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苦竹村人打了一回胜战,激动了几天,那是含泪的激动。冷静下来,又患愁了,为缺钱发愁,为找不到致富的路烦躁,为镇里派人坐阵催交税费烦恼。什么税、什么费、建校的钱、修路的钱,算起来二十几项收费,哪里拿得出这些钱?

福生把镇里的任务派到各组,还配合镇里的人上门催交。有的躲,有的逃,家里找不到人,只有晚上锅里才冒热气。收钱的人由东家转到西家,逮不住一个人。老爷爷、老太太柱着棍子骂人,他们还不敢还口。收钱的还没走,搞计划生育的又进了村。超生的大肚子躲的躲,逃的逃,没处躲的,深更半夜躲在山里。

外面不断传来消息,农民抢了倒卖化肥、农药的车队,一个农民抗缴税费跳楼自杀,一少女被捉去作了结扎手术。听说镇政府已被围困三天三晚,邻近三个县几万的农民挤到苦竹镇政府讨说法。有人到苦竹村动员农民到政府闹事,要求政府停止摊派和滥收滥罚。

清桂把村民组织一起听农业技术课,听养猪、养鸡、养鸭、养鸟、养鱼知识,听果木栽培、花木栽培,食品加工、药材加工、茶叶加工技术。清桂说,别人闹事让他们闹去,苦竹的人不准参与,也不准看热闹。农民刚过几天好日子,还能瞎折腾吗?农民缴税、计划生育,这都是国策,国策都执行不了,还算爱国吗?农民现在缺的不是钱,缺的是知识,是素质,是致富的本领,缺乏敢闯敢试的胆略。只要农民素质提高了,眼界开阔了,找到致富的路子,还愁交不起税费?苦竹村没有参与闹事,被邻村的人骂作保皇派,骂作汉奸。他不管那么多,既不同流合污,也不去出风头。苦竹村的老百姓只想低头拉车,扎扎实实干几件事。

听说县市公安出面了,经过讨价还价,围堵上万的人终于疏散了。又听说镇委书记运生不仅没受处分,还提拔当了区委书记,管辖七个乡镇。运生上任的第一件事,就是抓发展乡镇企业,要把苦竹村现场会的人气造旺,不仅让市委书记、县委书记满意,还要在全省吹响,让省委书记高兴。

清桂对现场会作了安排,要求按预定方案开展工作。各组都问他要钱,他傻眼了。搞发展要钱,搞现场会要钱,这钱怎么来?听说县委牛书记要调走,清桂觉得他是位好书记,想去看看他。还听说白灵倒卖化肥、农药被抓了,不知是真是假?她的歌舞厅办得那么红火,应该有用不完的钱,还倒卖什么?她就不怕伤了农民?

清桂折腾得一夜没有合眼,这一桩桩、一件件事搁到心里,就像躺在钉子做的床上。鸡还没叫,清桂就动身了。

走在山道上,有鸟突然叫两声,像冤魂在打着哆嗦。仿佛听到身后有狗舔舌头的声音,越来越粗。他不敢回头,只有硬着头皮走路。头上有些凉,身上出冷汗,心也跳得慌。不知是走得快,还是吓得出冷汗。越走越黑,清桂知道天快亮了。天亮前有阵黑,如同见到光明之前要走段弯路,这是自然现象。他不愿意有这段黑,黑得让人看不到光亮,看不清前行的路。有怪兽从胯下窜过,带着一股风,他的心猛然提到嗓子眼。清桂迈开大步走着,不管脚下的路平不平,不管坑坑洼洼。世上只有鬼怕人,没有人怕鬼的。鬼是见不得光明的东西,虽能嚣张一时,也能吓倒体虚胆小的,毕竟躲在阴暗角落,谁见过敢与人面对面的鬼?谁见过光明正大的鬼?但人又害怕鬼,这世界就这么怪!

终于听到远方的鸡叫了,叫得高亢嘹亮,让人亢奋。雄鸡一唱天下白,哪还有鬼的市场?清桂看到天地眨眼之间亮了许多,远方大山的轮廓,苦竹河的涛声,都历历在目。视野豁然开阔,脚下的路也变得开阔。

清桂走上大道,远方有汽车喇叭,近处有鸟语入耳。他步子迈得更快,身上有一种热乎乎的感觉。人就是怪,心境不同,步子就迈得不同,感觉也不同。自己需要摘取一份好心境,创造一种好心情,保持一份好心态。人在迷惘的时候,在感到黑暗的时候,在觉得孤独无助的时候,尤其需要一份好心境。清桂从山旮旯里,从坑坑洼洼的山道上走出来,找到过挣钱的乐趣,享受过有钱的滋味,现在身无分文,由王子变成乞丐,他又感到了没钱的难处,也找到了信念。一个农民要走向致富的路,不可能是一条平坦的金光大道,也不可能一帆风顺。清桂有足够的思想准备。

不知不觉中,一轮血红的太阳跳出来,带着磅礴的气势,带着万道霞光,从蔚蓝的天幕中跃出来了!像个玩皮的孩子,一蹦一蹦地跳跃着,跳得那么有力,跳得那么自信和自豪。太阳给了清桂雷霆万钧的力量,他不再去想那些烦心的事。

苦竹县城的轮廓出现在眼前,清桂迈着大步,走过西门桥,两岸依然是杨柳依依,依然是绿波涟漪。他突然觉得苦竹河变窄了,盛不下他那宽阔的心境。他也感到街道变窄、变短了,盛不下拥挤的人群和嘈杂的声音。

城里的高音喇叭还是那么余音绕梁,城里的女人还是那么闲庭信步,挑着担子的乡下人,依然一路小跑。县剧团就在眼前,仍是那么金碧辉煌。清桂整了整衣服,用手擦了擦脸,把身子拉直了,脚拉直了,他要树立一种军人的气质和风度,不能让白灵看到一个农民的穷酸相。

清桂很久没见白灵了,心里有种难以言状的激动与不安。搞不清为什么,清桂每时每刻都在惦记着她,怎么也抹不掉她的形象。清桂知道,贾府的焦大不可能娶到林妹妹,癞蛤蟆不可能吃到天鹅肉,但他还是想,而且时时有股冲动的力量。清桂有种信念,不管白灵爱不爱他,也不管结局如何,他一生追求白灵,一生爱白灵的心迹已刻下深深的烙印。他是一个爱做梦的人,经常做一些乱七八糟的、狂野的梦。碎梦一个接一个,他就想把梦养大,梦想拓展自己的企业王国,梦想把白灵变成自己的女人。清桂有时又觉得这种信念滑稽可笑,一个农民用一生去追求一个天姿国色、才貌双全的美人,不会让人笑掉大牙吗?

剧团大门贴着封条,两条交叉的白纸条如同两把利剑,刺得清桂的心痛,他感到周身寒彻,感到天旋地转。那么辉煌,那么有人气的歌舞厅,怎么会封门呢?

清桂急冲冲往白灵的住地走,房里的摆设如旧,房门紧闭,人到哪里去了?清桂敲开隔壁的门。一个女人伸出一张冷脸,头探出来,身子在门后问:怎么啦?

白灵娘女俩到哪去了?

抓起来了!

为什么被抓?

你去监狱问吧!

门砰地关上了。

清桂的脚踩进沟里,人坐在地上,一股凉气钻上来,一阵凄凉。

清桂慌慌张张走到县监狱,那里高墙电网,站岗的卫兵端着枪走来走去。他走到门边,门边的卫兵用手一拦。他说找白灵,门卫中有个老的走了出来,说没有白灵。清桂怕他们不晓得名字,说是一个长得漂亮、身材苗条的女人。门卫说,你找这种女人干啥?清桂说,我来看她,她出事了,关在监狱。

什么时候关的?

不久吧!

你去看守所找找,这里没有新来的女犯。门卫说。

清桂朝门卫指的方向,慌慌张张地朝前跑。看守所虽没有那么森严,门卫却很丑,问话要答不理。清桂左磨右缠,既不让进门,也不回答白灵是不是关在里面。清桂急得直跺脚。他不知往哪走,不知到哪去找白灵。他怪自己,上次明明到了县城,也感觉到歌厅总有一天会出事,怎么不提醒?他后悔,他埋怨自己太蠢。清桂急得六神无主,不知道怎么走出看守所的,也不知怎么走进县委大院的。

清桂看都不看门卫,昂着头往前走。有人说,农民进不了县委大院,若提一把小菜,大摇大摆地走,就混进去了。

清桂走到书记办公室,想见见老书记,求他救救白灵。一个女人走得多么难呀,男人冤死,小孩被奸,自己下岗,好不容易开个歌舞厅,又遇到这种怪事,还被抓去坐监狱。如果没人救,她怎么活?

清桂急匆匆敲门,开门的是一位方头大脸的人物,好像在哪见过。他是县委书记吗?清桂问:请问牛书记在吗?

我姓杨,你有什么事?

我找牛书记。

哦,他退休了!

还住县城吗?

住省城了吧,具体地址我不清楚。

好,谢谢你了!清桂也不想再问。

清桂转身就走,他想去找麦子,麦子不至于也抓了吧?清桂跌跌撞撞在大街上走着,不时听到三五成群的人在议论,说歌舞厅出了人命,一个女孩跳楼了。说白灵倒卖化肥、农药,从中牟利。清桂不相信,也不想听各种传言。他急于想找到麦子,到了剧团大院,看到麦子家门口仍是一把锁。清桂更急了。她走过南正街,走过西门桥,又走到那片无边无际的菜地,仍然没有麦子的踪影。

清桂突然想到秋风。他应该从监狱放出来了吧,除了生活作风问题,还是个能干的农村干部,也干了几件实实在在的事。

清桂只知道他住在南门,听说他家盖了一栋小楼。巴掌大的县城,秋风也是名人,一问便知道了。

开门的大妈,一脸土气和苍老。

请问朱书记在家吗?

你是谁?

我是苦竹坳的支部书记清桂,朱书记在我们队蹲过点!

秋风从屋里出来,笑着与他握手,看不出半点负罪的感觉,像是以有功之臣自居。

秋风说,老伙计,好久不见,听说搞得不错!

清桂说,哪里,哪里,几年不见,你好像更白更嫩了!

不想事嘛,天天看看书,天天吃现成的,监狱的饭也养人呀!来,坐坐!秋风递过竹椅。

清桂接过茶,坐了下来,他说,对不起书记,这些年没去看你,你晓得我是个大老粗,不晓得那些礼节。

你还干了几件事,也赚了一大笔,听说市委要到苦竹坳开现场会,不错嘛!

哪里,一场鸭瘟,一次遭抢,把我们折腾成了穷光蛋,连招待经费也出不起了,还开什么现场会?

运生从里屋走出来,给清桂递上烟说,对,杨县长向市委报告,现场会升格了,由市委开,这更要好好准备。别人争都争不到,怎么能随便放弃呢?

我想等条件成熟了再开,不至于太寒酸。清桂摊开双手。

没钱,区里给你们借,经验和现场你得抓紧准备,要开就开得漂亮一点,大气一点,不能出任何差错。不在这里碰上,我还准备去你们村呢!运生说得干脆。

清桂没开口。

你找我,一定有什么事吧!秋风问。

清桂不想转弯抹角,便问:你们晓得白灵抓起来了吗?不知关在什么地方。

你也知道?秋风问。

我是想向她借钱,开会要钱,村里发展也要钱,没想到歌舞厅被封,白灵被抓。你们得想想办法,救救她们呀!清桂恳求说。

打了招呼,不然早就关进看守所了。

听说县长是你在部队提拔上来的连长,找他打个招呼,不是洒洒水的事。清桂说。

你们也知道内情?秋风问。

很多人知道。运生上得这么快,没有后台行吗?清桂知道说漏了嘴,又不好改口。

运生是凭本事干出来的,团委的工作,镇里的工作,他都干得不错嘛!这些年提拔有条线,他运气好,每次都踩在线内,有文凭、又年轻,各级都要选拔年轻人,他就沾了这点狗屎光。秋风站起来说。

清桂点点头,他说:有两位书记帮忙,还愁救不出白灵?

你知道她的问题有多严重吗?她搞的舞厅,乌七八糟的,一个陪舞的女孩跳楼死了。麦子倒卖化肥、农药,又遭农民抢劫,这几天正在追幕后批条的人。好在没抓住麦子,白灵把担子担起来了。她是个好女人,也是个好妈妈!秋风说。

她关在哪?可以去看看吗?清桂着急地问。

听说关在招待所,你去看有什么用,只会给她添麻烦。

麦子关在哪呢?清桂又问。

麦子没事啊,她不在家?

不在家,我去找过两次,清早就不在家。清桂说。

运生,运生,听说麦子也不在家,你去看看,是不是出什么事?秋风对运生说。

运生并不回话,秋风把他拉进屋,关上门。

运生出来时,与清桂打了声招呼,跨上自行车走了。

秋风给清桂加开水,说你还没吃早饭吧!

清桂看看墙上的挂钟已指到十点,不好说吃了,也不好说没吃。秋风知道乡下人好面子,就对老婆说:你快弄碗面,打三个荷包蛋!

女人到灶间忙乎,不一会,一大碗面条端到桌上。

清桂顾不得洗脸、刷牙,抓起筷子就吃,吃出一片响声。他一边嚼一边说:真不好意思,我是空着手来的!

有什么不好意思,你们当年那么穷,我在你家吃蛋,也没觉得不好意思。秋风似乎有些良心发现,有些怀旧。

你是书记,那是应该的。

那些年,我们也干了不少蠢事,催种、催收、催缴,农民骂我们是要粮、要钱、要命的“三要”干部,什么割资本主义尾巴,打击投机倒把,现在想起来感到幼稚,你说是不是?秋风说。

农民那时从早做到黑,一年到头在田里忙,还是吃不饱,这土地承包责任制一搞,农民懒了,不用下几次田,饭吃不完了。听说还有不少成了个体户、万元户、老板,你说这世道变得多快!清桂说。

听说你也成了老板?

我搞点贩运,还养了满河的鸭子,没想到出师不利,货被抢,鸭子也死光了,搞得我又成了穷光蛋。清桂把汤喝得一干二净。

不要紧,沉住气,失败是成功之母。你听说有个傻子瓜子吗?

没听过,什么傻子瓜子?

傻子瓜子是名噪全国的品牌,很畅销,他们还雇了工人,一下就搞发了。你们也可以学学,创个自己的品牌,由小做到大。哦,电影院正在放《雅马哈鱼档》,讲个体户走向富裕的,去看看?秋风说。

行。我现在最大问题是缺钱,没钱寸步难行呀!清桂习惯地撒开手。

万事开头难,谁不缺钱?中央要求解放思想,我们就要学会吃透党的现行政策,做活改革的文章。

什么叫做活改革文章?清桂问。

过去叫投机倒把,现在叫贩运;过去雇工叫资本家,现在雇工叫个体户,这就是改革,就是政府允许你搞贩运、搞个体、搞万元户了。你听说有个马胜利和步鑫生没有?

没听说!清桂觉得自己孤陋寡闻。

电视广播不是天天在讲他们的改革经验,你没看电视?

乡下的电视打摆子,听不清也看不清。我们哪晓得这么多新名词?

他们都是改革的典型,马胜利叫马承包,步鑫生叫步改革,他们的承包经营责任制搞出了大名堂,邓小平还专门接见过他们呢!秋风说。

他们不知不觉到了电影院,那里挤满了人,一片嘈杂。清桂没有心思看电影,领着秋风进了剧团院子,麦子的家门口还是挂着那把大锁。麦子到哪去了呢?她不会出事吧?

运生骑车找她去了。秋风说。

我们去看看白灵吧。多少也能给她一点安慰。清桂央求道。

清桂和秋风在人群中穿行,街边卖衣的、卖鞋的、卖杂耍的,把摊子摆到人行道上,到处是吆喝声,乡下人都往城里涌。

秋风说:严打来了,这次不是扫喇叭裤,听说搞得很厉害,她撞在枪口上,恐怕我们还见不到她。

招待所就那么大,每间房去转转,不愁找不到!

你想得这么简单,我们这样去看,不仅不让看,还会加重对她的处理,或是转移。

那怎么办?我们不能见死不救呀!清桂急得如猫抓心。

谁说不救,你知道我做了多少工作吗?别以为只有你关心她、爱她?秋风说。

不是,不是,我知道你更关心她,我是手长衣袖短,管不了那一截。求你找找杨县长,放了白灵,还他不是一句话的事?

还用你说,没有他的关照,她想住招待所?

再去求求他,能不能快点放人?

办案有程序,不能喊抓就抓,喊放就放,没那么简单!秋风说。

他们来到县委大院,清桂说:你进去求求情,我在外面等你。

也行!秋风进了县委大院。

清桂在街边徘徊,一个拿着破碗的老太婆向他走来。清桂在身上搜出一枚钢镚,丢在碗里,发出清脆的响声。另一个老人走来,他怎么也没搜出钱来,只好说声对不起。他站在围墙边看耍猴戏,猴子倒立、翻跟头、钻火圈,然后拿着碗讨钱。清桂掏不出钱,耍猴人将锣敲得当当响,猴向他做鬼脸。清桂觉得无奈,只好溜到圈外,却被几个小孩抱住脚向他要钱。怎么哄也不听,想摔也摔不开,清桂又一次感到没钱的尴尬。直到一个老奶奶给小孩一枚钢镚,清桂才脱身。他在县委大门外徘徊,盯着一双双脚走进走出。

秋风走了出来,清桂赶上去问:见到杨县长了吗,他怎么说?秋风摇着头,一直往前走,不答也不理。清桂凉了半截,知道事情不妙,也只好低着头跟着秋风。

秋风走到家里,砰地打开门,又砰地打开每间房,找不到运生,又匆匆往招待所赶。县委招待所人来人往,看不出谁是坏人。他们一前一后在各楼层转,看不出迹像,也听不出异常声音,究竟哪一间关着白灵呢?

俩人站在花坛边,水中的金鱼在悠闲地游着,喷泉的水雾洒在脸上,觉得有点凉。俩人不言不语,心里都很焦急,清桂又到各楼层转了一圈,还是没有迹像。他们走到大街上,街上人声嘈杂,有人闹事。秋风害怕闹事,慌忙退到街边,清桂转眼不见了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