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距离明月县城也有五十多里路,马的脚步快,路却不平坦,车上的人怕颠,不能可劲儿赶。进了县城的时候,也差不多二半夜了。街道有路灯,稀稀落落地亮闪着昏暗的光,沿街有些灯火让人觉得还有些人气。清脆的马蹄声显得格外的清亮,传出去好远好远。没有走多远,便看见了医院的大牌子,门口亮着灯,指引着从黑暗中奔波而来的人们,急忙忙投入它的怀抱之中。

把人背进去,在走廊里转了一圈,被一个个房门给弄迷糊了,不知道该去哪里。正着急呢,一个房门打开,一张胖乎乎的脸伸出来,眼睛眯成了一条缝,有一只肥胖的手给它安装上眼镜,眨几眨,才睁开了眼。

“怎么回事?”他一边走出来一边问。三个人跟着他,进了一个房间。他随手往床上指指,把眼镜摘下来,仔细揉搓着眼睛,然后又戴上。

“问你们话呢?究竟怎么回事啊?”胖子伸手把挂在衣架上的白大褂取下来,套上身,再坐到座位上,才发觉他是位医生。

“是腿,腿伤着了,是腿。”秀苗忙不迭地应承着。他站起来,忙去仔细查看两条腿的伤情。他的手里拿着一把镊子,去伤腿上触触,立刻引来痛苦的呻吟,让他也明白了伤情有多么严重。

“哎呀!这两条腿伤得很厉害,只能等天亮了,主治医师上班了,才能由他来决定。我估计保不住,闹不好得截肢。”他一边说,一边站起身,抻了抻腰身,转身出去了。

截肢?怎么就截肢了?秀苗急忙跟出去,追问着:“能不能不截肢?截肢就完了,整个人就彻底废了!”

胖医生站住了,回过头正色地回一句。“截不截肢,我说了不算,伤情说了算!”他走两步,冒出这么一句话,让秀苗杵在那里,半晌都缓不过气来。

“就在这等着吧,天亮了,都上班了就知道了,等着吧,等着吧。”然后,打了个长长的哈欠,撇下了三个人带一个伤者,径自回屋睡觉去了。

李海林似乎已经不那么痛苦了,痛楚的感觉久了,不知不觉地让神经也麻木起来。他爬了那么久,累也累得够呛,没有那么多的精力去感受痛苦了。他的呼吸很沉重,喉管里发出呜咽而又尖尖的怪音,好像有一条大蟒蛇,在身体里爬行着,被强行按住时,才会发出这样尖利的声音。

今夜要在病房里住下了,让秀苗觉得难为两位大哥了,非亲非故却要跟着一起受罪,实在让人难为情。她不知道该怎么去谢人家,点头哈腰地陪陪笑脸还不够,觉得还应该做些什么,才让心里过得去。

两位大哥真憨厚,也真实在,他们出去还带上门,还不忘谦恭地笑笑,什么话都没有。走廊里只有一盏灯,还在很远的地方,昏黄而远远地斜射过来,人影长长地铺到了地上。隔着玻璃能看清一闪一闪的红烟头,像两只萤火虫一样停落在那里。

秀苗往床上委一委(东北方言,在原地拧磨,转动。),让自己坐下。这时候,她才感觉到累。肚子里的孩子愈发沉重了,感觉已经带不动呢?她望着李海林,内心深处也产生了无限的痛楚。她在祈愿着,海林,我的丈夫啊,你可不能站不起来啊!我还得依靠着你,才能更好地生活下去,我们的好日子才刚刚开始啊!你要是倒下了,站不起来,我可怎么办啊!她心里想着,不知不觉地说了出来。她想把心里的苦闷都倒出来,倒得干干净净,这样就不会再抓心挠肝般的难受。

外面起风了,鼓动着窗户,发出一阵阵的杂乱响声,让她觉得那是一只手在推动着窗户,是这黑夜在作怪。这无边的黑夜是无比博大的,是无法与之抗争的。它高大,又很沉重,整个身躯压下来,可以把她轻易地压扁,薄薄的,像一张纸。此时,她已经感受到了黑夜的重量,在压迫着她,让她喘不过气,让她无力挣扎,让她心神泯灭,让她因无望而两眼空洞。她已经负担不起这黑夜的重量。

这一夜的困苦在反复折磨着她,让她昏昏沉沉,神志不清。好像就是一个愣神,她猛然清醒的时候,却发觉屋里一片白,天竟然亮了。她在不知不觉中睡去了,居然不知道。身体很倦,胳膊腿儿也酸酸的,好像跋涉了很远的路程似的。

医院新的一天开始了,该来上班的人们陆陆续续地走来。医院里的病人并不多,基本都是瞧瞧病就走的人,没有谁在这里住院。秀苗随处走走,看见一位也在等待医生的病人,便和他聊两句。从他的嘴里知道了这里的一些情况,这里是大病看不了,小病还能对付的医院,主治医师是位年轻人,从外地调来不久,很快便成为医院的第一把刀。他们说着,从大门外大步走来一位,正在说话的人忙噤声不语,努努嘴,筋筋鼻子。秀苗忙看去,是位气宇轩昂的年轻人,一身飒爽之气,让人不由地另眼相看。

秀苗忙跟过去。“大夫大夫,昨晚俺们就来了,一直在等,快给俺们看看吧!”

他边走边打量一下秀苗,没有言语,脚步轻快地进了处置室,来到李海林的身边。他很仔细地检查了一番,还是做出了截肢的决定。秀苗不敢想截肢,可他果断地说出截肢的时候,让秀苗顿时感觉到无限的寒意,好像那把刀已经划到了她心里一样。

“能不能不截肢?他截肢,我家就彻底完了!”秀苗近乎绝望地说。

主治医师很冷静,毫无表情地看看她。“不能再拖了,如果伤情恶化,就不是两条腿那么简单!”他的话冷冰冰的,没有一点暖意。

秀苗已经被这两条腿的伤情拖了一夜,是不能再拖下去了,该有个决断才行。伤得太严重,实在保不住了,可是这个家太需要这两条腿了,这两条腿是她的依靠啊,没有了他的两条腿,所有的重担将要落在她一个人的身上。这个不争的事实,已经摆在那里,冷冰冰,硬邦邦,像一块冰冷的石头,却要她生吞进肚里去,并且消化掉,吸收到身体里。

截肢吧,截肢吧!车到山前必有路,怕什么,不就两条腿没有了吗?我不是还有两条腿吗?怕什么?她咬咬牙,一跺脚,同意截肢了。

去交手术费时,有些意外,竟然要收二十块大洋,这么贵?她的兜里只有四块,是全部的家当。这可怎么办呢?她正在抓瞎(没有准备,用的时候没有。),一时想不到什么办法时,柳大哥凑了过来,手里拿着一摞银元,默默地放到了她的手里。

“柳大哥,这…这……”她支吾着,感动得说不出话来。

“快去缴费吧,手术不能耽搁。”话语恳切,暖人心肺,秀苗忍不住热泪长流,感激不已。

关键时刻见真情。昨晚柳大哥回家套马车时,便想到了这一点。出门在外,是不好求人的,在县城里,人生地不熟的,也无处去求人。多带点钱在身边,总是没有坏处,果然,还真的用上了。

柳大哥的细心起到了关键作用,手术很快便安排下,不过两个多小时,手术完成,李海林成了名副其实的残疾人。

还要住院康复一段日子,两位大哥帮着安顿好,便转身离开。谁家都有一摊子事情,两个人又是家里的顶梁柱,需要他们回去处理,这里有秀苗一个人照顾着就可以了。

住院一个多礼拜,伤口的愈合还是很不错的。李海林着急回家,在这里每一天都要花钱,他腿不疼,心开始疼了。虽然没有好利索,倒不如回家去养着,慢慢也就好了。医院方面同意他们出院,也没有再挽留。

李海林就这么废掉了,天天只能在炕上,什么都干不了。这个问题很严峻,就像一块冰冷的巨石一样,摆在了家中央,想搬搬不动,想绕又绕不开。好在此时的庄稼地里,还没有什么活计,庄稼正在疯长着,铆足劲儿往上窜,它们也是在一条路上起劲奔跑着,也有一天会跑到头的,到那时候该怎么办呢?

秀苗的思绪想到那里,便感觉被烫着了一般,赶紧收回来。还是先想想眼前吧,未来的日子只能走一步看一步。自从回家以后,秀苗便在李海林面前,天天都摆出一个笑模样,一丝丝的忧愁都不敢露,就怕他会往歪处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