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老太太最爱的是自己生的三个宝贝“燕子”——三个女儿。在北京的大女儿尽管离母亲近一些,然而一年也不过回来两三趟,而且晚上不在家里住,说老家太脏,夏天蚊子多,她受不了,只在县城的宾馆过一夜,第二天就又匆匆返回北京了。而在深圳工作并安了家的二女儿呢,除了前几年,自己生病住院时专门给她打电话,她回来看了看外,至今已经过去三年,再也没有见过她的面儿了。

好在还有离家最近的三女儿抓得住,然而,三燕子由于教学成绩突出,三年前被抽调到县一中了,教起了高中,而且还当着班主任,这一来可就紧多了。平时五点半就得起床往学校赶,监督着学生跑早操,有时候甚至还要跟着学生一起跑,然后是早自习、备课、上课、批改作业……晚自习结束后,还要到学生宿舍查看一番,十点半以后才能到家。至于双休呢,高考竞争那么激烈,高中老师哪能按规定双休?一个月只能休息一天半。所以,尽管县城距离山嘴头只有几十里路,三燕子也没多少时间回去陪老母亲。

山嘴头村本来就小,只有二十几户,百十来口人,村里年轻人大都外出打工去了,老人有的死了,有的跟着儿女住到了镇上或县城,还有两家曾有过过节儿,不怎么说话……说到最后,不是还有个儿子燕来守在身边吗?然而,尽管儿子也算孝顺,娘两个一直相依为命,但燕来是个没嘴的瓠子,整天几乎一句话都不说,只懂的在地里像牛一样地死受,晚上则是跑到别人家打扑克,打完扑克就很晚了,回到家倒头就睡,与越来越衰老的娘,情感上很少交流。

总之,这时的王焕枝老太太,心灵上的唯一寄托,唯一能够藉以消磨时光的就是自家屋檐下的那一窝燕子了。

王焕枝一天天老下去了,尽管暂时没什么大病,但腿脚却越来越不灵便了,每当夏天的傍晚,天凉快下来的时候,就拿个马扎,坐在院子里,抬头凝视着屋檐下的燕子窝,同窝内的燕子说会儿话,有什么掏心窝子的话都同这些燕子说。有些话,同人说了没准儿会闹出些麻烦,同燕子说没事,它们不但是最好的听众,而且绝不像村里的长舌妇一样翻淡话,除了不时“唧——唧——”地叫上几声,算是对老太太的回应外,然后就是一直默默地听着。它们一边听,一边眨动着黑溜溜的眼珠,不时歪一歪脑袋,一副侧耳倾听的样子,好像明白她所说的每一句话。

“燕儿,今天吃饱了吧,都飞到哪儿找吃儿去了?都抓到什么虫子了?”

“燕儿,今年秋后,你们离开了,我这老婆子可就没人陪了,我想你们啊!明年春天,你们可要记着早点回来啊!明年打春早,过了正月十五,天就不太冷了,你们可赶紧往回赶,咱这儿永远是你们的家……”

“燕儿,你们今天秋天飞往南方过冬时,路过深圳吧,能不能给老婆子的二闺女捎个信儿,让她抽空回来看看她娘呢?我这当娘的想她啊!都三年了,她还没回来看过我呢。我知道她工作忙,电话上也不好催她,你们就替我传个话儿吧,她也叫燕子,叫二燕子,你们跟她论姐妹,姐妹之间,有什么话不好说呢,我要说的话,她有时候急了会同我发脾气,闹性子……”

“燕儿,老婆子这几天觉得胸口特别难受,每年一入秋儿就是这样!唉,入了秋,就距你们离开咱家去南方的日子不远了,所以我就不舒服,但今年难受得特别厉害。要不今年秋天你们就别走了,行吗?每年往南方飞,第二年再飞回来,跑那么远,多麻烦啊!如果冬天你们实在怕冷,就进咱屋里去,冬天咱家里生个大铁炉子,另外还烧炕,家里暖和着呢,保证不会让你们冻着,也算是陪老婆子过个年,怎么样?……”

“燕儿,秋天天冷后,你们一走,这家里就变得空荡荡的了,我的心呢,也好像被掏走了一样。我老婆子身子骨是一天不如一天了,俗话说,老人过冬就如同过鬼门关,我真担心明年看不到你们回来了。燕儿,如果你们明年春天回来了,再也见不到我这老婆子了,你们惦念不惦念我呢?……”

说着说着,老太太往往会泣不成声。

到了最后,老太太终于将自己心中最担忧的话说了出来:“燕儿,告诉你们一个很不好的消息吧,上级现在正在建设美丽乡村,闹腾好几年了,一直说要把咱村的房子都拆了,让大家搬到镇上胭脂河边新盖的楼房里去。开始,大家都没当一回事儿,觉得这根本不可能,可是,现在看来,这事不但已经成真,而且快到火烧眉毛的地步了,黑石沟已经搬了,房子也拆了,据说,明年就轮到咱们山嘴头了……”

老太太抹了抹眼泪,又擤了一下鼻涕,看了看村子周围的山峦,低下头,沉思一会儿,又抹了一把泪,抬起头,望着燕子们,语气坚定地说道:“不过你们也甭怕,燕儿,只要我老婆子活一天,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儿喘着,咱这房他们就拆不了。住楼我不习惯,我不去!再就是,这房要是拆了,你们住哪儿啊!城里的楼房不比咱这土坯房,没有屋檐,你们怎么在那里筑窝呢!如果真到了拆房的那一天,拆迁队来了,我就拿一瓶敌敌畏,坐在门口,谁要是敢拆咱的房,我就喝农药,看他谁敢拆!所以你们放心,只要我活一天,你们就能在咱家里安安生生地住一天,等什么时候我没了,可就保护不了你们了。到那时,反正我是什么也不觉了,就是苦了你们啊!你们住哪啊?!想到这里,我的心就一揪一揪地疼啊!”

第二年春天,刚过完年,形势果然一天紧似一天,不久,村、乡甚至县里的干部们,几乎每天都在串村入户,做山嘴头村几个钉子户的工作。其实,听说要搬进镇里新建的楼房里,大部分人,尤其是早想离开这个山旮旯的年轻人没几个不乐意的,嘴上喊着不想搬,也只是想讨价还价一番,多弄些拆迁补助而已。另外,有很多人家,早已不在村里住了,房子纯粹是闲着,大多也很陈旧了,长年不住人早晚还不是个塌?听说这一搬迁,能从镇上白白得一套楼房,简直如同天上掉下个金元宝被自己接着了,兴奋得乐不可支。楼房是按一口人二十五平米给的,房子新的,面积大的,院落宽阔的,除了每口人给二十五平米房外,还要补偿一定数量的现金,这样的好事,真是千载难遇啊!

王焕枝的房已经五十几年,早已破败不堪,宅基地也不大,院落也不宽绰,只能以房换房,家里的户口本上只有她和燕来两个人,一共正好置换五十平米,没有讨价还价的可能。另外,老太太是个通达之人,从不愿意沾人的便宜,并不像有的人家那样,当钉子户是为了多赖政府一些钱,她之所以不想搬离山嘴头,主要是担心自家屋檐下那一窝已经产卵,正处于孵化期的燕子。由于这个原因,一贯慈祥软弱性子随和的王焕枝,成了山嘴头村最铁杆的钉子户,其他几家在干部们或威胁或利诱或欺诈之下一一攻破了,只有王焕枝一个人尚未在搬迁合同上签字。

为了攻克王焕枝这最后的“堡垒户”,干部们想尽了办法,使出了各种招数,或者好言相劝,或者威胁恫吓,或动之以情,或晓之以理,或者拍着胸脯作出好多承诺……然而,干部们将嘴皮子都快磨破了,王焕枝老太太却仍不为所动,她的头摇得像拨浪鼓,不管干部们怎么说,就是不在搬迁合同上签字。

这时,村里大部分人家的房子已经拆了,挖掘机都开到了王焕枝家的院外了,就等着老太太一签字,就立即将房推平呢。

这时,恰好燕子窝内的乳燕刚刚破壳而出,几只赤色的小生命在窝里蠕动着,每当小燕子的爸爸妈妈衔着食物回到屋檐下,小乳燕们便伸出鹅黄的小嘴,发生“唧唧”的叫声,尽管身体还很弱,仍然争先恐后地挣扎着向前冲,以期引起父母的关切,将食物送到自己口中。

然而政府拆迁的决心越来越大,已经迫不及待了,完全是一种不把村里的房子拆光绝不罢休的架式,村里后签字的那几个钉子户的房也很快都被拆除了,王焕枝家的这几间土坯房成了废墟中的一座孤岛,大势所趋,已经很难再坚持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