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家的经济来源,还只是停留在土里刨食的层面上,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经济来源。李海林这次动手术,花去了不少钱,柳大哥垫付的费用还在那里堆着呢,是早早晚晚要还清的。
秀苗认真地盘算了一番,如果秋后这茬庄稼收下来,能够买下多少钱?用来偿还债务后,还有多少盈余呢?除了留下些种子,再就是人嘴里的吃食,实在没有多少账可以算。
她只能把笑脸留在表面上,却有巨大的痛苦凝聚在心头,挽成一个疙瘩,想解也解不开。不过,她的这些忧愁与烦闷,在家里憋着,却保不准会去外面说说,这样做,她觉得自己的心头会轻松些,不至于被压得心头沉甸甸的,让人喘不过气。
秀苗有个好朋友,家在村东头住,两家离得不远,秀苗经常去她家串门。这位好朋友叫朱雪菊,要大秀苗几岁。她丈夫叫王海生,他们也是闯关东来的山东人,要比秀苗早一年来到这里的。因为有一层老乡的关系,秀苗不知不觉便跟她走得近一些。他们两家的庄稼地挨在一起,彼此经常在地里碰面。平时两个人都坐在地边,看着庄稼的茁壮成长,心里都有说不出的高兴。她们无话不谈,彼此的心里话都向对方倾述,是最要好的朋友。
秀苗把心里的苦闷说给她听的时候,雪菊心直口快,嘴上没有个把门的,把自己家的那点儿秘密都抖落了出来。
“你说俺家那口子的点儿高不高?昨天去山上就碰到了一棵大棒槌,五品叶,可能卖点儿钱!”
“啥?五品叶的棒槌?能不能让我看看?”秀苗一愣,她很早就听说东北有人参娃娃,很神奇也很值钱,没想到,说遇就遇到了。
“让你看没毛病,可不能跟外人讲!”雪菊神秘兮兮地小声说着,便把她引到仓房里,在一个吊在梁上的小箩筐里,拿出一个青苔包裹而成的包包。有绿色的参叶露在外面,还有一撮红彤彤的红榔头。那一颗颗参籽紧紧地凝结在一起,像一团火焰在燃烧着,耀人眼目。
雪菊只是向她亮亮青苔包,并没有打开,又马上放回箩筐里,然后,不放心地贴近她的耳根,又叮嘱了一遍。
“俺家的那个今天又去了,他说碰到片儿了,还能有货下山呢!你可千万不要跟别人说,俺是看咱们的关系好,才告诉你的。”
雪菊说这话,多少有些显摆的意思。她之所以口无遮拦,是因为心里对秀苗毫不避讳。男人成了残疾,她又挺着个大肚子,只有望山兴叹的份儿。山上的棒槌多如牛毛又如何?还不是眼睁睁看着别人发财,自己心里痒痒吗?显摆一下也是人之常情,露一下富也是件让人心情愉悦的事情啊。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这是个让人心动的消息,给秀苗原本枯萎的心芽,补浇上了一场救命的及时雨。这时,雪菊猛然抓住她的手,瞪大眼睛,侧耳聆听着什么。
“你听,你听,就是这个声音!就是这个声音!俺家那口子说过,这是棒槌鸟的叫声,它叫的地方就有棒槌!”
啥?这么神奇啊!秀苗忙静下心去听,果然从远山深处传来一声声清亮的叫声,虽然遥远,却是那么的动人心魄。让人就觉得这声音啊,明明是一声声的呼唤,让她心明眼亮,心驰神往。那声音亲切而热烈,抚慰着她的伤痛,释清了忧愁,消除了迷惘,让她看清了脚下的路,无限期待的那个好日子,仿佛正一步步向她阔步走来。
她不知道是怎么回到家的,当她看见在炕上躺倒的李海林,猛然从那个美丽的幻境之中惊醒过来。现实灰暗且残酷,无情地剥夺去这一点点的幻想,让她重新跌落回无底的深渊里。她不得不面对现实,重新考量自己的想法。沉重的身子,几乎让她迈不动步子,一切的想法都是非分之想,是那么的不切合实际,她抚摸着隆起的肚子,重新审视一下自己,审视一下这个家。
她慢慢地坐到炕沿上,随着渐渐黑暗的夜色而沉沦着,一动不动。李海林察觉出异样,询问了一句,她也没有回应。她不肯说出心里的话,是懒得去解释什么,就目前如此糟糕的家庭条件,任你怎么去圈圆都是徒劳。
她躺在炕上,那清亮的叫声又传来了,一声声钻入她的耳朵里,不由地让她又陷入美好的幻境之中。她仿佛看见一只美丽的鸟儿,嘴里衔着火红的参籽,飞到了她的面前。她爱上了这只美丽的鸟儿,更钟情于那火红的参籽,情不自禁地张开自己的怀抱,想把它揽入怀中时。梦却醒了,耳边传来了李海林沉重的鼾声。她睡不着了,那个叫声并没有因为夜深而停歇,相反更加频繁,更加热切了。这叫声点燃了心中的希望,让她更加充满信心去面对将要到来的黎明。
每个人的身上都有一座进入休眠期的火山,在内心深处蕴藏着,一旦被激活,就会喷发出无限的能量来。
在放山的这件事上,秀苗不想去找王海生。别看她与雪菊的关系非常好,像一对亲姊妹似的,可到了王海生那里却不行。他们虽然是两口子,王海生却远不如雪菊那般实在。
秀苗总觉得他的身上有一股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漠。这个男人看人从来不用正眼神,偷偷地,斜楞着眼睛去瞄着。秀苗与这个目光相遇过,阴森森的,让人心肝发颤。
这种感觉让她不自觉地离王海生远了一些。平时,都是约摸着他上地干活去了,才会来找雪菊唠嗑。可是又坐不多一会儿,便火燎屁股似的起身回家,生怕坐时间长了会遇到他,才不敢在他家久坐。
都说求人不如求自己,她觉得自己有这个能力。别人能干的,咱也行,不比别人差啥。在放山这件事上,秀苗想要狠狠地逼自己,把自己逼得无路可走,才能豁得出去。她拿定主意,连海林都瞒下,怕跟他说了,会有一百个不同意,还没出发,先被他绊住了双脚。先出去闯一闯,闯出来再说也不迟。
她不知道此去的结果如何,只知道有许多凶险在前边等着她。她很早就听说东北的大森林里,老虎妈子(东北方言,老虎)吃人连骨头渣子都不剩,熊瞎子把人当肉垫子坐,土豹子叼人上树,给挂在卡巴拉(东北方言,大树的树杈)的上面慢慢吃……
当年来闯关东,她战战兢兢地跟在爹娘的身后。看见黑压压的大森林,心里就打怵。那森白的牙齿和锋利的大爪子在里面躲藏着,随时随地都会亮出来,把自己抓过去,填进血盆大口之中。这次去放山,是不是把自己往虎口里送呢?与其在家坐着等死,倒不如出去搏一搏,搏出去还有一线生机,搏不出去成了虎豹的腹中食,那也是命中注定的事情,天王老子都改变不了。
秀苗在做着上山前的准备。她蒸了一大锅玉米面的发糕,自己带上几块,剩下的留给海林。不知道为什么,她的心里一酸,眼泪差一点滚下来。怎么觉得自己是最后一次给他做饭呢?她不愿往那里想都不行,觉得自己已经站在悬崖边缘,再向前迈出一步就会掉进万丈深渊,心里充满了无限的恐惧。可是,面对即将到来的死亡,她却要故作轻松,这得有多难啊。她不想让海林看出自己内心的悲痛,极力掩饰着,殷勤地忙里忙外,收拾个干干净净,然后,推说自己去串门,便溜出家门。
这些日子,李海林的伤,已经差不多都好了,他开始寻找自己的行走方式了。家里有两只小板凳,他一手一个,轮换着在地上挪动着,带动着身体前行。还别说,这个办法是可行的,用两只手臂支撑着身体,来代替两只脚的作用,虽然有些笨拙,比起在炕上躺着不动,无疑要强得多。
他能行走了,找到了自己的行走方式,让秀苗看在眼里喜在心上。他有一颗热爱生活的心,尽管没有了双腿,可是却挡不住向前行走的脚步。看着他向前挪动的步伐,秀苗不禁热泪滚滚,由衷地为他高兴。他的心里已经长出了两条腿,才让他这样行走自如。
秀苗出门的时候,海林还送她出门呢,看着他慢慢地走来走去,心里多少有些宽慰,当她走在大路上,心里也轻松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