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尸骨未寒

“儿啊——我的儿——你别走——儿啊——你回来呀——!”

这是孙晓丽撕心裂肺的呼唤,世上只有母亲唤儿的声音,才能传到千里之外。

我睁开眼睛,发现自己离地面只有几十米高,很快就要摔在水泥路上了。

情急之下,我伸开双臂像鸟一样扇动起来,只几下便升到了半空。

原来自己已像羽毛一样轻了,像云朵一样飘了。

我像雪羽鹤翻越喜马拉雅山一样,借助着强大的温湿气流,快速地向北飘飞到了洛邑上空。

“儿啊——你睁开眼看看妈呀——!妈就你一个儿,你走了,让你妈咋活呀——!”

小时候,自己体弱多病,三天两头往医院跑,为更好地照护我,父母没再要孩子。后来,父母按揭在洛邑城里买了房子,更是不敢再要,等经济好转一点,他们因年龄和我的原因,不想再生养,我便成了他们的独子。

母亲的哭声触动着我的泪点,可我流不出一滴泪,我不知道自己是已经无泪可流,还是在往心里倒流,我感到的是无比的痛苦。

循着母亲撕心裂肺的哭声,我找到郊外的一处低矮的建筑群,慌忙落到地面。

这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我好像从未来过,连做梦也不曾见到过。但从它四周摆放那么多的花圈看,我知道这应该是洛邑的殡仪馆。

殡仪馆坐落在一座山下,一面靠山,三面都是水泥场院,显得有些开阔。

三面一例是对外开放的厅堂,大约有十多个,是专门供家属为死者设灵堂用的。

门口都或多或少摆着花圈,花花绿绿五颜六色,如花团簇拥。

我循声一个一个找过去,一直大门左侧靠山根的一个厅堂里,才看到我的父母。

别人的灵堂外都摆满了花圈,堂里堂外人来人往,我的灵堂外只有一只花圈,里面只有我和父母三人,冷落得愈加悲凉。

我的身体躺在地铺上,脸被一张草纸盖着,不知道是怕人看到我面无表情的脸,还是不想让我看到父母痛苦的样子。

母亲席地坐在我的身体跟前,不时捶打着胸脯在悲伤地泣哭,声音低沉,嗓子显然嘶哑。

我跪在母亲跟前,劝说:“妈,别哭了,你看,我这不是好好的嘛!”

母亲根本不听我的劝,只当没听到一样,依然哭得伤心欲绝。

我拿纸巾给母亲擦拭眼泪,擦拭几次,居然一滴泪也不曾擦去,自己真是无用!

父亲一个人坐在一根板凳上,面无表情,一言不发,一动不动,跟我的身体一样僵,我僵硬地躺着,他僵硬地坐着,那是一个男人痛苦到极点的样子,比母亲的痛哭更令人担忧。

“爸,你别这样,想哭,你就哭出来吧!”我过去劝,父亲理也不理,依然面无表情。

我把住父亲的双肩用力摇晃,期望摇醒他,可怎么也摇不动,他成了大卫的那尊著名雕塑。

劝不住父母,我只能陪着父母哭泣,尽管他们对此一点也感觉不到,我依然要这样做,这也是自己唯一能做的。

衡小波来了。他在我身体不远处,单腿跪地,点燃一沓火纸,边烧边冲着我的身体说:“哥,你放心,我会把叔和婶当亲爹亲妈一样孝敬,我有一口饭,绝不让他们饿着,我有一件衣,绝不让他们冻着,哥,你一路走好!路上缺啥少啥,就给我托个梦,我一定给你置办整齐。”

衡小波没有哭,也没有流眼泪,我看得出,他的眼里充满了悲伤,也充满着仇恨。

我说:“谢谢你兄弟,你千万不要找李光头替我报仇,你斗不过他们的。”

衡小波好像没听见一样,没回话,连头也不曾点一下,他过去劝一阵我母亲,然后搀她跟父亲坐在一起。

这是我这个当儿子想做却没有做到的,我不知道自己该惭愧还是该感激,我在心里说:“兄弟,我一定要报答你!”

“噼噼啪啪!”门外响起清脆的鞭炮声。这是洛邑的习俗,告知家属有亲朋来吊孝了。

衡小波赶紧跑去迎接,刚到门口又惊恐地慢慢退回来,跟着进来的是李光头和他的四个马仔。

李光头双手插在裤袋里,迈着八字步,神气十足地走过来,看着惊恐却双眼冒火护住我的父母的衡小波说:“别怕,我们是代表古玩街几十家商户来吊唁的,你看,我们还送来了花圈!”

一个马仔应声撑开花圈,摆放在衡小波和我父母面,另两个马仔将上面的挽联展展平,双手背后站立两边。

“沉痛悼念杜德玉老板归西。”李光头半侧着身念完上联,皮笑肉不笑地看了看衡小波和我的父母,接着念道:“古玩街全体商户敬贺。”

“不对!”不等大家反应过来,李光头又看一眼下联,故作一惊一诈地骂道:“这是谁写的,怎么敢把敬挽写成敬贺!”

这不是明着欺负人吗?

是可忍孰不可忍!我一个箭步冲上去,一把抓住李光头的领口,啪!啪!啪啪!左右开弓,搧了他二十多个耳巴子,仍不解气,又狠狠地踢了几脚。

李光头好像没有感觉一般,依然一副皮笑肉不笑的嘴脸,说:“衡小波,你也是商户之一,抓紧找人把挽联改一改。”

父亲杜相国依然木呆呆地坐在那儿。

母亲孙晓丽早已泣不成声。

衡小波憋红了脸,瞪着血红的眼睛,咬着牙说:“德玉他尸骨未寒,你不要太过分!”

“我来吊唁,过分吗?”李光头又一惊一诈地说:“差点忘了问,你把门店的事跟德玉父母说了吗?”

“李光头,你简直不是人!”衡小波愤怒到了极点,往前一扑,大吼一声:“我跟你拼了!”

马仔们哪容自己的主子受到攻击,不待衡小波靠近,两个家伙已经他摔倒在地。

我正要上去帮忙,李光头说:“别在这儿招徕晦气,这笔账给他记着,日后再算,先把正事办了!”

另两个马仔立马上前,一个掏出一张纸,一个掏出一盒印油,拿住父亲的右手,摁过印油,摁下指印。

整个过程,父亲杜相国木呆呆的,没有一点反抗,这是一个男人已心如死灰啊!

李光头几个人满意离开。

衡小波立即从地上爬起来,扑上过去抢夺那张纸,哪里抢得到,只能捶胸顿足地眼睁睁看着几个恶人扬长而去。

“时间紧急,你不能在此耽误时间!”又是那个遥远的声音在催促。

突然,一阵狂风穿堂而过,将李光头那只花圈吹飞出去,我也被吹飞起来。

那风太大了,吹得人睁不开眼睛。

“爸,妈,你二老保重······”不待话说完,我已被吹离洛邑上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