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干部们咄咄逼人的架式,王焕枝又一次非常不理解地问:“俺们老百姓,住自己建的土坯房,睡自己垒的火炕,觉得挺好,你们为什么非得让我们拆了不可?你们是图个什么呢?”

干部们的回答还是那几句说了千万遍的话:“为什么?党和政府为了让咱老百姓过上幸福的日子!为人民谋幸福是党的宗旨,上级看大家住在这样的房子里难受,于是,便在农村大搞脱贫攻坚和美丽乡村建设运动,目的就是让咱老百姓住到更好的房子里,过上幸福的生活。目前,这是党在农村的核心工作,是党的一项重大政治任务,现在各级领导,在大会小会上,一直强调不忘初心……”

“可是,我住在这土坯房里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好受,我觉得很幸福!每天吃了饭,我拿个板床坐在院子里,同我家的燕子说会儿话,就觉得这生活很美好!”王焕枝说。

“幸福不幸福不是你说了算……你到镇上的楼里住一段时间试试,你才真正知道住在楼里才是幸福的。党就是要引导人民提高认识,而且还要推动农业大搞产业化,从而促使农村发生一场天翻地覆的伟大变革……”干部们回答。

王焕枝说不过干部们,也不懂什么叫农业产业化和农村伟大变革,她只知道自己家的房子一拆,头顶上的这窝燕子就完了。可是,看一看全村的一片片瓦砾,觉得自家的这几间土坯房似乎已经摇摇欲坠了;再看看停在院外的那台高大雄壮的挖掘机,如一头巨大的怪兽正在虎视眈眈地凝视着垂涎已久的猎物,老太太再也撑不下去了。

经过一番痛苦的思想斗争,她做了一个很大的让步:“等窝里的燕子长大了,秋后它们飞回南方了,再拆房子,也不迟吧,如果不行,我就不活了!”说完,她从怀里掏出一瓶敌敌畏,把标示着一个骷髅的药瓶向干部们晃了晃,继续说道:“如果你们不等到燕子长大,现在就拆房,那只好我先死,要不,我眼睁睁地看着这一窝燕子被毁了,我也活不下去!”说完,拧开瓶盖,就要喝药。

眼看着再逼下去要出人命,干部们只好良言相劝道:“老太太,千万别这样!党在美丽乡村建设工作中坚持村民自愿的原则,你不在合同上签字,我们肯定不会拆你的房,你放一万个心好了!”村支书乘老太太不注意,猛地扑上去,夺过她手里的药瓶,远远地扔到院外的一块儿石头上,摔了个粉碎,泼到地上的药液,顿时散发出一股难闻的气味。

第二天,王焕枝的小女儿三燕子突然回来了。

开始,王焕枝以为女儿又是被上级派回来给自己做同意拆迁的工作来了,三年来,这样的情况已经出现过好几次了,每次王焕枝都以舍不得家里这窝燕子为由回绝了女儿的请求,所以,每次女儿都是无功而返。这次她又来了,不管她怎么说,这次也坚决不能答应!

王焕枝不动声色,静静地等待着女儿开口。

可是,女儿在家里一住就是三天,却一直没提拆迁这回事。这让王焕枝很是意外,她知道,女儿目前教高三,而且当着班主任,现在距离高考只剩下一个来月了,怎么有这么宽裕的时间回娘家住着呢。自打调到县一中,她一个月顶多回来看自己一次,而且每次都是匆匆而来,吃过一顿饭,就匆匆而去,从来没有多待一会儿,更没有宿过。女儿老喊工作忙,没时间,这当娘的都理解,教高中嘛,学生们要考大学,当老师的怎么能不忙?咱可不能耽误了孩子们,那样的话,罪过可就大了!

可是,现在正是高考前最紧张的时候,女儿怎么回来一住就是三天呢!而且一直没有要走的意思!

这让王焕枝百思不得其解。

三天里,三燕子一直阴着脸,只是默默地帮着娘做饭,洗衣服,收拾家里的卫生,却从不开口谈工作上的事。以往可不是这样,她总是反来复去地说,哪个孩子能考上本一,哪个孩子有希望上北大,哪个可能会考上清华……

到了第四天早晨,王焕枝又一次狐疑地看了看女儿阴沉的脸,实在憋不住了,问道:“燕儿,你不是在教高三吗?又当着班主任,工作不忙啦?怎么现在有空回来陪娘了,不是快要高考了吗?咱可不敢耽误了孩子们……”

三燕子听了母亲的话,没有回答,只是抬起头,盯着屋檐下那一窝正在欢快地叫着的燕子,过了好一会儿,才自言自语般地说:“娘,您究竟是看着这窝燕子亲,还是看我亲呢?”

王焕枝心一惊,身子颤抖了一下,急忙问道:“三儿,你看你这是说的什么话,你是我最小的闺女,是娘最亲的小棉袄,娘怎么会看你不亲呢?!”

三燕子仍然呆呆地望着屋檐下的燕子窝,眼睛眨都没眨一下,似乎根本没听到母亲的话,一点儿反应都没有。

王焕枝定定地瞅着女儿,心虚气短地说:“三儿,娘这一辈子,还不是为你们活,娘怎么能不亲你呢?三儿,我看你今天不像是在说胡话,你心里一定有什么事,赶紧说出来,娘好给你出出主意啊!大前天你一回家,娘就看着你有些不对劲儿,沉着脸,我不问,你便一句话都不说……学校不忙啦?你当着班主任,现在很快就要高考了……”

三燕子冷笑一声,回答道:“我哪里还是什么班主任?老师都快不是了,高考与我还有什么关系?娘,我实话告诉你吧,我的工作没了!我是政府购买服务老师,没有编制,合同到期了,学校决定不再与我续签……”话未说完,三燕子伤心欲绝地哭了起来。

王焕枝老太太惊得“忽”地站了起来,就在这时,只觉得双眼一阵发黑,赶紧扶住墙,才没有跌倒。过了好一会儿,她才逐渐恢复过来一些,便问道:“你课教得这么好,学校怎么会不与你续签合同了?对了,是大家都不续签了,还是单单不同你续签了?你不是说过,你们政府购买服务老师是一批人吗?”

“人家都续签了,只落下了我一个!”三燕子止住哭声,抹了一把眼泪,回答道。

“这是为什么呢?你这么敬业的老师,每天五点半就起床到学校了,晚上十点半才回家;每年你能拿那么多奖励证书,学生的成绩又那么好……别人只能教初中和小学,只有你被抽调到了高中。如果你们这一批只有一个续签合同名额的话,也得给了你才是,怎么反而单单把你排除了呢?你们学校领导是怎么回事,我……闺女,不要急,娘找他们讲理去!”

“不怪我们学校,是县里说了话,不准学校与我续签合同。学校如果不按县里的指示办,同我续签了也是白签,因为工资是县财政发的。”三燕子一边抽泣一边说。

“县里为什么单单刁难你?居然指示学校不与你续签合同?”王焕枝厉声问道。

“因为你刁难扶贫干部们,不同意在移民搬迁的合同上签字!”三燕子冷冷地回答道。

王焕枝好像骤然被人施了定身法,呆呆地站着,一时之间,一动都无法动弹了,连脸上的表情都僵了下来。过了片刻,她又突然醒过来了,大喊道:“三儿,如果娘同意搬迁,同意上级把咱的房拆了,县里就同意你续签合同了吧?你的工作就能保住了吧?”

“学校领导说了,只要你的签字一到扶贫办,县里就立即给学校打电话,让学校同我续签合同!”三燕子迅疾回答道。

“三儿,笔!快!拿笔!娘签!娘这就在搬迁合同上签字!闺女,当年你高考前几个月,恰好你爹在修公路的工地上被塌下来的石头砸死了,弄得你没心思复习,结果没考上大学,后来只好去代课。你当了十几年代课老师,一个月只挣百八十块钱,终于等来了一个转正的机会,才总算是吃上了一口公家饭。娘知道闺女你为了得到这份工作,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娘不能让你把工作弄丢了……”王焕枝一边语无伦次地说着,一边回到屋里,从方桌上将那份早已落满尘埃的搬迁合同拿起来,又快步走了出来。

“妈,给您笔!”三燕子已经将一支自己带回来的碳素笔的笔帽打开,将笔递给了母亲。

王焕枝看了女儿一眼,接过笔,问:“往哪签呢,快告诉娘!”王焕枝虽然不怎么识字,但好歹自己的名字还是会写的。

“这儿!在这儿写下您的名字就可以了,很简单的。”三燕子催促道。

在女儿的指点帮助下,王焕枝手指哆嗦着,在合同书上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哎呀呀呀,老太太终于在合同上签名了,快,让我拿来看看!”不知什么时候,村里的支书村长,还有驻南叼窝村第一书记,开挖掘机的司机等一干人来到了院里,看到王焕枝终于在合同上签了字,不由兴奋地大叫了起来。村支书立即把合同从王焕枝手里夺过来,认真地看了一遍,然后得意洋洋地交给了驻村第一书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