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土地还很潮湿,却已经有勤快的庄户人家,在往地里挑粪了。挑粪人的身影从门前经过,却让雪菊感觉到自家的那个勤快人还在,屋里屋外都是他的身影。她不想就此沉湎于无边无际的思念之中,摆脱出来却不容易。她便想着自己找些活儿干,消磨掉时间,让思绪慢慢地淡忘,不再去钻牛角尖。她想起自家的茅楼(东北话,厕所)里也积攒了不少大粪,这时候已经化冻,用锹就可以撮起来。数九寒天的时候,冻得就像一大块石头,用尖镐刨,只能是一个白点儿。

她挑上两桶大粪,袅袅婷婷地走上大路,煦暖的春风吹入心怀,一下子把心里的烦忧都尽情吹散了。一个女人来挑粪,自然引来很多人的目光。柔弱的身子,挺起来时,让人觉得那么的婀娜多姿,款款的步子,浪不丢的腰肢,硬是把一项枯燥而艰苦的工作,变成浪漫多彩的文艺节目。挑一趟大粪,不亚于跳了一场舞,让看见的人都眼球发热,心情激动,都恨不得去陪她走这一段路。

田地不远,她送去一趟也就是个十分钟八分钟的事情,再回来却见秀苗在大门前等她呢。雪菊突然想起,已经好久没有见过她,更不用说去唠嗑。秀苗看见她,老早就开始逗笑她。

“妈呀!可别扭了那小腰,有人可要心疼啊!”秀苗这么说着,却一个人兀自笑起来。她自从生了孩子,身体更加的成熟。她也是刚刚脱去冬天的厚棉,穿着一件蓝底白花的袄罩和一条黑色的裤子,隆起的胸和撅起的臀,把她所拥有的风韵尽展无遗。雪菊虽然大她几岁,身体却没有这般凸起,很大原因是因为没有生过孩子的缘故,就好像地里的萝卜没有经过浓霜的洗练,就不会开拃一样。

“比不上你啊!有两个男人去疼。”她一脸的笑容去迎合,话里多多少少有些嫉妒。以前,她们在一起打哈哈习惯了,自从出了那一档子事儿之后,雪菊总觉得矮人一头,特别是看见秀苗,心里充满歉疚感。心里的虚,这笔账还是要记到死鬼王海生的头上,让她跟着背了这么大的黑锅。自从黄永乐进了家门,顶替了当家人的位置,也提升了她的自信心,让她觉得心里的底气足了,能抬起头,挺起胸走路了。

“一直都没有来找你拉硌,是知道你有营生做,不寂寞。”她笑呵呵的样子好可爱。

“送你一块狍子肉,汆个丸子吃。”她这么说,雪菊才看清她手里的一个纸包,也明白了她来的目的。

“快进屋,快进屋,家里没别人。”雪菊往屋里让她。她话里有话,让人心里害怕。她怎么就知道家里的那个人呢?都是夜里来夜里去的人,难道真的有在窗口听墙根的人吗?

“你家里的那位不在家?”秀苗的话很直接,什么事瞒不住她。也难怪,小山村不大,有点动静整个村子都能听见,想瞒谁呢?

“不在啊,跟人家去做生意了。”雪菊这样支应(东北话,敷衍,搪塞)人,是黄永乐走的时候这么交代过的,这么说是有回旋余地的。是啊,身上有那么多的钱,是哪来的?不偷不抢就是凭本事挣来的,想不让人猜忌,就说去做生意。

听到黄永乐不在家,秀苗才放心走进屋。这狍子肉是够新鲜的,雪菊不免要追问两句。秀苗立刻就笑了起来,好像早就等着这句话来触动笑点似的。她哈哈一笑,倒是把雪菊给造愣了,一脸懵懂地看着她。

秀苗知道自己笑过头了,这件事不说,谁能知道是不是该这样笑呢?看雪菊发愣的样子,便坐到炕沿上,一五一十地学起来。

去年阴历十五下了一场大雪,冒烟一样的烟泡雪,一下就是一天一宿。让人分不清天,也看不清地。等到天亮了,去推门都推不开了。大雪披门的时候常有,像这样大的雪,秀苗还是第一次看到。院子里的雪快齐腰深,再往远处看去,呀!大雪埋住了山,埋住了河,也埋住了森林。原本非常挺拔的树,都变得矮敦敦的,细高挑变成了锉把子,让她禁不住发笑。这一笑不要紧,却听见前园子一阵扑腾,她忙一看,原来是谁家的半大牛犊子,顺着障子空钻进来,来吃晒在障子上的萝卜缨子,被她这么一惊,连忙往外窜,谁知道障子空太窄巴,它竟然夹在那里,前后腿儿都不着地,一时间竟然无法挣脱。

秀苗再仔细一看,哪里是啥牛犊子,这不是个大狍子吗?我的老天爷啊!她反应极快,连滚带爬地冲出去,一把薅住了狍子的一条后腿。她一声呼唤,老汪听见了,赶紧过来帮忙,搂住狍子的脖子,生生擒住了一只活的。

在山里,什么稀奇事都有可能发生,像这样的稀奇事,可是难遇的,咋的呢?这场大雪都很少见啊,雪菊想起来,下雪那两天,两个人硬是在屋里泡了好几天,黄永乐想出门,雪菊却不让。这是老天爷不让他们出门啊!就这么在屋里憋着,两情相悦地相拥在一起,在幽暗的屋子里,用两颗心碰撞出的火花来照明,仿佛他们在穿越一条悠长的时间隧道,一起奔向欢乐无边的伊甸园……

秀苗是快乐的,而雪菊却怎么都快乐不起来。她装不出那份快乐,那是因为这份快乐被一个人给带走了。这一副忧愁的样子,凄凄切切,两眼含悲,两颗晶莹的泪珠在眼圈里凝聚着,随时都好像要掉落出来。她的这份表情吓住了秀苗,不知道为什么这样高兴的分享,得到的结果却是忧愁?实在是搞不明白。雪菊这些日子究竟遇到了什么?完完全全改变了性情,爽直而豁达的一个人,怎么就变得多愁善感起来?这种情绪让秀苗无法再坐下去,便匆匆告辞了。

送走了秀苗,回到静寂的屋里,她不禁又被孤独缠绕着,无法挣脱。雪光辉映在窗上,好像日光在照耀。她觉得自己正跋涉在无边的雪原上,拔起了这只脚,又陷住那只脚,在反复的跋涉之中,是一种无尽的折磨。前边有个身影,是个熟悉的身影,是黄永乐吗?那是个健壮的背影,那是个不知道疲倦的背影,走起路来毫不吃力。她想快步去追,想快步赶上,可是自己的这个步伐怎么能跟上他的那个节奏呢?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越走越远。她着急,她生气,她呼喊着,却一下子惊醒过来,却是一个梦!此时屋里黑暗,月光惨淡,白蒙蒙地贴在窗上的一个白色的影子,似乎也在宣泄自己的孤单情绪。

她沉浸在无边的思念之中,那个梦中人什么时候能回来,他若是回来,却要到猫冬的时候啊!而此时才刚刚春季,要一直等到下一个大雪纷飞的时候。这大半年的时间,在她看来,是不可跨越的天堑。不敢想象,这么一天天地煎熬,自己能不能熬到那个时候。她不禁又泪水涟涟,辗转反侧,孤枕难眠。

没有男人的寡妇,是没有任何名望的。村里有个闲汉,叫丁二狗,说他是条狗,还真的有些像。他的脑袋上有一块赖皮癣,结着白花花的痂。那里似乎很痒,他总去那里挠,每次挠都会落下白花花的皮屑。挠头成为他的日常习惯,他的一只手总是在头顶上,不管有事没事,都要去头上招呼一下。他喜欢雪菊,便缠上了她。他想着,这样一个小寡妇,只要肯下功夫,老天是不会辜负他的苦心的。赖皮赖脸,骂他一句便一龇牙,笑脸相迎。实在急眼了,想踹他一脚,他却忽地闪到一边,又抓不到。看看不搭理他,便又嬉皮笑脸地凑过来。

不知道为什么,有这么一个缠人的家伙,雪菊不得不用心去对待他了。出门上地,她要提防着,这条狗不知道从哪个角落里钻出来,挡住去路。走在大街上,不由地四下环顾一番,就是要看看这条狗是不是又跟上来。夜里,更是要小心,门户要插紧关严,不然那个家伙会随时闯进来,对自己图谋不轨。她的身上始终都揣着一把剪刀,随时准备和他拼命一搏。她带着这种情绪去生活,无意间竟然抵消了心中的思念,让她从无边的痛苦之中解脱了出来。这是她万万想不到的,一个赖汉的纠缠,竟然会起到这样的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