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身灰土,好像生来就跟土亲似的。吃饭了,他两手拍巴拍巴,就算了事,伸手去抓饼子。黑手印子,立刻便印到了饼子上。秀苗拍了一下他的手,还没等说话,路过的人看见,和他们打趣道:“这么黑的手,晚上摸咂咂也让?”
刚过门的秀苗,听了这话,脸一下子红了。谁家的媳妇会让这样的脏手摸上身?这话说得也太那个了。她打心眼里喜欢自己的丈夫,尽管没有相处多长时间,可是那颗爱的心,就像眼前这片田地里的庄稼一样在疯长着。
李海林春天开出的几亩地,庄稼长势良好,此时正值鼓浆的时候呢。他薅完垄沟里的大草,就算忙完了田地里的活儿。他又开始干起另一个大活儿,他要抓紧脱出几千块大坯,他想快一点盖出个三间房,敞敞亮亮的多美气啊!东北的冬天可是要人命的,没有个猫冬的地方,是不能活的。一间房与粮食同等重要,他每时每刻都挂在心中,不敢淡忘。
脱土坯是个累活儿,在东北有这样的说法。“关东山,三大苦,放木、脱坯、刨大土。”
脱坯与脱皮是谐音,也就是说,脱完坯,怎么都得脱层皮。为了能住上温暖舒适的新房,就是脱层皮,又能怎样?他已经做好了思想准备。
脱土坯要有黄土,黑土有些散落,粘性要差些,捏不成个儿,是不能用来脱坯的。黄土还是好寻的,掘开厚厚的黑土,便会露出一层黄土来,这个就可以用来脱坯。仅仅有黄土还不够,还需要有好草来做穰角(东北话,和泥用的碎草)。这样的土坯便有了筋骨,土坯便更加结实耐用。
在山东老家,他便干过这项活计,做穰角的草是用麦秸代替的。在这里,草甸一片碧绿,那里有一排排塔头墩子(塔头草的墩状根须),那上面生长着一丛丛细草。这种细草是有名头的,叫“乌拉草”,来这里的人们都用它来做活。用它来当穰角,用它来铺炕,用它来苫房顶,用途可真多。它可是有名的东北三宝之一,人参貂皮乌拉草,这乌拉草最贴近人心了,用它来垫鞋,脚生热。用它来铺炕,炕生暖。用它来苫房,房保温,把它当块宝,是没有错的。
取来土,割来草,搅拌均匀,浇上水再闷两天,这是一个非常关键的步骤。李海林可谓轻车熟路。深谙此道。大坯好不好,关键要搋咕(东北话,用手或脚反复地揉压或踩踏)好。他脱下鞋,光着脚在泥里踩,这样泥和草才能更好地融合在一起,也让泥土的粘性更发挥。
在一块空地里,用模具脱出来的土坯,一行行,整整齐齐地接受阳光与清风的安抚,待到半干的时候,要把一块块土坯立起来,让贴地的一面也快一些干透。干完这些还不够,还要一块块地把坯块码成垛,间距要找好,再苫上雨布,让风溜上一些时日,土坯方才干透。
盖房要有帮手,这个不用愁,他喊了一声,全村的男女老少便齐上阵。村北边的老于头,连闺女带老婆子,全家抬。村东的张小,把瘫在炕上的老娘都背来了。有人问,背来老娘能干啥?他却这么说,老娘不能干啥,我来了,看不见老娘,照顾不了她,咋能撒泼地干活呢?就这样,码坯运坯,挑水和泥,用不几天,一栋三间房便拔地而起。
门窗套子外加房架子,自有木匠来做,做这个活儿的是一对李氏父子,老木匠稳重老成,小木匠手法灵活。他们制作出来的门窗套子,板正规整。房架子结实牢固。活儿好,谁都愿意请,上梁那天,主持各项事务的换成了小木匠,他很是干练,健壮的身材,轻灵的脚步,坐到墙头上,清清嗓子,不慌不忙地唱起来。
三星落地七星高照,
家有金鸡抖落毛。
木是好木,
梁是好梁,
老东家扭到他的坐坛。
大师傅掌尺,
二师傅掌斧,
砍到九凤朝阳,
大梁好比一条龙。
居居连连朝上行,
行到云中它不走,
单等老东家来挂红。
呀!清朗的声音如一股清泉,流淌进人们的心头,啊!雏凤清于老凤声,不由地掌声响起。小木匠一首歌谣,唱得好,唱得李海林乐颠颠地往房梁上挂红布,同时也把事先准备好的红包,塞进小木匠的兜里。男人们盖房,女人们下厨,没有什么大鱼大肉,都是些山林里的新鲜野菜,随便采来些,清炒凉拌,美味鲜嫩,赢得满堂赞誉声。
勤劳的双手,可以从无到有,亮堂堂的三间房,在山野间搭建了起来,让人无法想象曾经的这段艰苦日子是如何熬过来的。一个简单的草窝棚,风吹雨打,潮湿阴冷,无法侵消心中的热望,把一天天的苦日子垫在身下,才积攒下今天这甜如蜜的好日子。勤劳让李海林成为当地的知名人物,既然是知名人物,就有人适时地找上门来。
这天,有三个人登门,其中的一个穿着黑外衣,扣着一顶黄帽子的中国人,进门便颐指气使,让李海林向另外两个日本兵鞠躬行礼。
李海林不知道他们的来路,两个日本兵一个挎着刀,另一个背着枪,一根尖尖的刺刀,反射着寒光,令人心寒。他忙鞠躬,那两个家伙面目清冷,如同被秋寒的冻霜给冻住的洋柿子(东北话,即西红柿),没有一点表情。
那个说中国话的人,一脸谄笑面对两个日本人,转过头便横眉立目,气势汹汹。
“皇军看上你了,让你为皇军服务,你干不干?”
他的个子不高,有些尖嘴猴腮,说一句话得运一口气,同时还要蹦一下,翘起脚,才能说完这句话,像是哪个山头的毛猴子下山来了一样。
他把手里拎着的一个皮包,强行塞进李海林的手里。这时两个日本兵已经转身离开,这个任命就这样结束,李海林算是接受了这个任命,就像一顶大帽子,合适不合适已经扣到了头上。
尖脸猴简单地说了几句注意事项。什么认真履行保长的职责,为皇军提供有用的情报,包括抗联以及一些与皇军对抗人员的各种消息等等,还要不定期去几十里以外的横道子据点汇报。说完,便紧着捯饬(东北话,紧走几步)几步,去撵前边走远的日本人。
李海林有些蒙圈(东北话,摸不清头绪),看着三个远去的背影不知所措。他打开皮包,才发觉里面有两块光洋和一张委任状。嗐!这算是哪门子事呢?稀里糊涂地当上了保长。他捧着塞来的东西,惴惴不安起来,未来日子里,有多少不可预料的东西在等着自己呢?心情不免沉重起来。
这天,村子里出现个陌生人,他戴着一副眼镜,文质彬彬的,背着一个帆布包,手里拿着一把小尖锤,在村子里转悠了几转,就去了东山边。这里敲一敲,那里撬一撬,对一些乱石头有兴趣。有人去放牛,走近他,想跟他唠两句,他却背过身去,把后背晾给人。
这个怪人有点不近人情,也就没有谁去搭理他,他转转就转出了人们的视线范围,不知道去了哪里。谁也没留意,大概就是个过路的,去了他想去的地方。
没想到的是,再发现他时,却在东山沟里,已经躺在一个乱石堆里,没有了气息。他的脑袋鲜血淋漓,手臂也满是伤痕,看石头塌落的样子,显然是从山坡上滾落下来的。山坡上有个风化的石砬子,有个刮风下雨就往下滾石头,真不明白,为啥要去那里呢?这不是去找死吗?
怪人遭遇不测,让村民们觉得棘手。不知道他从哪里来,更不知道他要往哪里去,姓什么叫什么,家在哪里,怎么通知他的家人等等,统统不知道。他就这么死了,如果给埋了,恐怕谁都找不到他了。可是,也不能尸横野外无人管哪?时间长了,尸体臭了,让山牲口给拖了去,让这一村的人谁都不好看。李海林和大家一商量,凑了几块板子,钉巴上一口棺材,就地埋在山根边。
他什么都没留下,只有一个帆布包。里面装了几块石头,很普通的石头,看不出什么好来。谁也没有乱动,便放在他的坟后。如果他的家人来寻,便会引来这里,大家相互告知一下,都把这件事当个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