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清桂下车就往苦竹坳赶,走到山峁上,脚下是一片竹海,随波逐浪,风吹一片响。

苦竹坳坐落在一脚踏三县的边陲,方圆五十里都是竹子,苦竹河从竹海里蹦出来,长藤结瓜,结出一串串湖光山色。这边河有个王村,那边河有个黄村,犹以苦竹县的王村最出名。王村有口半月塘,水柱冲天,院里有两棵千年古樟,明清鼎盛时有房产数千间,古色古香。这里出过状元、探花,出过商家巨子,也出过地痞流氓。王村的第十八代传人就是初月的爹。他爹风光了几十年,虽不用夜夜点灯,也不用翻牌子,就凭一副牛高马大的身躯,把一个个女人折腾得服服贴贴,点头哈腰,生怕得罪他。他爹被人民政府枪毙时,还没有儿媳妇白灵。据说他爹十多个女人的优点加起来还比不过白灵,白灵长得硬是天姿国色。

清桂想起白灵,高兴得张开双臂,疯跑了一阵。他跑,风跟着跑,他停,风停,竹浪也停。清桂对着大山哟嗬嗬喊一声,大山哟嗬嗬回一声。他张开喉咙接连喊几声,大山一迭一迭地传出重音。清桂捡起一块石头甩出去,鸟儿扑扇着翅膀起飞。他像疯子,甩出一把石子,鸟儿却不见起飞。

清桂带着自信回到苦竹坳。狗随在身边,小孩围在身边,清桂为他们分散糖果。

他站在鸭棚前,春娥却低着头走开了,福英也走开了。

清桂觉得奇怪,怎么没有一个人理他,他们怎么啦?

只听牛牯在屋角说了一声:你回来了,还没吃饭吧?

吃中饭,还是吃晚饭?湘南人见面就问吃饭没有。清桂想,土包子还是土包子,广东人见面就问,你又挣了多少?这就是观念的差距呀!

牛牯对女人说:你快去做饭,大哥一定肚子饿了!

福英走近清桂,两人的眼睛对视一下,福英走开了。

福英抱着一捆干柴向灶间走去。柴火烧起来,先是滚出一股浓烟,然后就跳起火的舞蹈,卜卜响,呼啦啦地欢呼。福英映出一脸绯红。

清桂向春娥走去,春娥仍在拌鸭饲料。清桂抢过她手里的铲子,像发泄似的搅拌着大木桶的饲料。春娥向屋里走去,仍低头不语。清桂跟进屋里,老婆黑着一张脸,不理也不睬。

清桂问:怎么啦?像借你一斗米,还你一斗糠,嘴巴挂得起汙勺。汙勺是农村用竹子做的,用来浇粪的。

春娥既不回话,也不理,又走到鸭棚拌鸭饲料。

清桂赌气倒在床上,心想,这女人真的疯了?清桂越想越头痛。他盯一眼鸭棚,春娥和牛牯干着各自的事。狗卧在门外,舔着舌苔。灶间的火在扑扑地响。

清桂迷迷糊糊睡着了,嘴里发出咕嘟咕嘟的鼾声,像煮粥似的。他转过身,像叫驴一样,吭哧——吭哧——

清桂突然闻到一股饭香、菜香,又闻到一股刺鼻的体香。清桂醒了,见福英嫩着脸蹲在面前。

福英猫一样闪到门外,清桂穿了衣,也猴出门外,没留一点响声,唯有远近几只狗在叫着。狗追到山道。清桂跺一脚,狗不叫了。几只野鸡卜卜地起飞,狗追着咬。

他们来到那块草地,那棵歪脖子树下。风摇竹影,婆婆娑娑,银铃般的一片响。月影漫过树梢,溜下斑斑点点,银光跳跃在那块只有床那么大的草地上。草虫子在四周唧唧叫,萤火虫在头上飞。

鸟在悉悉嗦嗦地叫着、乐着。鸟玩累了,不再言语。人玩累了,抱在一起喘气。福英说:我们结婚吧,我受不了了。

什么受不了?清桂不解地问。

是气受不了。

怎么啦?我出去几天,你们就像变了天,脸黑着,不理也不睬。

去问你屋里那个骚货!

骚货?她怎么成了骚货?清桂着急地问。

我不想说。

她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我不想坏她的名声。

她和哪个臭男子,老子阄了他!

你阄他,他不阄你?

是牛牯?她一向都规规矩矩的,就在饿肚子的年代,地里的草没了,树皮剥光了,保管员引诱她,她给保管员唰了几耳光。现在有吃有穿了,她能干这种不要脸的事?

只许你放火,不许她点灯?

她苦心经营,做牛做马,好不容易过几天好日子,该享福了,怎么就出轨了呢!清桂叹息。

她红杏出墙,自作自受,你还可怜她?

不是可怜,是同情。就是养只小狗,养二十几年也养亲了,何况是人呢?休了她,儿子不会同意,叫我怎么开口?

你甘心戴绿帽子?

你说得轻巧,叫我怎么下手? 走一步看一步吧,我心肠软,下不了这个狠心。我现在心就痛了。清桂摸着心口。

我跟牛牯走不到头了,他只知道蛮干,既没思想,又不会发家,跟他有什么出息?

农民能有多大出息?有吃、有穿、有玩就行了!

那是过去的农民,农民吃饱了肚子,还只看自己的脚尖,那不是鼠目寸光?如今的世界是男人的,男人应该闯天下!

闯天下?

不是你们喊出来的,要雄起,要为女人、为自己而斗争,要活出一种精神!

不离开苦竹坳,能活出什么精神?

苦竹坳也是一方天地。吔,听说苦竹坳支部要改选,还听说县委在这开现场会,你不可以杀回来,在苦竹坳干一番?

要我当支部书记?

当支部书记也是头呀!别小看苦竹坳,你可以把山里山外的市场连起来,把乡亲们联合起来一起闯天下。

吔,说得也对。宁为鸡头,不做凤尾,是可以试试。

试成功了,别忘了我,我真的不想跟牛牯过了。人又不是动物,人是有感情的。你不干,我也会出走!

你吃了秤砣铁了心,我却是七八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悬着呢!清桂站起来就走。

福英抢先一步走在他的前面,生气地说:你还是去做缩头乌龟吧!

不,乌龟缩头是为了长命千年。人到难处,伸头也难,缩头也难呀!清桂叹息一声,心里矛盾得很,也乱得很……

牛牯和春娥在屋里屋外找不到人,早就乱开了。当最后一只鸭子进棚,牛牯关好鸭棚,鸭们就息了喧闹。牛牯和春娥挥动铲子,播撒饲料,鸭们又呷呷闹开了。

他们拉亮灯,在竹槽接进棚的水枧前洗了手,洗了脸,两人望一眼,就一同向厨房走去。饭菜摆在桌上,用竹罩罩着,早已凉了。

人呢?他们人呢?吃饭啰——牛牯扯开喉咙喊。

吃饭啰——春娥也亮开嗓子,还是不见男人。春娥以为男人累了,还在睡,进门就喊:起来——吃晚饭了!还是没有动静,她慌乱地拉亮灯,床上盖被空空,伸手去摸,被子凉了。

春娥走到河边,山收尽余晖,只有月影照得苦竹河波光粼粼,只有哗哗的涛声击石成音。春娥扯开喉咙喊:吃饭啰——

山发出回音。春娥像喊魂一样:回来,吃饭了!

春娥找不到人,心很慌乱。这些天,心特别乱,总感觉大祸就要临头,说不出的烦。她十七岁结婚,没跟男人过几天好日子,吃没吃的,做又累死个人。就是到山里砍柴,到地里扯猪草,也是收工或天没亮就去,累得像陀螺一样不停地转,每当躺在床上,全身像散架,碰一碰都痛。她常常自己忍饥挨饿,把好吃的留给男人和儿子。家里的瓜子、花生,还有过年的腊肉、油豆腐,常常留给到家里来的国家干部吃。春娥不仅会融洽关系,更会挣工分,只要是定额计分的活,无论是莳田、扯秧,还是挑肥下田,或刹牛草、送公粮,都要把男人甩在后面。她是一个争强好胜的女人。

春娥也是挣钱的高手,在打击投机倒把的年代,她仍偷偷摸摸搞点贩卖。周边墟场的赶集日分别是一、四、七,二、五、八,或者三、六、九,她就打着这种时间差,盘算着挣钱的门路。出辣椒、茄子时,她初一到墟场进一担货,初二天不亮就赶往另一个墟场去卖。她用挣的钱,收购烟笋、香菇,又挑到县城去卖。山里出李子、桃子,她就贩卖李子、桃子。市场上行销什么,哪种东西最挣钱,她就贩卖什么。

春娥心灵手巧,绣花、做鞋、织篾货,没有一样不会的。她绣出的牡丹、蝴蝶,绣出的野草、香花,巧妙地组成一幅蝶恋花。村里小孩的肚兜,少女的定情手绢,都有她的绣品。她纳的鞋底,针脚细而密,鞋面上绣一朵花,或一只蜜蜂,男人穿上像新姑爷。她织的篾货,篾丝拉得细而匀,青丝与黄白交织用篾。她织出的饭笼、烤火笼,小巧玲珑,人见人爱,就是小竹节做的竹哨,也吹得特响。

春娥被抓过,戴过高帽子,游过街,也抓到台上斗过,罪名是投机倒把分子,没有谁骂她女流氓。她吃过亏,挨过打,也从不声张,仍然死不改悔,我行我素,想干的事还是偷偷摸摸去干。她跑一次墟场,可以挣十天工分的钱。她挣钱就为了让男人和书生过得好点,儿子读书不缺学费。

春娥也敢作敢为,敢担风险。为了断绝男人与白灵的来往,她不与男人商量,就卖了远近闻名的猪郎子,一口气买下十万只小鸭。这个女人,清桂拿她没办法。遇上这个好时代,清桂和她干得更欢了,企图将苦竹河承包下来,放着满河的鸭子,让苦竹河成为鸭的世界。

她也为男人着想,跑外的事让男人多出面,让男人去出风头,挣面子。男人的潇洒、男人的霸气、男人的贪欲,让男人去实现。春娥就是容不得比她强的女人来占自己的自留地,特别容不得白灵,更容不得福英。她不愿与男人吵闹,为的还是这个苦心经营的家。

春娥爱男人,爱儿子,胜过爱自己。男人在外挣了钱,心野了,贪欲也足了,她想不开,看不惯,就怕男人变坏。看到清桂和福英眉来眼去的,她也想学会宽容。她想,猫没有不吃腥的,男人没有吃素的。改革开放了,心野点,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只要不坏自己的名声就行。

春娥一生行得正,坐得正,别人说不出半点丑字,也说不出任何闲言碎语。她不想留下不好的话柄,但偏偏遇到鬼。人有糊涂的时候,也有做蠢事的时候,做了蠢事还迷迷糊糊,就像走夜路遇到鬼,本来走错了路,也想走出误区,左三圈、右三圈,转个身又绕三圈,还是走不出。乡下人叫遇到迷路鬼,只要有人给你拍一掌,或喊一声,你就恍然大悟。春娥不知自己怎么迷的路。看到男人与福英搂搂抱抱,就生出仇视,生出报复心理。乡下人报复的方式,就是姐姐做鞋,妹妹看样,比着学。最恨的方式,就是让男人戴绿帽子。春娥对牛牯既同情又可恨,觉得牛牯像个男人,敢作敢为,又雄性十足。当她被牛牯搂紧,就全身发抖发颤,无法理智地控制。没想到被福英逮住了,来了个猪八戒倒打一耙。

春娥作好了撕破脸皮的准备,事情出了,怕有什么用?人要脸,树要皮,春娥不想把事情闹大。儿子大了,有出息了,闹出这种事,儿子没面子,也不好做人呀!春娥没想过对不起男人,只觉得对不起儿子。苍天在上,保佑我儿子吧!

清桂踱着步,月光拖着影子,沉重地往前移。他心事重重,步履艰难,不知道怎么应付。夫妻本是同林鸟,怎能大难面前各自飞?他觉得对不起老婆,对不起儿子。历朝历代,中国女人应该是传统的、保守的,也是守规矩、守妇道的,什么三从四德,什么贞节牌坊,为什么只要女人守妇道,男人就可以三妻四妾,可以寻花问柳,有什么公道?清桂也不想把事情闹大,做人得将心比心,何必求全责备,大动干戈?

清桂听到牛牯打桌子、砸凳子的吵闹,听到福英的哭喊:救命啦,要杀人啦——

清桂冲上去,见福英的衣服被撕成碎片,牛牯抓住女人的头发,又打又踢。福娃吓得躲在门角落,哇哇大声哭。

清桂冲上去,抓住牛牯的手反转到背后,踢了他几脚。好男不与女斗,你怎么欺侮老婆?

屋里屋外挤满了村里看热闹的人,福英抓住床单裹在身上,躲在一边哭:他干伤天害理的事,他偷情,偷你老婆,还来教训我,找我的麻烦。臭流氓!

清桂觉得威风扫地,脸面丢尽。他牙齿咬得咯咯响,手举起来,却在自己腿上擂了一拳。

饭菜摆在桌上,用竹罩罩着,谁也没去动。那边传来福娃的哭声,呜哇呜哇哭个不停。清桂压住怒火,压住心头的仇恨,他不想看到这一切,恶狠狠地冲到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