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吉老师的家在吉庄的西头,“工”字形道路交汇处的另一端。家院在东西中心路的北面,三间坐北面南的堂屋,砖墙草顶,由于年代太久,墙基的青砖久经腐蚀,变得坑坑洼洼,房顶成了黑色的,已经看不出苫的是什么草。

这是吉老师家的祖屋,原是瓦房,四二年日寇对淮北地区大扫荡,放火烧了全村的房屋,大火过后,这座房子只剩下四周的墙框。吉老师只得因陋就简,买了些檩棒、芦苇、麦秸,把墙框盖成了草房。土地改革时,农会见不是什么好房子,加上土改工作队常要他写写标语会标,便留给了他家。堂屋前面有三间低矮的前屋。东西两边的土墙头上爬满茶豆秧和丝瓜秧,绿叶上面开着些黄色或紫色的小花。庭院的西墙下有一棵古槐,树干高大,虬龙盘枝,荫翳蔽日。树下有一块槌衣用的青石板,光达达滑溜溜的。

吉老师终于回到家里。一进门方良就大声喊:“妈,爸在教室里晕倒了,多少老师抢救才醒过来。王老师叫我送爸回来休息。你快把凉床子搬出来,叫爸叫在槐树底下躺一躺。”

吉大妈正在做晚饭,她听见方良的话,慌忙丢下手里的活计走了出来。她看见丈夫面色苍白,神情呆滞,连声询问:“好好的怎么就晕倒了?要不要紧?到医疗室看过没有?先生怎么说?”方良觉得母亲好像在埋怨自己,后悔没有送父亲到大队的医疗室请医生检查治疗,然而他又觉得委屈,对母亲说:“我要背他到医疗室看病,爸硬是不肯去,就是让老师扇扇风,擦了擦身体,又喝了一杯凉开水。”吉大妈心疼地看着丈夫说:“这哪能行?人都晕倒了,肯定有病,不让医生经经眼怎么能放心?”方良受了母亲埋怨,也感到问题严重,说:“要不,我再送爸到医疗室请医生看看?”吉大妈说:“就是该去看看。先生看过没事,我们就放心了。”吉老师急忙阻止说:“你们瞎忙活啥!我这是中暑,不是病,因为教室里太热,一时头晕就昏倒了,现在醒过来,就好了。你们快把凉床搬出来,我躺一会。”

吉老师一躺下就呼呼入睡了。吉大妈拿出一条打了补丁的床单盖在吉老师肚子上。她仔细察看了一会,见丈夫睡熟了又回去做饭。

吉老师家的厨房在前屋的东头一间,靠着东南角墙根下用土坯支着个黑乎乎的大砂锅,没有烟囱,也没有锅台,由于一日三餐烟火熏烤,两边的墙壁也变得乌黑,和土坯、砂锅浑然一色。这就是这个六口之家做饭烧菜的锅灶。这种锅灶在如今的滨淮县农村,屡见不鲜,家家如是。

你别看今天的吉庄人生活如此凄惨,过去的一年中,他们的生活却是极富红火的。为了紧跟“大跃进”的形势,充分体现人民公社“一大二公”的优越性,公社领导要求每个生产队都开办公共食堂,家家户户,老老少少,一日三餐都到食堂吃饭。食堂的锅比杀猪桶还大,一支就是四五口;烟囱像工厂的烟囱一样高大,一排四五个,穿越房顶,高耸天空。每天从早到晚烟焰冲天,火星飞溅,喷云吐雾,好不壮观!食堂的炊事员学着饭馆的样子,把社员的一日三餐写了菜牌子公布出来。各生产队食堂之间还开展竞赛,比谁的饭菜好,花样多。遇到上级领导来检查工作,便杀猪宰羊,成桌成席地做给社员吃。每队食堂的大门上都贴着这么一副对联:“食堂巧做千家饭,公社温暖万人心。”也确实是当时的真实写照。

人人到食堂吃饭,每家的铁锅、锅铲、菜刀都闲置不用了,干部便挨家挨户收缴起来,支援大炼钢铁。王集初中的操场上筑起土高炉来,师生们走出课堂,抬煤伐树,劈柴生火。操场上炉火烈烈,烟焰冲天。铁锅、锅铲、菜刀和其他废旧铁器投进土高炉,很快就熔化成铁水流淌出来,冷却后成为一个个铁砣子,纳入国家的钢铁产量,有力支援了“钢铁元帅”升帐。锅没有了,锅框被弄到田里作肥料。厨房不做饭了,打扫干净作了书房。农民也文雅起来,开始读书学习,作诗作画,于是乎农民诗歌和农民绘画应运而生。为了展示“大跃进”的农民风采,公社领导在王集街露天剧场举办了农民赛诗会和农民讲座,滨淮报和滨淮广播站及时做了报道。

省报省台都认为是新鲜事物,也作了转载转播,一时炒得沸沸扬扬。其实这不过是干部们请了农村中的几个“秀才”和中小学教师,编了几段顺口溜,画了几张水彩画,再选出几个能说会道的社员拿去参赛参展,遮人耳目。农民一切都入了公,成了无产阶级,他们每天按照干部指挥,劳动、吃饭、休息,生活也过得无忧无虑。但是人民公社不是万能的上帝,生产队食堂红红火火搞了一阵子,年底便断了炊,公社再无粮无钱可调,各家各户又只好分开来吃。没有粮食就吃山芋叶子、胡萝卜缨子,甚至把花生秧子、山芋藤子、玉米芯子都磨碎吃了。农民没有了锅,市面上又买不着,只好把洗脸用的铜盆、熬药炖汤用的砂锅、烧水的茶壶等器物用土坯砖块支起来煮饭。

在饥饿中苦苦煎熬的农民终于盼到了收麦。小麦刚打下来还没有来得及晒干,生产队长就申请公社给每人分了几斤。吉老师和吉大妈带着小儿子方正、女儿方玉,推动石磨,把小麦磨成糁子煮粥喝,一来人瘦得实在没力气推磨了,二来小麦磨成糁子,连皮带面都在里面,还可以多吃一些。粮食愈少愈金贵,愈要精打细算计划着吃,吉大妈每天每顿按照五瓢水,半瓢麦糁子,外加一篮子青菜煮粥,煮成的粥不干不稀,全家每人可吃上两碗多,基本上可以吃饱肚子。今天吉大妈见方良从中学回来了,怕稀饭不够吃,又往砂锅里添了一瓢水,多和了一把麦糁子。

吉大妈看上去比吉老师显得衰老,背微微有些驼。四十多岁的她,中等偏高的身材,长长的脖颈上一张烧饼似的圆脸爬满皱纹。头发略显蓬乱,梳在脑后,挽一个偏圆的髻。只有一双微微凹陷的大眼睛,说明她当年曾经美丽过。

晚饭终于烧好了。方良把小饭桌搬出来,准备盛饭。方正叫醒父亲,又打来一盆凉水给他洗脸。吉老师睡了一觉,觉得精神好多了,他洗了手脸,坐到饭桌旁,一边吸烟,一边看着方良盛饭。这时方玉也从堂屋里扶出奶奶来。吉奶奶双目失明,一只手紧紧地抓住方玉,另一只手拄着拐棍,两只拳头大的小脚艰难地挪动着。又高又瘦弱的身体,满头蓬乱的白发,口中不停地轻声呻吟着。

方良见奶奶痛苦地呻吟着,就问:“你的胃病又犯了?”奶奶一边呻吟,一边摇着头说:“什么犯不犯,一年到头就这么样,好也不好,死又不死,活受罪!依我这心,还不如一口气不来死了好,我也不用受罪了,你们也不用赔罪了。”说话之间方良已经把饭盛好,热腾腾、香喷喷的新麦菜稀饭诱人食欲。一家六口人团团围住一桌子,只听见“呼噜呼噜”喝稀饭的声音,连奶奶也不呻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