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梦慢养

2023-04-21 17:441695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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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清桂想去广州做笔大生意,老婆春娥死活不让他走,竟然赤裸裸地横在门口。清桂不听她那套,扛起她,砸在床上,还是气冲冲地出门了。

没想到这趟广州之行,还真让清桂大赚了一把。三天,仅仅三天,他将六车货分几处倒卖出去,就让他完成了从乞丐到富翁的历程。这次去广州,他不再像第一次那样用麻袋背钱,也不用提心吊胆,更不担心被偷被抢。他按刘司机说的,将钱存入银行,身上带两张卡,特地留了密码。

清桂出手也大方,塞给司机一把,弄得司机也高兴。五台大车放走了,司机陪清桂逛大商店,一家比一家富丽堂皇。清桂忘了忧愁,忘了烦恼,大丈夫就要能屈能伸。他像刘姥姥进了大观园,见什么都新奇。前两次进广州,只在城边溜了一圈,觉得比县城没好多少。

清桂呆在金店不走了。他想不明白,世上哪有这么多金子,街上到处都有金店。过去斗地主,从地主家搜出几个金条、金砖,就不得了了。如今城里金店不仅有金佛像、金碗,还有金子做的马桶,真是金碧辉煌。

清桂摸摸身上的零花钱,三个口袋装得鼓鼓的。他给自己挑了个金戒指,又挑了一大一小两根金项链。司机靠近他身旁,笑着说:给两个老婆一人一根?清桂笑笑,又叫服务员拿了一根大的。司机给他屁股上击一掌:老色鬼,看不出还有三个老婆。清桂脑子里立即涌出白灵、春娥,还有福英三张脸,不由笑了笑,说:别瞎说,我是送亲戚的,哪像你们司机,变个鬼也是风流鬼,老弟,你现在死都值得了!

清桂付了钱,用三个小袋打了包,放在贴身的衣兜里。他还是第一次这么舍得花钱,第一次找到花钱的感觉。

清桂走到大街上,高昂着头,摸摸稀疏的短发,突然觉得腰壮了,头发也长长了,而且硬扎扎的。清桂在街上喊了一声哟嗬嗬——,没有大山的回音。清桂像疯子一样一边跳一边跑,就像广州的大街是他的苦竹坳,可以任他疯,任他癫。

司机也跟着疯,跟着跑。他虽有些嫉妒,有些看不惯,却也想得通,清桂不像城里那些有钱人,小气、吝啬,他出手还大方。刘司机看他疯,看他癫,想制止一下,话到嘴边又咽下去了,心想:农民就是农民,高兴的事藏不住,他想疯,你不让他疯,让他憋闷,多难受。清桂看到卖糖葫芦的,一串串红的、绿的,买了十串,给司机递五串,然后像小孩边走边咬,咬得满嘴流糖。他用手擦擦嘴,弄得满脸是糖,又用衣袖往脸上、嘴上擦。乡下人就这样,想怎么干就怎么干,哪有那么多规矩。司机则咬得斯文。清桂吃完了,又从司机手里抢了一串,司机将手中的两串递过去,清桂摇摇手:你想胀死我?司机笑笑:看你像小孩一样嘴馋,该让你吃个够。不,什么东西吃过头了,下次就没味口了。你看我,又是六月怀胎了,像不像?清桂像猪八戒一样挺着肚子。

老兄,还有更精彩的节目,你干不干?司机在他耳边说。

什么节目?

你是看,还是想干?司机用挑逗的眼神看着他。

老弟,你莫欺侮乡巴佬,什么叫看,什么叫干?看老兄急的,司机故意不说话了。

别拿乡下人开玩笑,别拿乡下人不当人看,乡下人是土包子,开不得洋荤,但也容不得城里人蒙!

我刚进城时也是土老冒,只比你多来几次广州。

你是吃国家粮的人,吃国家粮的就是干部,我才是一身泥巴一身汗的农民伯伯。懂吗,我是农民伯伯,比你高一辈。清桂拍拍胸脯。

如今还有什么工人、农民,我为你跑车,你就是老板。

我是老板?老板是我这种穷酸相?

对,你就是老板,是腰缠万贯的大老板!

哈——哈——清桂高兴地蹦,像儿童一样:我也成老板了,哈——哈——

老板,有什么吩咐?

老板?哈——哈——我有吃国家粮的小二了?

如今哪还分什么吃国家粮、吃农村粮?国家粮放开了,有钱的吃白米、泰国米、香米。司机说。

国家粮、农村粮都不分了,那还分城里人、乡下人吗?

像你这样有钱人,在城里买房,不就是城里人了?听说过五星级宾馆的桑拿按摩吗?那里美女如云,像进到皇宫里。司机说得流口水。

你去试过?

我没试,那是有钱人去的地方。你去,我跟你享享福。

我也没几个钱。

你挣那么多钱,不享受,钱带到黄土县去?走,跟你去开洋荤。司机边说边推。

清桂走进大堂,灯光刺眼,大吊灯悬在头上,一层层的灯柱有几百盏。服务员一个个亭亭玉立,面若桃红,比白灵还年轻,不,就像白灵一样漂亮。清桂傻了眼。

司机领着清桂上电梯,清桂前脚跨上去,后脚跟不上,身子往后倒。司机推他一把,清桂抓住电梯扶手,才没闪着腰。清桂看着电梯一级级爬高,另一电梯一级一级往下降,有一种头晕的感觉。司机两步跨到前面,拉着他的手:出梯时,前脚跨出去,后脚立即跟上,免得出洋相。

小姐领着清桂走进大观园,清桂有种眼花缭乱的感觉,又惊,又奇,脑子里一直是白灵的影子,像白灵在伺候他,为他脱衣、脱鞋,擦身子。他有种飘飘欲仙、昏昏欲睡的感觉,又有一种气冲斗牛的自豪……

走出酒店,清桂在街上溜达,发现街上美女云集,一个个打扮得那么新潮,一张张脸修饰得那么粉嫩。他高昂着头,眼珠溜溜地转个不停,像一头公牛误入菜地,满口是菜,满眼嫩绿。

清桂和司机在酒店前转着。清桂想找个体客栈住下。阴森森的地下室里,虽然有股霉味,但价格便宜。清桂掏钱登记,司机往外走。清桂没办法,只得跟着走,追上去问:反正只住几个小时,明早就走,能省上千块,怎么不住?

你省几个钱,就不怕把你的东西搜光了?

有那么可怕,城里有贼?

广东是开放的地方,各路人马汇集,有的挣钱,有的亏本,有上天堂乐的,有下地狱哭的。你去那种地方,是保命还是省钱?

行,听你的,老弟见多识广!

司机领着他住进了星级酒店,清桂找到一种陈奂生进城的感觉。他在沙发上重重地顿了几顿,又在床上蹦了几蹦,像小孩跳蹦蹦床。他钻进盖被,衣裤都不脱,白花花的床上落下一块白、一块黑,他还是觉得不满足,贴本了。弄脏的东西洗一下就行了,一包洗衣粉值几个钱?

司机说肚子饿,出去了。清桂却觉得肚子胀胀的,撑得难受。他脱光衣服,走进洗澡间,左扳右扳,就是扳不出热水。连热水也不用,太划不来了。

清桂打开门,探出头喊道:小姐,小姐,你来一下。

小姐砰砰敲开门,走进去,看他一丝不挂,吓得尖叫往外逃。清桂敲了一下脑壳,骂自己:农民,真的是农民!

清桂忙着穿衣,听到砰砰的敲门,咳嗽几声,给自己壮胆。开了门,一个穿得低胸露背的小姐走进来:先生,我帮你服务,行吗?清桂将小姐领进洗澡间,指着水龙头。

小姐一扳水龙头,哗哗的水柱喷薄而出。难道水龙头也欺侮农民?清桂只是想,不敢说。水淋到清桂身上,有种痒痒的刺激,有种激发潜能的冲击力。小姐弄得洗澡间香香的,弄得清桂从头到脚全身是泡泡。小姐的手指像一把梳篦滑过皮肤,骚动他每一根神经,像拨动琴弦,有种刺激的颤音,撩拨得清桂突然高昂起头,找到了雄起的感觉。苦竹坳的男人们不是将《国际歌》改了词吗?白灵领唱《国际歌》的形象,又出现在清桂面前。他像匹烈马一路冲锋陷阵,这股杀气,这种豪气,让清桂找到了做男人的感觉,找到了做男人的自尊。

清桂打扫完战场,司机神气地走进屋,向清桂嗨牛皮,侃大山。清桂也说出此番艳遇,自豪地说:男人只要有自信,就没有什么不可战胜的女人!

老兄啊,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你是一天一个变化,连我也不敢在你面前夸海口了。司机伸着大拇指。

谢谢老弟夸奖。不是老兄嗨牛皮,乡下人只要不看扁自己,找到城里人的自信,就会天不怕,地不怕,就会有大出息。农民不能永远是农民!只要大胆,敢于做梦,敢于革自己的命,像城里人一样活,就能脱胎换骨。你说是吗?

嘿嘿,老兄,你是在给城里人上课?城里人一生吃着国家粮,一生坐等国家的安排,等着救助,有的还要闹事、上访,有谁像老兄一样敢闯敢试?敢于做梦,敢于吃苦,乐于吃亏,敢于由弱者变为强者?

说得好,中国九亿农民为什么不可以走出来,像当年的毛泽东一样,杀出一条血路?人一个,屌一条,农民怕什么?懦弱是一生,雄起也是一生,与其窝囊地活,不如快活地生!

对,与其窝囊地活,不如快活地生!老兄啊,你不是农民,你是哲学家了!

老弟,你不要恭维老兄。我是农民,农民就怕吃亏,有机会就想报复,就想加倍地夺回损失。农民损失得太多了,自己给自己禁锢得太久了。农民只要走出大山,真的是一头斗牛!

司机一把抱起清桂,拍着他的肩:老兄,你是个人才,我选你当中国农民的总理。

不,我不当,像陈永贵那样,坐在台上,还要头围一块白帕子,多难受,要我当,就当苦竹县的农民总理。

你只想搞定一个人!

清桂笑着:你鬼,你晓得老兄的心事?

老兄,你那点鲜事,苦竹县的人除了三岁小孩,恐怕没谁不晓得。

我哪有那么出名,既没干什么出格的事,也没有骂名呀!

你没干出格的事?

我有什么事出格?

你为白灵,把自家的房子腾出一间,让她住隔壁;你为她进城,让自己挨打;你为追她,竟然牵着猪郎子进城……你还不出格?

这有什么出格,男人没有野心,还是男人吗?

你们喊出雄起,雄起,要为女人而斗争,就是为了城里女人?

不,我们当年喊出来是为了给白灵壮胆,是为了让她记住,苦竹坳的农民兄弟还记惦她们,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就像《红高梁》唱出来的那样。清桂扯着嗓子喊了起来:

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

往前走,莫回头,

通天的大道,九千九百九十九……

入夜,窗外的街灯照得如同白昼,清桂起床将双层窗帘拉上。穿梭一样的车流声、喇叭声,还是不绝于耳。清桂又一次感到,城里不如乡下清静,广州还不如小县城清静,更不如苦竹坳那样平安。

清桂睁着眼睛想心事。刘司机的鼾声像叫驴一样,听得人心烦意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