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看不见的大哥哥

黑暗。死寂。

寂静中的黑色不再空虚，而像浓黑的水一样，挤压着，沉积着，无孔不入的侵蚀着，淹没着。房间的窗户紧闭着，灯也是关着的，像一个密室，或许说像地狱，周围是死一般的寂静，只能听到自己急促的呼吸声。那黑色便沿着呼吸沿着毛孔蜿蜒深入体内，沉淀，如铁一般，冰凉凝固。

呼吸减弱，减弱，窒息，窒息——

惨白的月光中，霍都从梦中惊醒，猛然睁开眼睛，汗水已经将枕头浸湿。

静夜中，自己的喘息声被放大了。挥手抹掉额上的汗水，他慢慢坐起来，披上衣服，侧身听听隔壁，父母的鼾声此起彼伏，悄悄拉开门，走了出去。

月亮静静的照着，霍都坐在一块光洁的青石板上，发呆地看着蟹壳一样的青天。已经不是一次做这样的噩梦了，每次都是在这样的窒息中惊醒。霍都担心自己在某一次真的会在梦中这样窒息而死，再也醒不过来了。

似乎从出生的那一刻，就已经注定了霍都的孤独。只因为霍都是一个残疾孩子，他左手的五个手指，一直紧紧的攥在一起，他刚出生的时候，粗心的父母从护士手中结果虽然瘦小却哭声嘹亮的儿子，只顾了得意，并没在意他的一只手是不是能伸开，直到出了院喝满月酒那天，隔壁的婶子拿小拨浪鼓哄逗他，却发现他的两只小胳膊挥舞着，右手小手张开，左手却始终攥在一起。婶子试着掰开，却发现那些手指长在一起一般，根本掰不开，不由惊呼一声。孩子的娘青娥这时也发现了异常，就再次上前，接着搬弄孩子的手指，稍一用力，孩子就撕心裂肺的哭闹起来。

这一哭闹，惊动了屋外喝酒的人们，大家就都围过来，你一言他一语的出主意，甚至还找来了镇上的李大夫。

李大夫也是爱莫能助，想了各种方法，只弄的孩子哭背过去，可攥在一起的小手就是伸不开，这么小的孩子，总不能生拉硬拽把骨头给他弄断吧！

最后李大夫摇着头说：“这孩子，是胎里带的残疾。没法。”说完就背起药箱走了。

一场满月酒不欢而散，霍家孩子先天攥着拳头的说法也传开来，甚至有人说这孩子前世定有渊源，那手里指不定攥着什么呢。

霍都的爹娘也就不安了那么几天，庄户家的孩子，有点毛病就有点毛病吧，不耽误吃喝拉撒睡的，长大能和爹娘下地干活就行。

霍都慢慢长大，可是越来和别的孩子不同。他基本不和别的孩子交流，每日就喜欢自己坐在门槛上或者蹲在当院里，有时候还比比划划自言自语。

“儿子，出去和狗蛋、大壮他们玩会儿，整天一个人玩，不孤单呀！”一开始他娘还劝劝。

霍都就扭过头来，眼睛眨着，满脸不解：“娘，哥哥陪我玩呢。”

“什么哥哥？”青娥停下手里的活，看看儿子身边，除了几只鸡，就是儿子脚边自己拿石子画的小格子，脊背上却暗暗升起一股寒意。

“光天白日的，说什么胡话？”青娥过去把儿子拉起来，“去，出门和伴玩会儿去！”

“娘，狗蛋欺负我。我不跟他玩！”

“没事，回头让告诉他爹收拾他！”

推推搡搡，把霍都推到大街上玩弹子的小孩群里。

“狗蛋，和霍都一起玩啊，别欺负他，晚上大娘给你煮鸡蛋吃。”青娥匆匆撂下孩子就回院收拾去了。

“嘻——”狗蛋对着青娥的背影吐吐舌头，“谁稀罕跟他玩！”可一想到煮鸡蛋，就流了口水。

“霍都，你，过来，蹲一边，看着。”

霍都便不吭声，蹲在一边。可是他对小孩玩的游戏根本不感兴趣，不一会儿，便落了单，只剩下自己蹲在那，拿个小棍，在地上画着格子。

暮色笼罩下来，其他孩子都被爹娘唤回去了。只剩狗蛋和蹲在地上看着格子小声嘟嘟囔囔的霍都。

闻着人家门口传出来的饭菜味，狗蛋听见自己的肚子咕咕叫了几声。“霍都，你娘说给我煮鸡蛋，你跟你娘说我没欺负你。”

霍都却像没听见似的，依旧玩自己的。

狗蛋跑过来，一把拉起霍都。

“你干什么？”霍都喊起来。

“带我去跟你娘要鸡蛋。”

“不去，我还没算完呢！”

狗蛋眼珠一转，伸腿把地上霍都画了半天的格子抹去，然后拉着他往他家跑。

“哥哥，哥哥，狗蛋又欺负我！”霍都甩开他的手，看着狗蛋的身后喊。

狗蛋猛然转身，却什么也没有。就又上前，想要抓住霍都，却感觉两只脚被什么拽住一般，怎么迈不开步。

小孩子毕竟胆小，狗蛋忍不住大哭起来，那一瞬，感觉脚下的束缚没有了，身体却因为用力过猛栽在地上。

狗蛋的哭声更响了。

青娥和狗蛋娘从各自的家门跑出来。狗蛋娘急忙把儿子从地上拉起来，转身呵斥一边的霍都：“霍都，你怎么把狗蛋推到了。”

青娥却心头窃喜，霍都终于可以不被欺负，学会还手了。

霍都却还是一脸的乖巧：“婶子，我没推他，是大哥哥拽住他。”

“行啦，这孩子，怎么净说瞎话，这就你们两个，哪有什么大哥哥。”

青娥却又蓦然感到脊背上凉凉的。急忙把手里的鸡蛋塞到狗蛋手里：“狗蛋莫哭啦，大娘给你鸡蛋吃，大娘回家收拾霍都，看他以后还敢不敢欺负狗蛋啊。”

说完拉着霍都，往家里走。

霍都却一步三回头：“娘，真的不是我推的，我和大哥哥玩九宫格，狗蛋拿脚给抹了，还非要拉我走，大哥哥一生气，就把他的脚攥住了。”

“儿子！”青娥厉声喝住霍都，“不许胡说！”脊背上的凉意更深，甚至头皮有些发麻。

狗蛋娘看着母子俩匆匆离去，急忙拽起自己的儿子：“这个霍都，大白天魔魔怔怔的，敢不成见鬼了！”蓦然似乎也感到了一丝阴冷诡异，抬头看看四周，已经空荡荡的。

“呸呸呸！”回头连吐三口，“我儿属狗的，啥都不拍！”又抓过狗蛋手中的鸡蛋，扔在地上，连啐三口，才愤愤地回家。

第二日，狗蛋的两只脚脖子上两圈明显瘀紫，狗蛋躺在床上，已经烧迷糊了。

“我的妈呀，这真是见了鬼了还是怎么了，我的狗蛋啊——”狗蛋娘忍不住放声大哭。

狗蛋爹急急忙忙从镇上找来李大夫，又是输液又是打针，折腾了三天，狗蛋身上的热倒是退了，可人依旧直着眼躺在炕上，气息也越来越弱。

昏黄的灯泡下，夫妻两个望着躺在炕上气若游丝的儿子，一筹莫展。

“他爹，实在不行，咱就带着狗蛋上山，让白驼子给看看吧！”

“我说你这娘们急糊涂了，他就是一个神神叨叨的神经病，能看什么！”

“他爹，我觉着，咱狗蛋，是粘上不干净的东西了，村子里的那些老人们不都说白驼子能看阴阳吗？”

“瞎说什么！哪有什么神啊鬼的！”狗蛋爹的脸色有些难看，“枉你也上过几年学！明早起我带儿子上镇上医院看看。”

“他爹，你不知道——”狗蛋娘说着，就把那天傍晚狗蛋和霍都一起玩的事儿说了。

狗蛋爹皱起眉头：“是你们娘们家的胆小，这都八十年代，科学都这么发达了，怎么还相信这玩意！”

“我不管！”狗蛋娘又拉起了长音，“反正我的狗蛋有个三长两短，我也不活了。”

到底还是拧不过老婆，狗蛋爹低头看了一眼炕头面若黄纸一点声息也没有的儿子，一咬牙把儿子扯起来背在身上。狗蛋娘也不放心跟在一边，轻手轻脚打开门，走到院子里。

一阵夜风灌过来，两口子都忍不住打了个哆嗦。狗蛋娘回头看见屋里灯还亮着，就拧身回去要关，狗蛋爹胳膊用劲儿搂紧身后的儿子，大声说：“别关！”

狗蛋娘被他突然响起的大嗓门吓得又是一个哆嗦，转头看到男人不容反驳的样，就没敢说别的，只在心里琢磨，不定什么时候回来，这得费多少电呀。就当为了儿子——

趁着头顶一轮明月，这两口子背着儿子，很快出了村子，过了村北的小石桥，沿着已经被荒草埋没的一条小径，悄悄往后山上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