同从地狱回到了人间,阳间的一切都令他感到温暖、详和、安心、踏实。

很快,周文生就被几个拉客的老太太围拢了,她们一个个慈眉善目,臃肿得如同几个老鸡婆,周文生做梦都不用担心会被她们杀人越货,一问,价格果然便宜,于是爽快地跟着其中一个向旅馆走去。

不一会儿,来到了这个名叫古城春的旅馆,这是一个由十几间平房组成的大杂院,中间有一棵巨大的古槐,槐树下的蜂窝煤炉子上的水壶正嗞嗞地冒热气。周文生发现,这家旅馆几乎所有的职工都是六十岁以上的老太太,一个个态度非常和气,慢条斯理的话语带着本地一种特有的韵调,周文生心里更加放心了,他随便让老太太给他安排了一个房间,躺在床上,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第二天一大早,周文生就醒了过来,天刚蒙蒙亮,他就起了床,略作洗漱,到外边吃过早餐,就向考点赶去。“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他再不敢经过那两个恐怖的地道桥了,向旅馆老太太打听,她们告诉他另有几条路线可以通向考点。虽说要走些冤枉路,也只好绕道而行了。

今天是星期六,周文生上午下午各考了一场,觉得还算顺利,下午考完后,他回到小旅馆,兴奋地想着明天的考试。法制史是他的强项,估计更没有问题,初次报考就如此顺利,真是个好兆头,不出两年,法律本科估计就能拿下来,不由情绪高涨了起来,等考完法律本科,再回省城找一份好工作,我的未来不是梦……

周文生正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中,忽然,门开了,值班老太太领进来一个戴副眼镜,肩背书包,显得文质彬彬的年轻人,一看就知道也是位自考生。老太太指着周文生说:

“看,这不是也来参加自学考试的?也是老师,这回放心了吧!”

年轻人先是极有礼貌地向周文生作了自我介绍:

“我叫郭向东,高等教育自学考试自考生,中文专业的,现在在顺坪县东郭镇小学任小学老师。”

说着把身份证、准考证、工作证及考试通知单等都拿了出来,递给周文生,周文生看了看,还给他,郭老师接过来谨慎地将这些证件装进一个精致的小皮套子里,再放回上衣口袋,将扣子扣紧,然后讪笑着说:

“那……您的?……”

周文生一怔,“哦!”了一声,连忙从一本书中找出自己的证件来,递了过去,郭老师仔细地看了证件,又看了看周文生,终于放心了,他把证件还给周文生,忽然像又想起了什么似的,问:

“周老师,那您的工作证呢?”

周文生脸有点红,说:“我是代课的……”

“噢——”郭老师明白了过来。

他将包放在床头,用枕头压好,说:“咱们都是学文科的,又都是老师,可要好好聊聊了!我中文本科只剩最后一科了,明天上午考,是选修课中国文化史,闭着眼也能答个及格。”

说着全身放松地躺在了床上,一反刚来时谨小慎微的模样,说话声音也提高了八度,开始滔滔不绝地大谈国内外形势。周文生被他的记忆力惊呆了,国内外的每一个重大事件,他似乎都能将发生的时间精确到时、分,甚至是秒,如×年×月×日×分×时×秒,美国向伊拉克发射导弹,开始了空中打击;×年×月×日×时×分,伊拉克前总统萨达姆被处绞刑……好象他当时手握秒表在那儿候着似的。

谈起国内政治腐败,环境污染,社会物欲横流,人们素质低下等等问题时,他表现得更加慷慨激昂。“彻底”、“绝对”、“没前途”、“素质”、“毁灭”、“颠覆”、“重构”……一系列激愤的词汇不时从他口中冒出来,如同鲁迅再世一般,正在横眉冷对地口诛笔伐国民的冥顽不化与懦弱不堪,这使一向以“愤青”自居的周文生深感愧疚,在郭老师面前,自己是多么的孱弱与卑下,周文生觉得他的有些话分明就是在骂自己的。昨天傍晚在地道桥,如果有郭老师作伴,那该多爽,只需亮出唇枪舌剑,那两个专门敲诈外乡人的痞子一定会立即滚鞍落马,束手就擒;在郭老师义正辞严的斥责下,他们一定会脸红耳热,灰溜溜地如过街的老鼠一样溜走的,甚至从此痛改前非,重新作人,也未可知。

天快黑透时,屋里又住进来一个秃顶的中年人,说和郭老师是老乡,也是顺坪人,二人自然攀谈了起来,因为是老乡,自然谈得很投机。这秃顶说在外地见了老乡,也算有缘,坚持要请他吃饭,他恐惧地摇了摇头,坚持回绝了。秃顶很失望,一个人出去了。

时间不长,秃顶回来了,手里还拎着喝剩的半瓶酒和几个桔子,口中散发着酒气,说话有些颠三倒四。他热情地让两位老师喝酒,并说他最崇拜的就是老师。两人都说不喝,他便拿出两个桔子,给两位老师一人一个。周文生跑了一天,早已口干舌燥,于是剥开便吃了起来,吃完后才发现郭老师根本没有吃,他轻轻地将那个桔子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