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方良领到了工作后的第一个月工资——二十六元五角。会计告诉他现在是实习,一年后转正定级,为小教八级,工资三十四元。
他首先想到的是要给父亲做一件衣服,因为他身上穿的这套制服是用给父亲做衣服的布做的,父亲只好穿着打了补丁的衣服上学校。可是他没有布票,怎么办呢?他问过岳静文,可以帮他买七尺不要布票的粘胶布,做条裤子。其次,他想到祖母。三年来,祖母的胃病虽然不断治疗,因为食物粗糙不易消化,不但没好,反而愈加严重。他要给她买一些胃舒平和酵母片。他还想给母亲买东西,给弟妹买东西,可是他只有二十六元五角钱,还要留下自己的生活费----他拿工资了,不能再向父亲要生活费。但是,一点不给他们买,他又觉得对不起他们,无脸去见他们。他想了想,决定买两盒饼干和一些糖块,让全家人都能吃到他的工资买的东西,那总是他的一片心意。
星期六放了晚学,吉方良带上所买的东西高高兴兴地回到家里。他看见全家人都在,高兴极了,连忙把买的东西拿出来放在大家面前,并介绍购买东西的经过----这年头物资紧缺,即使很普通的东西也很难买到。全家人吃着饼干和糖块,一个个喜形于色,感觉多年的辛苦终于有了回报,有了结果。吉老师看着方良给他买的布料,说:“夏天的衣服好将就,马上要放暑假了,在家里也用不着穿长衣服。要不,这布就给方正做吧,他这两年也长高了。”吉大妈说:“这是方良孝敬你的,你就做了穿吧。”吉老师才不推让了。
方良又忙着倒开水给奶奶吃药。忙活了一阵子,最后在父亲身边坐下来。吉老师笑着问:“发工资了,领了多少钱?”方良如实告诉了父亲,还把会计的话也顺便说了。全家人都跟着高兴。方正听了走到父亲跟前说:“爸,哥分配工作了,家庭宽裕了,明年我初中毕业可以报考高中了吧?”吉老师又严肃起来,他没有立即回答方正的问题,却转向方良。方良会意,对父亲说:“爸,明年叫方正考高中吧,有咱们爷俩的工资,还供养不起一个高中生?”吉老师微微点了点头。方正很感激,他抬起头来认真地说:“爸,哥哥,我一定努力学习,不会叫你们的钱白花的!”方良知道方正一贯做事认真,又给他一块糖,鼓励他说:“好好学习,完成祖上遗愿的任务就指望你了,哥相信你!”方玉见大哥多给了二哥一块糖,也走过来说:“爸,将来我也要上大学!”吉老师见孩子们都肯上进,非常高兴,说:“以后日子好过了,都叫你们上大学!只要家里不致饿肚子,余下的钱粮都供你们上学。”
一阵说笑之后,吉老师对方良说:“家里暂时还用不着你的钱,你每月的工资除了生活费和零用钱,剩下的都存起来。你也不小了,如今也工作了,以后要谈恋爱,结婚,都要花钱。”方良脸红了,说:“我刚刚工作,主要精力还在工作上,恋爱、结婚,都是以后的事情。家里要用钱,先尽着家里用,再说,奶奶瞧病也要花钱。”吉老师说:“你奶奶是胃病,治疗是一方面,主要的还在饮食上,要少吃多餐,要吃容易消化的东西。”吉大妈一边化着糖块,一边喜滋滋地看着孩子们,她听丈夫说起方良谈恋爱结婚的事,插进来说:“玉生和你同年生人,人家的亲事早就说好了,帖都过了,下半年就带人。你呢?如今八字还没有一撇,整天和玉荣你来我往的,到底怎么样?等玉荣放假,你彻底问问她,你们的事情到底能不能成?”方良的脸更红了,说:“妈,你胡乱说什么,玉荣正在读书,准备考大学,这会儿怎么能谈这种事情?”吉大妈说:“她在念书,你可是分配工作了。以后她要是考取大学走了,我看你怎么办!”
吉老师对老伴说:“你追问孩子有什么用?我想过,这件事即使玉荣是当真的,赵书记也不会答应。”方正说:“为什么?嫌大哥是师范生?玉荣姐也未必一定能考取大学。再说,玉荣姐可是和大哥拜过天地的!”吉老师呵斥道:“尽胡说!”方正辩解说:“你不信,去问玉生哥和大壮,他们都是亲眼所见,玉荣姐和大哥一齐跪在河滩上大柳树下拜的天地,大壮还要拉他们入洞房呢!”方良听说脸羞得通红,推了方正一把。吉老师说:“那是小孩子的游戏。如今他们都长大成人了,真正谈婚论嫁可没有那么简单,首先咱们家这成分赵书记就通不过。”方正有些不服气说:“咱这成分怎么了?书香门第,诗礼传家,从来为人做事光明正大。他赵来福家不是靠了咱吉庄的土地庙和咱们家的场庵子,早就冻死饿死了,还能有今天!六〇年把咱吉庄饿死了多少人,吉庄人还没找他算账呢!”吉大妈听了吃惊地骂道:“你瞎说什么?再瞎说,看我撕你那嘴!赵书记开会不是说了,六〇年死的人,都是病死的,老死的,没有一个是饿死的。你敢和他唱对台戏,想找死!赵书记正要杀鸡给猴看,前几天竟找到你爸头上,逼着他去干义务工!义务工是专对五类分子的,只劳动,不给记工分。你爸又不是五类分子,怎么该叫他干那种劳动?”
吉老师见老伴说起干义务工的事,解释说:“最近上级派人来调查六〇年饿死人的事情,赵书记开会叫社员统一口径,只说六〇年死的人都是病死、老死的,没有饿死的。吉庄小学的老师有些议论,说不符合事实。赵书记以为是我鼓动的,就来找我的麻烦。星期一上午,他叫治安主任到学校通知我到大队部干义务工。我去找赵书记解释,说我是人民教师,不是地主分子;可是他说:‘凡是五类分子家庭,一家一个干义务工,谁都不能例外。’没办法,我到公社找到分管文教卫的孙社长,孙社长怕赵书记不服,再找我麻烦,影响学校工作,又找到王书记。最后公社出了一封公函来交给赵书记,这事情才算完了。事情虽然解决了,但是我却把赵书记得罪了,只怕他不会善罢甘休,以后还会寻机报复。不过,赵书记也有好处,就是能听上级领导的话,就像干义务工的事,公社来了信,他就不让我干了。”
吉老师说完这件事情,忧心忡忡,他看了看全家人,说:“你们都牢牢记住:以后,说话做事要时时谨慎,处处谨慎。违法的话半不许说,违法的事半件不许做。赵书记的错处,一个字不许提。集体的财产,生产队的庄稼,丢在外面,烂在地里,一星半点不准捡回家来。一句话:不能给赵书记抓到把柄。你们谁给抓住了把柄,我饶不了你们!”他又对方良说:“你和玉荣相处也要谨慎,不要主动到她家去找她,能处便处,不能相处就及早抽身,别使赵书记产生反感,甚至迁怒咱家。”方良默默地点点头。
五月下旬,天气渐渐热起来。吉老师一家吃过晚饭坐在院子里聊天。吉方良靠近父亲坐着,他觉得自己如今长大了,工作了,应该跟大人在一起说些正经话,不能再和弟妹一起玩闹。
吉老师依然是老习惯:饭后一袋烟。他一边吸烟一边问方良,“学校分配你代什么课?”方良向父亲汇报了一个月的工作,特别详细地向父亲叙述了整理粉刷办公室、书写两块大型标语的情况。吉老师听了又惊又喜,说:“这么大的标语匾,你就敢写?”方良说:“李主任不肯写,张老师也不肯写,郑校长非叫我写;他们都是老教师,老资格,能推辞;我是新教师,又是小字辈,怎么好意思推辞?”吉老师摇摇头说:“不是你这么理解,这不是礼貌问题。布置办公室的标语不像外面的标语,一场风雨就完了,毁尸灭迹;它是要长时间悬挂的,不知要有多少人观看,多少人评说。李主任、张老师的字都是有了些名气的,如果被人指出毛病来,岂不是很失面子?你是新老师,无名小卒,自然无所顾忌,即使有人指出毛病,也可原谅。”方良说:“原来他们是这么想的,怪不得郑校长都积极支持我写。”吉老师说:“也许他们是有意培养你。总之,这对你也没有坏处,起码是一次锻炼的机会。如果写得好,从此你就出了名了,以后学校,甚至外单位叫你写字的机会更多。”方良有些脸红,说:“今后再不写了,免得出力不讨好。”吉老师说:“领导一定要你写还得写,只是要慎重些。”
说到郑校长、李主任,吉老师说:“李主任是你的老师,他在吉庄小学工作多年,彼此熟悉。郑校长是军人作风,你就会觉得不习惯,不融洽。其实,这人正直无私,倒是个难得的好人!”方良说:“正直无私,也不该第一次谈话就叫人和家庭划清界限!”吉老师说:“有时候我觉得,咱们这家庭成分有些像孙猴子头上的紧箍帽,只要你忠心耿耿保着唐僧西天取经,把该做的工作做好,也不觉得如何难过。郑校长这个人原则性强,不管你是谁,好就是好,差就是差,该表扬的表扬,该批评的批评。这就是好领导了,你还能要求怎么样?古人说,识时务者为俊杰。我们只有适应环境,跟着时代潮流走,才能生存。50年代,我考虑最多的是发展,所以积极鼓励你考大学。五七年整风‘反右’,五八年‘大跃进’,接着是三年自然灾害,一连串的事实教训了我,使我懂得了一个基本道理:人首先是生存,其次才是发展。你在中心小学,首先要踏踏实实干好工作,赢得领导和师生的信任,站稳脚跟;其次才是发展进步。现在是第一步,至关重要。你要多听听李主任的意见。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你尊他为父,他必爱你如子。”
星期日,吉老师、吉大妈带着三个儿女,整整干了一天农活,把四分多坚硬的自留田全部挖了起来。方正方玉不常干重活,手上都磨出了水泡,亮光光的,直叫疼。吉大妈把缝衣针在煤油灯上烤了烤,给他们把水泡放了,安慰他们说:“忍一忍,一会儿就不疼了。等秋后粮食收了,蔬菜收了,再加上生产队分配的口粮,今年就能吃饱肚子了!”如今农民分得了少量自留田,收获的庄稼全部归自己所有,劳动的热情陡然高涨起来,也不等生产队长的土广播呼喊,老老少少都到自留田里干起活来。农民是最讲求实际的,他们从自留田里又看到了美好生活的希望,焕发出新的干劲。
翻挖自留田忙碌了一天回到家里的吉老师,洗完了手脸,看着三个虽疲惫不堪却兴致很高的孩子,也兴奋起来。他一边抽烟,一边高兴地对老伴说:“晚上的稀饭做厚实点,每个人再拍上块水饼子,给他们补补身子。孩子都小,干这么重的活,别累伤了。”他吸了一会烟,老习惯又泛上来了,又吩咐老伴:你把黄豆煮上两把,过年不是还剩下半瓶白干酒吗?拿来,我同方良喝两杯。今天虽然累,心里却高兴。”
如今吉老师家已经不用砂锅煮饭了,厨房里重新支起两口铁锅——这是他家新买的,原来的铁锅就算捐献给国家大炼钢铁了,自然也没人再追究。两口铁锅之间,一个高高的烟囱穿过房顶,在夕阳里,喷吐着淡淡的炊烟,像一幅水墨画,美极了。吉大妈正在锅上忙着做饭,方玉在灶下烧火。一口锅里煮着黄豆,是准备给吉老师下酒的;另一个锅里煮的是玉米面菜糊糊,吉大妈又在糊糊里煮上几块玉米面饼子,和奶奶吃的一纱布袋米饭。她想:丈夫说得对,孩子还小,干这么重的活,是该给他们补补身子。人饿火急,不多一会晚饭就烧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