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地里的庄稼在慢慢地成熟着,而她肚子里的孩子也在日渐长大,她掰手指头也算不准孩子的出生日期。唉!孩子来的不是时候,越忙越跟着添乱,那时候,地里忙得不可开交,她却不能亲自去上阵,身上拖累个孩子,这算咋回事吗!地里的庄稼可真好,这是他们辛勤付出的回报啊!这是多么好的年景,要全部收回家才行。

玉米在一天天地黄壳了,也在预示着成熟。这些日子却有讨厌的老哇子(东北方言,乌鸦 ),从山林里飞来,撕开玉米棒子的外皮,鵮食金黄的玉米粒子。另外,黄豆也都掉了叶子,黝黑的豆荚也渐渐地给阳光吸收去水分,轻轻一碰,豆荚便炸裂开,豆子像弹丸一样弹射出去。

这些都是秀苗不想看到的,她在地里转磨磨,是真着急啊!没有办法,只有去找来一个长工,来家里帮忙了。海林这个样子,不找一个长工也是不行的。至于能找个啥样的男人,她不知道,这件事还得回去跟海林商量商量。

村里有的人家,和海林家的状况差不多,也是男人干不了活,便找了个长工来家里干零杂。又因为付不起工钱,这个长工的身份便有了别的说法。花钱雇工是很平常的事情,付不起工钱,长工的身份便要变成这个家的当家人。说明白些,就是“拉帮套”的。拉帮套原本是指马车套马套的一种形式。负重较多或者路不好走,便在串套的外面,加上一副帮套,再增加一匹马。这样,这辆马车就变成了“一主一套一挂”的套法,(也叫三套马车),而套在这副帮套里的马,就叫“拉帮套”的,帮着拉车的意思。

拉帮套在这个年月里,在东北地界还是很常见的。因为丈夫患病或者伤残,不能抚养妻儿老小,在征得丈夫的同意后,再找一个男人来顶起这个家。秀苗打心眼里不想找这个男人,花钱雇几个短工,收拾好庄稼,就让他们走人。可是,家里没有钱去雇短工,而且,年年的耕种与秋收都雇短工,对于这个家来说,是负担不起的。但凡有别的办法都不会走这条路的,是身不由己啊!她不得不往那里去想,不得不往那条路上奔。至于能找到什么样的男人,她只能认命了。

她正在地头胡思乱想着,却听见身后传来熟悉的“咚咚”声,忙回头看去,让她吃惊不小,是海林一步一挪地来到了身边。他竟然来到了地边,真的难为他了。看得出来,他也是心急如焚啊!地里庄稼都长在他的心里,怎么会没有个数?两个人在地边,看着成熟在即的庄稼,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海林开口了。

“秀苗,你不要考虑我,为了这个家,你去找一个男人吧!要不然,你和没有出生的孩子都得扎脖了,那样,我会更难受!”

他能说出这句话,是经过多天的痛苦煎熬得来的。一个男人能做出这个决定,究竟有多难,是可想而知的。他不得不同意秀苗从此将拥有另外一个男人,可以拥有与他一样职责的男人。眼看着自己心爱的女人,即将投入别人的怀抱,心里是什么滋味,恐怕只有他自己知道。

秀苗没有想过自己的感受,她想到更多的是这个家该怎样度过这道难关。男人心中的醋意,比起女人来讲,有过之无不及。他们在乎的往往是女人的身体,一旦这种独占性被撼动,会直接挑战到他们的心理底线。

庄稼地里的活儿渐渐多了,来村里雇工的人也渐渐多了起来。这些人都是为了挣口饭吃,辗转多地。有的是想找个合适的落脚地方,他们大多不想就这么飘下去,像柳絮一样,随风起舞,居无定所。这天,村里来了三个人,各自背着行李卷,来到村里,就四下打听用工的人家。

秀苗这些日子一直都在等这样的人呢,她看见三个人走来,就想去探听一下。没想到,在她前边有人截胡,村北头的老于家一下子接走了两位。老汉出门还把自己的女儿带上了,她女儿小曼年方十八,想找个倒插门的女婿。妙龄女人在身边,让两位小伙子很中意,都表示愿意上门去。老汉有些吃不准,一家女也不能许两家呀!这可怎么办呢?

小曼自有主意,她把爹拉到一边去,贴在耳边耳语两句。谁都以为她看中了其中的一位,给老爹指点迷津呢,其实,她是出主意,让两个都进门去比试一番,哪个强就留下哪个。

走了两位,还有一位就蹲在道边。胡子拉碴,耷拉个脑袋,像个蔫在架上的老面瓜。他有些精神不振,是没睡醒,还是没吃饱,让人摸不透。秀苗在他身边转悠着,也拿不定主意,是不是雇下这个人。岁数有些大,能吃住劲吗?家里的地可不少啊!在她的眼里,这个人首先要身强体壮才行,家里的活儿压在身上不在乎。瞅这个人好像干柴禾棒,身上没有块肉,不像是个有力气的人。

再没有别人了,秀苗和这人搭讪两句,简单地知道了他的一些事情。他叫汪永成,已经四十多岁了,也是从外地逃难来的山东人。也许是老乡的关系吧,秀苗心里产生了一种亲切感。他对于如何雇法都听之任之,只要有个居住和吃饭的地方就行。他的要求还不高,就是他了,先领家里,试用两天再说吧,他也有考验期,经不住考验就让他走人。

他扛起行李卷的时候,秀苗便闻到了一股酸臭的味道。这是个老光棍特有的味道,不用问,他是个老跑腿子了。秀苗心里翻腾了一下,万一他是个艮揪揪(东北方言,形容韧而不脆 )的老猪腰子(东北方言,形容有主意)可咋办?出工不出力,八竿子打不出一个屁来,这样的人可不行啊!她不由地有些后悔刚刚的决定,是不是有些欠思量呢?

秀苗心里不稳当,走起路来也不由地慢下脚步。他在后面慢吞吞地跟着,路过的人跟她打招呼时,都不由地仔细看看那个男人,不由地露出诧异的神色。

把他安排到西屋住下,这间屋一直不住人,需要收拾一下。炕上都是灰土,秀苗想去擦一擦,却被海林制止。他两手一按炕沿就上去了,这些日子,他锻炼的效果明显,两只手的作用比以前大多了,今后,两只手还要顶上两只脚的作用,恍惚间,就觉得那个手脚麻利的人又回来了。

外面传来了磨刀的声音。开始,秀苗以为自己听邪了耳朵呢,可是这声音真真切切地传入到耳朵里,她的心里顿时暖乎乎的,悬着的心安然放下了。他竟然自己主动去磨刀,让秀苗想不到。她忙转身去院子里,便看见他那躬背的身体,一张一弛,好像一张蓄势待发的弓一样,充满了劲道。他一边磨刀,一边用手指试着刀锋。家里一共有三把镰刀,都搭在柴棚的立柱上,他拿出来了,磨完了这把,又去磨那把。

三把镰有两把是李海林和秀苗常用的,另一把却不常用,他在这把用的时间很长。看得出来,他是个经常摆弄刀的人,真正的庄稼人,在农具的使用上都是行家里手。伸伸手,就知道有没有,秀苗看在眼里,喜在心上。她张嘴喊他老汪大哥,也只能这么叫。他岁数够大的,比自己的爹娘小不几岁,应该是叔叔辈。只是,这个家不能有这个辈分,只能称呼他大哥了。

秀苗这么称呼,老汪也是认可的,他看看秀苗,没有说什么,又埋头地忙自己的。

秀苗回屋,去抖落他的行李卷,一股浓重的酸臭味释放了出来,都打鼻子。她立刻把它抱出去,搭到晾衣杆上,趁着这晴天大日头,好好晒一晒。这些天,要是不忙,她准备就给拆洗一下,再往里续点新棉花,要不然,这样单薄的被子是不好过冬的。

她正忙着,却听不见磨刀声。回头看看,整个人不知道去哪里了,两只脚够快的。秀苗并不理会,人家来到了新环境,咋也得熟悉熟悉,摸摸门道。她这么想着,去柴禾垛取来一块柴禾柈子,使劲敲打敲打这套行李,让它好好散散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