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集公社中心小学教师办公室里静静悄悄的，只有吉方良一个人在批改作业。一个人办公，没有干扰，效率特别高，不到一个小时，吉方良就把没有批改的语文作业批改完毕，他整理好作业本放回到作业架上。作业架上放着一叠新送来的报纸，吉方良此时无事，便随手拿来翻看。突然他眼前一亮，一封信从报纸中露出来，只见信封上隽秀的字体写着“吉方良同志收”。下边的落款来源是“省医学院赵玉荣”。“玉荣又来信了！”吉方良高兴地想：虽然远隔千里，她竟这么了解我，知道我这时候有时间看信写信。他急忙拆信来看。

赵玉荣的这封信写得更长，足足写满了五张信纸。吉方良拿在手里感觉厚厚一沓，沉甸甸的，这里面包含着她多少深情厚谊啊！赵玉荣首先向吉方良介绍了省医学院的概况和她所学专业的情况。她特别介绍了她第一次在实验室里看见人被解剖尸体时，那种又恐惧又新奇的心情。她说：“小时候，听了爷爷讲的许多因果报应的故事，我一直相信人死后是有灵魂的，相信天上有个天堂，地下有个地狱，好人死了，灵魂入天堂享福，坏人死了，下地狱受罪。所以特别害怕看到血淋淋的尸体，以为是上天在罚罪。现在才知道，灵魂的说法是虚无荒诞的，人死了一切结束，根本没有来世的因果报应。所以人活着要珍惜生命，珍惜爱情，充分享受生活，享受爱情，这才是最现实的。人的生命就是短短几十年，稍纵即逝，青春年华不知珍惜，垂暮之年悔之已晚。”

赵王荣接着向他介绍了医学院同学之间的关系。她说：“由于环境和受教育情况的不同，城市考取的学生见多识广，言行潇洒，衣食比较讲究，生活习惯也和农村去的学生大不一样，但考试成绩未必胜过我们。每当他们夸夸其谈，滔滔不绝，表现傲物疾俗时，我们就谈书本知识，他们就没有高明的见解了。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农村考取的学生，尽管衣食朴素，说话直率，习惯也有些落后，但彼此都能理解，很快就熟识了，能处得来。和城市学生相处，还不习惯，常怀戒备之心，大约还要一个互相了解适应的过程。”

赵玉荣自我表白说：“城市的高楼大厦、霓虹锦绣却不能改变我的秉性，我依然喜欢农村人的淳朴和善良，谦逊和温厚，喜欢农村人那种始终带有泥土气息的传统古朴的优雅和文静的气质，喜欢农村一望无际的绿色大地和辽阔无垠的蔚蓝的天空。大概我生来就是农村人的命，来到城市还一个心眼想着农村，恋着农村，连做梦都是农村的风景，农村人物和农村事情。每日所见的高楼、时装、靓仔，从来不入我的梦境。我的农村情结决定我将来还要回到农村去，回到家乡去，成为家乡的一个分子，永远永远，和家乡的土地，家乡的人民结合在一起，融为一体，永不分离！”

但是，赵玉荣写得最多的还是对他的思念，对他们共同度过的往事的回忆，对昔日美好岁月的留恋和怀念之情。她用了将近三页纸的篇幅，细细追忆了她和他两小无猜的童年、童言、童事、童趣，令他童心大动，心驰神往。因而追忆了他们互爱互助的小学和初中生活，小河边和柏树林中的种种游戏、愉悦和争论，令他情思摇动，回味无穷；追忆了他们初中毕业和玉荣高中毕业时的互相赠言、赠物，一言一物历历在胸，情深意长；追忆了初中毕业后的他们两地相思、鸿雁传书和假期欢聚，相思的苦，期待的诚，相聚的乐，如在昨天……

她高兴地写道：“我的第一目标已经胜利实现。这正像民主革命的胜利和新中国的建立，为中国走向共产主义打下了坚实的基础。下一个目标就是建设我们的‘共产主义’----这个人类最幸福、最美好的理想社会。然而这就不是我一个人的努力所能完成的了，必须依靠我们共同努力奋斗。想到这一点，我热血沸腾，激情满怀。高中时，虽有你和家庭不断鼓励，但毕竟是我一个人在孤军奋斗。那个艰苦的时代终于过去了！如今我们又可以携起手来，共同奋斗建设我们的‘共产主义社会’----理想的婚姻家庭！……”她接着写道：“大学的学习较宽松自由，老师不像高中管得那么死，那么紧，班务工作都由学干管，考试也少。我终于可以从老师的管束和学习的高压下解放出来了！高中时，我的学习成绩虽然很好，每次考试都名列前茅，但你知道，那都是日日夜夜在书堆题海中拼搏奋斗的结果。那种生活，即使每天吃鱼吃肉也是苦的。人不能总是这么拼命奋斗，也应该享受生活的乐趣，否则人生还有什么意义？人的一生不应该总是学习，当他掌握了一定知识，具有了一定为人民服务的本领，就应该及时去为人民服务__因为学习的目的在于应用。家乡人民送我来省城上大学，就是希望我毕业后回到家乡为他们服务，我不能辜负了家乡人民的期望，应该时刻准备着，学业有成，报效桑梓，开创我的人生新生活！”

读到这里，吉方良放下信，认真研究起“学业有成”四个字来：难道考取大学就算“学业有成”了？五年的大学生活才刚刚开始，专业课程刚开了个头，怎么能说“有成”？吉方良有些困惑不解。他又继续看信：“因为有了空闲时间，大家有了充分交谈交流的机会，使我得以听说许多省城青年潇洒浪漫的爱情故事，多么甜蜜、温馨、欢畅，自由自在、尽情尽意！回想我们以前的爱情生活，瞒着家人，避着世人，瞅着无人，才得一聚。想想农村青年自由恋爱，大约都是如此，难怪许多人称男女恋爱为‘偷情’。这个‘偷’字实在再恰当不过！那叫什么爱情？简直是一种‘被束缚的爱情’，‘负重的爱情’，‘夹缝中的爱情’，可怜的爱情！认真想想，实在觉得可悲、可怜！难道爱情只能是一种隐情，偷情，见不得人？就不能光明正大、公诸于世？同学们一致认为，那只能是一种腐朽没落的封建思想，是早已被批倒批臭的封建糟粕，为新中国的青年所痛恨不齿的。‘五四’运动所倡导的思想解放，观念更新，今天仍然是必要的，需要大声疾呼的，认真实行的：青年人仍然应该是急先锋，站在时代的最前列，引领潮流！因此他说：“今后，我不会像在高中那样，想念你的时候，只会写上封信寄去，然后痴痴地盼望着你的回信，把无限情思消耗在苦苦盼望和等待之中。现在，我从思想到学习上都解放了，每个学期，我可以抽空回家一两次去看望你。如果觉得在家乡不方便，不能尽情如意，你也可以来省城。你如今工作了，以你的学识能力，教小学，还不是‘老虎吃蚂蚱’？你可以抽空来看望我。我就可以陪你逛公园、逛商场，游览省城的景点和名胜古迹，趁着我在省城读书，尽情享受一下城市青年的浪漫爱情生活。”赵玉荣最后写道：“学业是重要的，工作是重要的，爱情更是重要的，它们都是生活不可或缺的重要组成部分，缺了谁都不完美；只有兼顾起来，才能组成圆满美丽的人生。方良哥，让我们携起手来，向着人生的第二目标----理想的婚姻高歌前进吧！爱情是生命之树，是需要培养的，爱情将在润泽中成长、成熟。方良哥，你看到了吧，爱在向我们招手，为我们引路。赶快抓住它，拥抱它吧！有了爱情，就有了幸福美好的人生！”

吉方良读完赵玉荣的来信，只听室外一声惊雷，一阵狂风，竟下起大雨来。他起身关上窗户，又坐下来细细品味玉荣的话，他感到十分温馨，又有些寒冷和惊诧。自初中毕业后，他们分在两地学习生活，难得见面，一直用书信来沟通思想，联络感情。由于思念过切，赵玉荣的信有时不免情意缠绵激烈，但对于学习，她从来没有丝毫懈怠。然而在这封信中，她居然以为自己已经“学业有成”，“从思想到学习上都解放了”，可以“松一口气”了，从此转移精力致力于第二人生目标----理想的婚姻。前后判若两人。这使他感到吃惊、担忧，进而陷入沉思和不解。

吉方良决计给赵玉荣写回信，先晓以大义。他打算以学业事业为重，劝说她集中精力学习，切不可因感情上的事而分心，致使学业无成，理想落空：“玉荣”，多少年来，无论写信或日常，他总是这么称呼她，已经习以为常。但此时又觉得如此不妥，想了想在后面加上“同学”二字。

“旬日之间，青鸟鸿雁尾随而至，两信阅后，内情尽悉。对于你的款款深情，拳拳之心，切切之意，深受感动，在此深表感谢！”吉方良还是觉得不能太冷了赵玉荣的心，首先必须肯定，她的频繁来信是为了表达对他的爱。十多年的深情厚谊怎么可能一刀斩断？他无论如何都无法做到，但必须就此打住，不能再像以前的书信一样，你情我爱，就你的情，叙我的爱，以致双方都陷入感情的漩流不能自拔。

他接着写道：“然而，感动感激之余，又有若干惶恐，以致寝食难安，不告知不能安心工作。古人云：业精于勤荒于嬉，行成于思毁于随。实不刊之论！成就大学问、大事业者当以此为鉴。想你，十年寒窗，实非易事，金榜题名，已属万幸！其中的艰难辛苦，来之不易，唯你尽知。于今风和日丽之时，仍当回首深思，方知今后所向，所为。”

“庆功宴刚刚结束，亲友祝语声犹在耳，岂可忘记？高考已过，光荣载于母校、家乡，亲人、师友无不盛赞，寄予厚望，何可不思？大学刚进，学业伊始，何言学有所成？前途待定，道路待开，辉煌待创，正当奋发努力，奋勇争进，何可懈怠？情在知心，知无不言，此类问题，尤当慎思，常思。学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恩师教导，理应牢记；‘黑发不知勤学早，白首方悔读书迟。’古训在前，警钟长鸣！古来怀大志者皆知：少人欲而多理智。少年志于学，青年施于才，方能为国为民建不世之功。你自幼志向高远，志于学，敏于行，岂可为一时之成功，而弃远大之理想？而今正当青春年华，莫忘鸿鹄之志，发愤图强，期有更大进步！上不负国家人民厚望，下不负父母亲友所期，毕少年之宏愿，成功名于青壮，功在当代，利播千秋，岂可为感情事而丧志分心，致使功名失之交臂，而令晚来痛惜？”

……

如今我们都已长大成人，社会的需要，人民的选择，让你赴省城读大学，我留在家乡小学任教。虽工作不同，却都在为国尽力，为民服务——这才是我们走上成年的标志，也是人生的必然。别说我们只是同学，即使同胞兄弟姊妹，成年了，也要各奔东西，自谋生计。如今我们虽然分开了，但我们的心是相通相连的，我们应该满怀信心，在各自的岗位上努力进取，各尽所能，各逞所长，争取做出更大、更好、更多的成绩；同时又要互相关心，互相勉励，不让对方思想偏颇、行为越轨，理想不成。这样想，虽然我们不在一起，也会感到亲切、亲近，感到我们的友谊长在。正如古诗云：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

吉方良最后写道：“感谢你一直关心我的生活和工作！在此我由衷地说一声：谢谢！并坦诚相告：我的生活和工作都很好，我会照顾自己的生活，我更会努力工作。本学期分配我五年级语文，五年级班主任，还有数班常识课，另外担任全校少先队总辅导员。工作虽重，我却很高兴，因为这是领导的信任，这比什么都重要，都光荣！你是了解我的性格的：做事求好竟胜，力求完美；否则便不肯罢休。因此时间尤其紧张。你是参加过高考的，自然比我更懂得时间的宝贵。你的来信有时不能及时回复，此信中如有不当，并请原谅！”

吉方良终于写完了给赵玉荣的回信，心中如释重负。眺望窗外，雨过天晴，夕阳西下，残照如血，照在窗玻璃上，像一朵朵鲜红鲜红的鸡冠花。他知道天色已晚，道路泥泞，今天不能回家了，便到厨房里吃了一点饭，然后回宿舍休息。

宿舍里只剩下两个老师，一个他，一个外地教师。他们闲聊了一会，见蚊子渐渐围上来，便各自打水洗了洗，感觉很凉爽，便躲进帐子里。天黑了，他们便点起煤油灯来看书。

吉方良把赵玉荣的来信和他的回信又拿出来看了一遍，他吃惊地发现两封信的内容竟然如此不同：一封热情如火，一封冷淡如冰。他拿信的手不觉颤抖起来，心里犹豫不决。他第一个想到的是，玉荣一定骂我变心了，辜负了她的一片痴情，一腔热望；她会多么失望和痛苦啊！然而他又觉得委屈：我何尝有一丝一毫变心！多少年来，我一直诚心诚意地深爱着她，从来没有三心二意过。我是为了她的家庭、她的学业，为了她的前途着想，才忍痛割爱，考虑淡化他们的关系的。这完全是为了她好……吉方良的心在激烈地斗争，在颤抖，他愈想愈觉得这么做对不起赵玉荣——他害怕这封信伤了玉荣的心，断了他们的情。还是暂且放一放，看一看事态变化再定吧。吉方良决定采取冷处理的办法：暂时不回信，不表态，让赵玉荣冷静下来，认真反思反思，也许她会自己发现错误，主动改正错误。他觉得这才是最妥当、最明智的办法。

吉方良把信叠好收好，然后上床睡觉。他认为自己已经找到了解决赵玉荣思想问题的最好办法，期待她的觉悟。夜里他做了一个梦，梦见赵玉荣声泪俱下地向他检讨错误，表示要发奋学习，期末考试就获得一个令他满意的好成绩。第二天一早他踏着泥泞的道路回家了，准备向父母汇报工作成绩和心得体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