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没过两天,就有人来寻,却是那个尖脸猴,引着一个日本兵,李海林便把这件事告诉了他,并引领着他们去坟前。从尖脸猴的嘴里知道,这个死去的怪人是日本人,是位地质学家,他是来找矿的,原来如此。

李海林以为自己和村民们已经做得很好了,地质学家是自己从山上滚落下来的,不认不识的,还给他办了身后事,不说别的,一句感谢的话总该有吧?让他没有想到的是,来了许多日本兵,把坟墓打开,把尸身包裹好,重新装殓到一口非常考究的棺材里,拉走棺材的同时,不由分说,把他也带走了。

横道子村距离三河湾有五十多里路,是一个小集镇。镇子四周是一块块方格块的稻田,稻穗已经耷拉下头,成熟的气息在田野里弥漫着,据点设在稻田的旁边,一个孤零零的炮楼立在那里,日本旗和戴着钢盔的日本兵,把一派田野风光尽情扫去,取代而来是浓重的杀戮戾气。

李海林被带到这里,不由分说就吊到一根柱子上。他吓得脸都白了,不停地告饶着:“俺哪里做错了,吱语一声,俺改还不行吗?别这么整行吗?”

没人理会他,连那个尖脸猴把脸也扭到一边,李海林只能向他告饶着,身边有几个日本人,哪里听得懂中国话?这时候,有个小日本,身材不高,像地缸子成精了似的。他脱去外衣,露出里面的白色半截袖衬衣,在不远的板栅栏上取下一根精致的木棒,转过身,一边掂量着,一边面无表情地走过来。李海林这才看清那里挂着一排棒子,原来不是在那里展览用的,而是随时用来打人的。

顿时,毛骨悚然的感觉袭来,还没等棒子招呼到身上,李海林已经涕泪交流了。这小鬼子运棒如飞,哪里都不打,专往小腿上敲。剧痛袭来,他已经大小便失禁了,却还在哀告着:“别打腿啊,走不了道,下不了田,干不了活儿了。”

他以为敲打腿,对下田种地不利,这个朴实的农民,倒是牵挂着田地里的事情,殊不知,他这条命能不能保住,已经是个问题了。这时候,他才觉得是两块光洋和一张委任状,引来的杀身之祸!眼前这个小日本,此时一脸凶相,两只眼透射出的兽性,让他感到绝望。

那根棒子反反复复地敲打着两条小腿,又狠又稳,剧痛在慢慢地变成没有了知觉,随之他便昏厥了过去。

他醒来时,已经是黑夜了。他感觉到冰冷的地面,贴着自己的身体,让他感觉到自己还活着。炮楼那边有道灯光照射过来,让他清醒过来。还活着,他确定自己还活着,日本人怎么放过自己了呢?大概只是惩罚一下,还没想要他这条命,他心里产生了一丝侥幸。两条腿已经不是他的,稍微一动,剧痛便袭来,让他无法忍受。

他抬头环顾四周,有个哨兵在不远处晃来晃去,灯影朦胧,看不清,却看得见。求生的欲望,让他爬动起来,一寸一寸地挪动着。他好疼啊,汗水不知不觉地顺着脸往下淌,此时他却想着没有淌到自己的田地里,实在是可惜了。汗水是最好的肥料,上到田地里,可以增产增收的。快点回家啊,回家就可以把汗水洒到田地里了。

一想起家,他就充满了力量。火热的田地,温柔贤惠的秀苗,在眼前晃动着,便是一股股动力。每向前爬一寸,就离那个美好的目标近了一些。回家的念头,让他忘掉了伤痛。

精神的力量是无穷的,虽然遭此厄运,却没有掩盖住对生活的热望。他贴近土地时,仿佛感受到土地的心跳,震荡着他的心,有身下的土地伴随,便不再孤独,也不再惶惑。一直向前爬,天亮了,照亮了漫漫的路程。天又黑了,月亮与星光又铺在前边的路上,为他照明。他不知道需要爬了多少个日夜,才能爬完这五十里路。他觉得快耗尽了一生的力气,在他快要坚持不住的时候,他已经看见了熟悉的山峦,还有熟悉的乡土气息,他又一次昏厥过去。

李海林被两位跑山的乡亲给送回家来。这两位乡亲跟李海林是很熟悉的,也是闯关东过来的山东人,一位姓柳,一位姓齐,两位轧(东北方言,意思是结或搭。)个伴儿一起上山采山货,在回来的路上遇到了昏厥在地的李海林。

此时的他在路上爬了多久,自己也不清楚。被发现时,已经奄奄一息,就剩下半条命了。他竟然会遭此横祸,是谁也想不到的。这些小日本太凶残,好好的一个人被折磨成这样,对于穷苦人来说,有什么理可以去跟他们摆呢?打掉的牙,只能咽进自己的肚里去。

两个人轮流背起李海林,走了很久,才把他背回家。当李海林一身灰土,蓬头垢面的样子,出现在媳妇王秀苗面前时,着实被吓了一跳。当她知道丈夫的两条腿被日本人打断,被迫爬回来的消息,不亚于也给了她当头一棒。

“我的老天爷啊!五十里多路啊!是咋爬回来的啊!”她试探着卷起他的裤腿,不小心动了那里的痛处,引来一声痛苦的呻吟。

秀苗是知道丈夫的忍耐力的。平时的一点小伤小痛都会一声不吭地挺过去,不是大伤痛,他决不会这般如此。他的面色暗紫,眼神僵硬,面部肌肉扭曲着,让他变成另外一个人。那个清纯阳光的男人不见了,变成这个样子,让她都不敢认。这还是那个意气风发,浑身有使不完力气的李海林吗?简直让人不能相信这双眼睛啊!

她麻利地取来剪刀,胆儿突(东北方言,担心和害怕。)地剪开了裤腿,两条伤腿便呈现在眼前。只见两条小腿都变成黑紫色的,表面上没有破皮,没有流血,却比想象的还要严重得多。原本平滑的皮肤表面,已经有凸起的尖棱,这说明已经骨折了。他是拖着这样的两条断腿,爬行了这几十里路,是怎么做到的呢?让人难以置信。

刻不容缓,要立刻送医院。秀苗浑身哆哆嗦嗦,空抓挠着两只手,拿不定主意,不由地望着站在一边的两位大哥。柳大哥的岁数大,见多识广,他觉得送去明月县城还是很稳妥的。那里有所大医院,是完全可以救治的。

秀苗听了他的话,忙不迭地点着头。柳大哥前两天还去过明月县城,并没有看见有日本兵。他也是听说,有一股小鬼子从图们江的入海口窜进来,也只是控制了烟集岗和横道子一带,明月县城还没有来得及布防,往那里送也十分安全。

说送就送,柳大哥的家里有辆大马车,是可以胜任的。他二话不说,转身就回去套车。这边,秀苗虽然乱了方寸,却没有乱了心智。她忙着准备一下去医院的日用品,此一去一定是要动手术的,往最坏处想,也不会轻松。准备一下,以防万一。她还去箱柜里翻出些钱,有四块光洋,其中的两块是李海林上任什么狗屁的保长给的。家里才盖的新房,这两年起早贪黑挣下的都在这里了,她都带上,够不够还两说呢。

另外,她还赶紧把几只小鸡关进鸡架,给猪添两瓢食,再去邻居王大婶家告诉一声,让她多给照应一下。做完这些,柳大哥的马车已经到了,这边齐大哥背起李海林,就出了门。她也抱着东西就要出门,却被急忙忙赶来的王大婶给按住。

“你是一个双身板的人,可不敢干这些,小心动了胎气啊!”她说着,抢过秀苗手中的东西,踮动着一双小脚,往车上送。

秀苗这时候才想起此时自己的身体,已经有三个多月的身孕,是要小心些的。她爬上了马车时,齐大哥也跳上车,和柳大哥并排坐到车辕前。他低声说:“我还是跟着去吧,多一个人就多一份力量,背背抱抱总得需要人的。”

听了他的话,秀苗的心里涌起一股热流,感动得眼泪在眼圈里转,差一点落下来。乡亲们的人情真的厚重啊!不知道该怎样感谢两位大哥!此时的两个人一边一个,坐在车辕前,抽起了老旱烟,不时有烟雾飘过来,辣乎乎的,却让她觉得很受用。

此刻的天色已经见黑,黑幽幽的高大山影投射了下来,先笼罩下山川,然后绵延到田野,好像是有一匹扯也扯不完的黑布,被一只手拉拽开来。当天空也被黑布蒙上时,只剩下一条路还算蒙蒙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