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夕阳终于散尽余威,慢慢落入树丛,在村庄中撒下一片片灰色的阴影。知了叫完最后一阵也安静下来。空气里微微有了些凉意。吉老师一家人吃过晚饭便留在院子里纳凉。这时生产队长的广播筒响了起来,招呼各家各户社员到队房前开会。方正、方玉就跟着吉大妈开会去了。

方良到厨房里看了看,铜盆里焐的水已经热了,他拿脸盆舀了一碗热水,又兑了两碗凉水,放进一条干鱼似的粗布毛巾,然后端给奶奶洗澡。方良又舀水给父亲洗澡,自己也洗了,然后和父亲坐在院子里乘凉。此时夜幕降临,玉兔东升,一轮圆月渐渐明亮起来。庭院里月光皎洁,树影婆娑。天空有了点微风,凉爽多了。

吉老师拿起烟袋吸烟,他想起下午的事,问方良:“你到学校找我,有什么事?”方良见父亲主动问起,连忙说:“上午张校长开毕业生会议,叫我们填升学志愿,明天就要交,所以我上完课就急着回来问你。爸,你看我的志愿该怎么填?”

吉老师立即慎重起来。他把烟袋从嘴上拿下来,注视着方良问:“有招生简章吗?都有哪些学校招生?”方良说:“招生简章没发给我们,只在校长室门前的布告栏里贴了一张。招生学校也只有县高中、淮清中学、淮清师范三所学校。县高中只在本县招;淮中、淮师在全地区招,名额有限制。其他一些中专中技学校今年都没有招生。听张校长讲,今年的招生数额较往年减少许多,估计录取分数会有所提高。”吉老师听完介绍,一时没有说话,烟袋拿在手里微微有些颤抖。他沉默良久,突然抬起头来问方良:“你的意见呢?你打算考什么学校?”

吉方良原以为父亲会立即表态叫他报考县高中的,因为父亲、母亲、奶奶一直鼓励他上大学,好光宗耀祖,完成祖上遗愿----现在不读高中,将来怎么上大学呢?于是他不加思考说:“当然是县高中了。淮清中学太远,花费大,咱们家负担不起。我们班上大部分同学都报考县高中。玉荣也报的县高中,她说她跟着我报,以后上学好做伴。”听了他的话,吉老师又吃起烟来,一袋接着一袋,辛辣的自产烟叶浓重的气味,不断从他的鼻孔和烟袋锅里喷散出来,弥漫在空气中。方良纳闷起来,极力猜测着父亲的态度。晚风吹来,他向父亲身边坐了坐,看着他,等待父亲表态。

吉老师终于停止吸烟,他把烟袋锅在桌拐上磕了磕,放在饭桌上。他看着方良,又问起刚才的话题来,不过并不是问他的志愿:“玉荣填了县高中?”方良觉得父亲的话有些奇怪:是我来向你征求升学志愿的,你怎么问起别人的升学志愿来?但父亲终于开口说话了,而且开始谈升学志愿问题--即使先谈赵玉荣的升学志愿也未尝不可,因为玉荣是父亲小学的学生,又是他的好同学和一起长大的朋友;所以他仍然很高兴,连忙回答:“是的,玉荣填的县高中。她说将来好继续深造,考大学。”吉老师点点头:“玉荣应该读高中,将来考大学,她各方面的条件都太好了。看来赵书记家要出个大学生了!”吉老师脸上露出赞美和羡慕的神色,又带着深深地痛苦和惭愧。

方良和吉老师说的玉荣,就是吉庄大队书记赵来福的女儿。赵来福原非吉庄人,祖籍河南兰考。解放前,大约在抗日战争时期,河南发黄水,赵来福的母亲在大水中丧生,赵来福带着父亲、妻子、女儿玉荣和正吃奶的儿子玉虎死里逃生,一路逃荒要饭来到吉庄,本打算继续南逃,不料赵老汉病倒了,一家人只好在吉庄西头的土地庙暂住下来,等待赵老汉病好了再走。此时,吉庄的首富、大地主吉老三的小老婆生孩子要雇奶妈,大灾之年,兵荒马乱,一时雇不着人,他听说有这么一家逃荒户,便使人来说。

赵来福眼见父亲病势沉重,无钱医治,狠一狠心便答应了,双方谈好条件:赵大妈当奶妈,赵来福当长工;先支两块大洋给赵老汉治病,治好便好,治不好,吉老三家给他一块坟地,一条芦席埋葬。但是,赵来福的孩子不得常进吉家。赵来福夫妇只得忍着眼泪把儿子给了别人。赵来福得了两块大洋,立即给父亲请医治病,赵老汉的病竟慢慢好了。从此赵来福一家在吉庄住下来,赵来福夫妇雇在吉老三家,赵爷爷带着孙女玉荣住在土地庙里。

可是不久吉庄人说赵老汉住在土地庙里污了吉庄的土地神,把他赶了出来。祖孙俩无处安身,听说吉先生家有两间废弃的看场庵子,便登门求借。吉老师心生怜悯,便答应借给他住。赵老汉千恩万谢,从此便和吉老师做了邻居。他经常帮助吉老师家做些零活,不便拿工钱,吉老师便管他祖孙二人吃饭,因此玉荣也经常来吉老师家玩。吉老师也有三个孩子,两男一女,依次叫方良、方正、方玉。大儿子方良恰和玉荣同岁,说起出生年月,略大玉荣一个多月。虽说是地主少爷和长工的女儿,但同在孩提时代,童言无忌,两小无猜,两个常在一起玩耍,时间一长,竟成了好朋友。

别看玉荣是个小叫花子,模样倒很清秀,一双大眼睛乌黑晶亮,不停地转动,好像会说话。嘴也特别乖巧,整天赶着方良“哥哥”长“哥哥”短地叫。吉老师夫妇见小玉荣聪明乖巧,倒也喜欢,时常叫方良兄妹拿些馍饭给她吃。如此相处下来,赵爷爷和玉荣对吉老师家好像有了一种特殊关系,赵爷爷有了事,总盼望跟吉老师说说,玉荣更是离不开方良兄妹。这种关系一直保持到解放。土地改革时,吉老三划为恶霸地主,扫地出门。他的大儿子吉海清解放前做过一任滨淮县的警察局长,趁着混乱逃到台湾去了。吉老师家划了地主成分,方良兄妹都成了地主狗崽子。

相反,赵来福因为是逃荒来的贫雇农,全家无房居住,借在吉海明家废旧的场庵子里,又积极参加土改工作,很快就加入了党组织,当上了吉庄的农救会主任和村长。一家分得十多亩好地,还分得吉老三家五间大瓦房和一匹马。但是,赵来福也明白,自家是外来户,且单门独户,虽然当了干部,也不敢拿大,他上依靠上级领导,下依靠贫下中农,把村中各项工作搞得红红火火,风生水起。现在他不仅是吉庄的大队书记,还是王集公社的党委委员,连公社干部都高看他一等。

赵来福一家搬进吉老三家的五间旧宅院,算是在吉庄正式安家落户,扎下根来。赵爷爷怀念旧情,对吉老师夫妇和方良兄妹依然如故,只是住得远了,又迫于政治形势,不敢过于接近。玉荣想念方良,仍不断到吉老师家去玩。五〇年,吉老师在本村办起了吉庄小学,方良和玉荣同时入学。由于以前的关系,他们在学校里显得特别亲近,上学相邀一齐去,放学结伴一齐回,互帮互助,情同兄妹。吉老师见玉荣聪明上进,学习成绩优秀,也特别照顾和喜爱她。方良和玉荣虽然上了学,但彼此的称呼却未改变,玉荣人前人后依旧叫他“方良哥”,方良也依旧叫她玉荣。小学毕业,他们又一起考取了王集初中。这时他们都是十五六岁的青年人了,随着年龄和知识的增长,他们不约而同地想到将来。初中毕业是人生的一个里程碑,也是一道重要关隘。他们约定,现在一起报考县高中,三年后再一起考大学。赵来福不太懂上学的事情,升学志愿,他叫女儿去问老师。老师告诉她:你学习成绩优秀,家庭经济条件、政治条件都好,应该报考高中;她便决定报考县高中。吉老师不同,不久前曾对方良说:“填写升学志愿的时候,一定回来告诉我,我有话对你说。”方良一向尊重父亲,所以下午上完课就冒着烈日回家向父亲请示,

方良见父亲称赞赵玉荣应该报考高中将来考大学,以为也会同意他报考高中,便说:“爸,玉荣填了县高中,你看,我也填县高中吧?我俩一齐上的小学,又一齐考取初中,现在一齐考高中,将来一齐考大学,这样不好吗?”吉老师心头涌起一阵难过,看着方良,深深地叹了口气,慢慢地说:“孩子,咱怎么能和玉荣相比?她爸是吉庄的大队书记,掌握着全村一千多口人,而且还是公社的党委委员,人家拔根汗毛比咱们的腰还粗啊!”方良这才感觉出父亲并不赞同他的志愿,不打算叫他考高中上大学了。可考高中上大学这条路正是父亲为他制定的,这些年来一直引导他朝着这个目标努力奋斗,他也为此付出了巨大的辛劳,并且取得了骄人的成绩。现在到了关键时候,作为他尊敬的父亲和导师,他怎么可以出尔反尔,临时改变决定呢?他不觉站了起来,浑身颤抖着说:“爸!你怎能这么说?以前,你和妈妈、奶奶不都叫我上大学吗?你说这是咱们家祖上的遗愿,还叫我跪在祖宗的灵位前发誓,保证勤奋学习,立志上大学。你还说全家会尽最大努力培养我读书,家里可以不置地不盖房,不买家具,不做新衣裳,省下钱来培养我上大学。爸,这些话难道你都忘了?如今不算数了?你说呀!”由于着急和激动,方良拉着父亲的手,使劲摇晃着。

吉老师听方良满怀委屈地说出这些话来,又责备他说话不算数,只觉得脸发烧,心发虚。他局促不安,两手发抖,一不小心把刚刚吸着的一袋烟抖落在地,燃着的烟沫迸撒出来,在月光下闪动着点点星火。方良吃惊地看着父亲,弯腰拾起烟袋,又装满一袋递给他。吉老师的手仍在发抖,他接了烟袋并不吸,只是不住地摇头叹息,却说不出一句话来,各种事情一齐涌上心头,使他觉得痛苦和羞愧。

方良是他的长子,因此对他比方正方玉更加重视。自幼至今他倾注全力在教育培养他成长。四岁教他读诗,六岁教他习字,八岁送他上学。也不只是他,妈妈、奶奶都一直这么教育他,对他寄予极大希望,指望他考取大学,光耀门庭。此时此刻,想想自己说过的话做过的事,他觉得很窘,好像被儿子揭出短处来,又愧又羞。无奈他只好继续吸烟,一袋接一袋地猛抽。他倒出的烟灰在桌拐上不断地增加,不一会,堆成了一座“小山”。方良害怕了,战战兢兢站在父亲面前,心里像十五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的。他想:惹恼了父亲,这顿批评是免不掉了!

吉老师并没有批评方良。他吸了一阵烟,情绪渐渐平缓下来;不过脸色依旧是阴沉的,严肃的,借着月光看得清清楚楚。他把烟袋放在饭桌上,掸了掸身上的烟灰,然后指了指板凳,叫方良坐在他身边,慢慢地说出他如今的一番道理:

“上高中,当然好,以后可以考大学,前途远大。我也一直寄希望于你,希望你能考取大学,完成祖上遗愿。可是从去年以来,我的这种心愿动摇了,甚至改变了,因为现实发生了变化:首先,五七年的反右派运动,全国一下子打了几十万右派分子,这可全是读书人,知识分子,甚至还有著名的作家,艺术家,高级知识分子!去年全国“大跃进”,大学生、中学生、小学生一齐放下课本,走进工厂田野,大炼钢铁,无人顾及他们的学业。今春以来,全国范围的大饥饿,人们把山芋叶子、葫萝卜缨子、花生秧子、山芋藤子、棉花种子全吃光,又开始吃野菜、树叶、水草,那么多老弱病残者死于非命,惨不忍睹!我不止一次问自己:像咱们这样一个家庭,能培养起一个大学生吗?全家人节衣缩食,拼死拼活培养一个大学生,真的能给这个家庭光宗耀祖吗?咱们家,老弱病残,又是地主成分,你奶奶长年有病,须治须养;你妈妈身体瘦弱,叫人担心。三个孩子全念书,我的这点工资,上边说给就给,说停就停,去年说实行供给制,一连四个月一分钱不发。上高中不比师范、中专,学生不能转户口,国家不供应口粮,而且以咱家的成分,你要获得助学金也很困难--国家不会用助学金来培养地主子女的。三年之间吃粮花钱之多,以咱们这个家庭怎么供养得起?即使勉强读完高中,国家对剥削阶级家庭出身的子女考大学要求极严,能否考取,仍在未知。即使考取大学,咱们家又怎么培养得起?把全家所有的钱粮都给了你,你奶奶还要不要看病?方正方玉还要不要上学?全家人还要不要生活?大灾之年,我不能只考虑你,只考虑你如何上大学,还要考虑全家人,考虑如何使全家人平安度荒。俗话说,家有三件事,先从急处来。上学与度命相比,度命是第一位的,首先要保住全家人的性命!你想,人不在了,家没有了,上大学还有什么意义?”

吉老师说到这里忍不住落下辛酸的眼泪。他拭去眼泪,又拿起烟袋吸烟。月亮升高了,老槐树的影子撒落在庭院里,遮掩住吉老师悲伤的面容。吉奶奶在睡梦中仍不时发出轻轻的呻吟和叹息。吉方良听父亲说出实情来,很受震撼--这些事情他见过,也想过,但并未想得这么深远周全。如今父亲这么一分析,他才感到问题的严重性。不过他想,困难总会有办法克服的,为了理想,为能和最好的朋友赵玉荣一起学习、进步,比翼齐飞,他甘愿吃苦。他看见父亲吸烟,急忙上去给他点火,一边说:“困难总会有的,我会尽量想办法克服,不会让家里多花费,让父母多操心。其实,念高中也和初中差不了多少,只不过一个在县城,一个在王集,都是在学校住。三年初中,我不是这么过来了吗?”

吉老师听了连连摇头说:“以前也许差不多,如今可大不一样了!你念初中的时候,还是农业合作社,粮草分到户,社员心中有数。去年农业社并成了人民公社,几十个村庄合在一起,土地、牲畜、粮食都成了公社的,公社干部说怎么调配就怎么调配,社员只能服从,心中完全没有数,所以该省该花都没有办法。比如去年,本来是个丰收年景,庄稼长得不错。春天成立了人民公社,夏天办起了公共食堂,收上来的粮食一平二调,放开肚皮吃饱饭,全无计划,到了年底,粮食没有了,食堂解散了,家家户户一齐饿肚子,不少地方都饿死了人。你想得到吗?谁又知道今后会怎么样?你去读高中,万一家中供给不起了,你又怎么办?那时你和家人不是更痛苦吗?”方良无奈地说:爸,今后我只吃自己的一份口粮,你们别多给我。你们的口粮也不足,多给我,你们都要挨饿的。我也不忍心。吉老师说:“那怎么行?学校不比家里,主要靠吃粮食,在家,糠菜萝卜可以搭配着吃。今年春天,不是家里省些粮食给你吃,你哪能这么健康?但是,家里也不能老这么节省,你奶奶有病,方正方玉正长身体,长此下去会闹出人命的!”方良无言了。沉默了一会他又说“你们都不必节省,我自己会想办法。”吉老师说:“你一个学生,会有啥办法?”方良脸红了,忸怩了一会说:“玉荣对我说了,她可以帮助我。不过你千万别说出去,玉荣说只让我一个知道。玉荣上高中她爸每月给她五十斤粮票,三十块钱。玉荣说,她吃用不了,都拿来帮助我。”

“胡说!你难道饿晕了头,什么钱粮都敢要?”方良见父亲动怒,羞怯地说:“我又没要,是玉荣主动要帮助我的。再说,我也没有答应接受啊!”吉老师严肃地说:“幸亏你还没有接受,如果接受了,你就该倒霉了,牵连着咱们全家都要跟你倒霉!你也不想想赵书记是什么人,他会出钱出粮培养一个地主狗崽子上大学?你还记得吗--六年级的时候,玉荣因为借两块钱给你交学费,被赵书记知道,他一路骂着找来学校。那不是骂玉荣,是骂你,骂我,想借这件事给咱们家划清界限。所以现在你千万别弄到食而不能下咽,又闹出那种尴尬局面来!”

方良分辩说:“我和玉荣是好同学,同学之间互相帮助有什么不可以?玉荣小时候不知吃过咱们家多少馍饭,你、妈妈、奶奶都拿给她吃过,我和方正还偷拿上供的果子给她吃呢!”吉老师说:“你再别说这些话,以前有人说过一次,被赵书记狠狠批评了一顿,说是为地主阶级贴金。他说,天下乌鸦一般黑,没有心地善良的地主,要么是张牙舞爪的狼,要么是披着羊皮的狼。”听父亲这么分析,方良才默默点了点头,相信玉荣的帮助不能接受。

方良突然扑在父亲怀里“鸣鸣”地哭起来,抽咽着说:“爸,我该怎么办呀?家庭供养不起我,玉荣的帮助又不能接受,难道叫我从此失学?”吉老师也流出眼泪来,紧紧地抱住方良,好一会 才说:“不,为今之计,你只有报考淮清师范,既解决了生活问题,又能继续读书。”“爸,我不读师范,我从来没想过读师范学校。”方良从父亲怀里挣脱出来,坚决地说。他独自坐在板凳上,垂着头,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簌簌地滚下来。吉老师见此情景心如刀割,他无可奈何地看着儿子,一时不知说什么好。沉默了一会,他又拿起烟袋吸烟。--也许这是他此时此刻唯一能做的事情。烟叶在烟袋锅里“吱吱”地燃烧的声音煎熬着方良的心,也煎熬着他自己的心,父子俩相对无言。庭院里月华如水,树影婆娑,轻风习习。堂屋里又传出奶奶痛苦的呻吟。

这样大约过了十来分钟,吉老师终于忍受不住儿子无言的啜泣,放下烟袋,耐心劝慰道:“读师范,历来是家庭贫困学生求学谋生的一条捷径、许多家庭贫寒又立志读书成才的有志之士都是从这条道路走过来的,反倒是有了这么一种经历,他们更加懂得人生的艰难,求学的不易,因此再读书时更加刻苦努力,更有成效,所以一些读了师范当了小学教师的后来倒成了大学问家。大教育家叶圣陶先生就做过小学教师、中学教师。毛主席也做过小学教师。其实,一个人有无出息,将来前途如何,也不在于他是什么学历,上没上过大学,只要他努力奋斗,行行出状元。你认真想想就会悟出这个道理来。”吉老师注视着儿子,希望他能听从他的规劝。父亲的话使方良心里略略安慰些,他不能全信,却也无可奈何。他想,眼下别无选择,也只好按照父亲说的报考师范了。他只是觉得有些对不起好朋友赵玉荣,辜负了她的一番美意。“认命吧!”他又想起母亲的话。现在他万念俱灰,茫无所措。一双明亮的大眼睛失去了往日的神采,鲜艳红润的苹果脸在月光下变得惨白,两行心酸的眼泪顺着两颊无声流淌。他不说也不动,只是呆呆地站着,仰望着天空一轮冷月,像木雕泥塑一般。

吉老师强忍悲痛,轻轻地拍了拍方良,拉过板凳让他在自己身边坐下,想继续劝导他。他突然觉得一阵头晕目眩,连忙用双手紧紧地抱住自己的头。吉方良看见父亲双手抱头十分痛苦的样子,想起他下午在学校里中暑晕倒的情形,不觉害怕起来,连忙上前扶住父亲问:“爸,你怎么了?要不要上医院看看?”吉老师慢慢把手放下来说:“刚才一阵头晕,像突然失去知觉似的。现在好了。大概是有些累了。”方良说:“夜深了,你身体不好,该休息了。别再考虑我的事情了。”他重新坐回到板凳上,停了停,下决心地说:“我决定报考淮清师范,回去就填写志愿。”吉老师拿起烟袋说:“也只好如此了。你先睡吧,我吸一袋烟就睡。”方良给父亲点上火,自去睡觉。他艰难地推开房门,摸着黑和衣躺在床上。想想升学志愿的事,想想玉荣,又想想父亲的话,如万箭穿心,不禁泪如泉涌。

方良的哭声隐隐传出房外,这哭声虽然极低极细,断断续续,但进入吉老师的耳朵却像石破天惊,使他撕心裂肺。他自觉无以为助,唯一袋接一袋地吸烟,让重重烟雾遮掩住他悔恨羞惭的赭颜。夜深了,丝丝凉风带着夜雾的潮湿轻轻吹来,浸润着大地万物,润湿了他的衣裳。月光被一片灰暗的云罩住了,院子里突然暗淡起来。槐树影也模糊了。只有花草的幽香从东西两面的墙头上悠悠飘过来,和烟草的辛辣混杂,构成一种莫名的气味。

月已当空,周围一片寂静,只有夜游虫不时发出“吱”“吱”的叫声,告诉人们它还没有休息,黑夜里它还幽思不断。吉老师正在遐想自责,吉大妈带着方正方玉开会回来了。她见吉老师独自一人坐在庭院里吸烟,面前饭桌上的烟灰堆起了小小一座“山”。埋怨说:“天不早了,明天还要上课,身体又有病,还不早早地休息?吸这么多烟,又该咳嗽了!”“没有事。下午我睡了一觉,这会不想睡了。”他想起生产队开会的事,问:“队里开的啥会?是不是要分第二期小麦了?”吉大妈还没回答,方正方玉抢着说:“别想第二期小麦了,队长说又要开食堂了。”吉老师有些诧异,转向老伴:“真的?队里又要开食堂?”吉大妈点点头,不无忧虑地说:“队长说,赵书记在公社开会,王书记还是要求生产队开食堂,说吃食堂社员干活整齐,又节省时间,还说这是大方向,是什么坚持三面红旗;分户吃是倒退;说还要“大跃进”放卫星。唉!”她在吉老师身旁坐下来,叹了口气说:“照这么开下去,我看今年又要挨饿了!”吉老师也有同感,只是有关国家政策,他没有说出来。他沉思了一会,说:“我上次在中心校开会,郑校长也说,“大跃进”的成绩是肯定的,人民公社的优越性是不可否定的,总路线的精神要坚定不移地贯彻执行,三面红旗要继续高举。这公共食堂是人民公社成立后“大跃进”的产物,是新生事物,自然也是不可否定的。看来是非办不行的了!”他突然警惕起来,向周围看了看,见方正方玉都去睡觉了,小声对老伴说:“公共食堂,这可是关系到党和国家的方针政策的大事情,是原则性问题,你在外头可不许胡乱说!”吉大妈从丈夫的表情知道问题的严重性,也向四周看了看,小声说“这个,我知道厉害!我也不过在家里跟你说说,在外头,打死我不敢乱说一个字。”

吉大妈又问:“方良呢?他回来有什么事?”吉老师说:“睡了。他初中要毕业了,回来问我填什么志愿。我叫他填师范。”吉大妈吃惊地看着丈夫。吉老师见她不解,就把对方良讲的话重复说了一遍。吉大妈想了想说:“这么也好,毕业就能分配工作,他有碗饭吃,家里也少作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