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二日上午,当吉方良上完课回到办公室的时候,他发现赵玉荣的第三封信已端端正正放在他的办公桌上。他吃惊了,相信自己对她的思想变化没有估计错。
吉方良迅速拆开信来看。见这封信和上两封迥异,信并不长,文字也不如上两封工整。他觉得奇怪。只见赵玉荣写道:
“方良哥,信刚刚寄出,我就想起忘了一件事情--一件我考虑了许久又非常重要的事情,所以只好又写了这封信。你一定会笑话我做事太荒唐。荒唐是有一些,然而知错必改还是应该给予肯定和表扬的!”噢,原来这封信是上封信的补充。上封信写得够长、够全面了,还有什么事情忘记了?他继续看信。
“是这么一件事:你知道我父亲不识字,无奈他又不肯学习,所以至今不能看信、写信。我妈我爷爷就更不用说了。这不能责怪他们,是万恶的旧社会无情地剥夺了他们受教育的权利。感谢新社会给了我受教育的权利和机会,使我成了我们家第一个大学生,从而弥补了家庭的文化欠缺。然而如今我不在家了,却又要不断写信给家汇报思想,了解情况,要钱要物,因此家中一切看信、写信的事全要求人帮助。父亲工作上的事求人帮助,另当别论。只是这家庭看信、写信的事我总不放心:信者信也,父亲一不注意让不守信用的人看信写信,岂不将我和家庭的隐私外泄了?还有些人文字不通,错字满篇,一封信看上半天才能揣摩个大意,令人啼笑皆非。我想,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最知心的人,父亲与其求别人帮助,不如求你更为方便稳妥了;另外,借此机会,你多和父亲多接触,也有利于你们加深了解,沟通感情。 这些年来,虽然我们关系很亲密,无话不说,但你与我父亲总是极少接近,一种敬而远之的意思,使我心里很难过。以前为了使你们接近,相互沟通感情,我试图邀请你到我家玩,但都效果不佳。到底什么原因呢?最近反复思考认为,这是因为你们没有共过事,互不了解,所以会产生隔阂。父亲虽然不识字,有些事情考虑欠妥,但他心地是善良的,对有文化的人是尊重的。你看,他与李老师相处得多好!你多多和他接触,就会了解他的为人了。”
赵玉荣最后写道:
“方良哥,你不会责怪我事先未和你商量就用这种办法来沟通你和父亲的感情吧?其实我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人是感情动物,互相接触便产生感情。近年来,我常为你和父亲的关系不和谐而苦恼。究其原因,是你们互不沟通,缺乏了解、理解的缘故。常言道:知人知面不知心。我们是庄邻,经常见面,只是因为阶级成分不同,彼此很少共事,所以比较少了解和理解,难免有些误会。我想借这件事在你们中间架起一座桥梁。有了这座桥梁沟通,你们就能消除误会,进一步了解和理解了。赵家和吉家不再有隔阂,我们就是一家人了!方良哥,对于你,我,有什么比这件事更重要、更令人兴奋的呢?万望好自为之,勿负我心!”
信就这么多,一页纸尚未写满。吉方良读完赵玉荣给他的信,果然发现下面有一封玉荣写给她父母的家信,他拿起看了看,不过是介绍她日常生活的。在附言中,玉荣又嘱咐说:“方良哥,请将此信转交父亲,并请代为读信,写回信。信者信也!诚望你们借信为媒,互相建立起信任!”
吉方良虽然有所顾虑,但是他还是决定听从赵玉荣的嘱托,把她给赵来福的信立即给他送过去,并主动要求为他读信、写信。他希望赵来福能从此了解他,理解他;他也能从此了解理解赵来福。吉方良虽然去了,却是捏着一把汗,心情并不轻松。他为赵玉荣的良苦用心深深感动,他不能辜负了她的一片好意,他要尽自己的努力去实现赵玉荣的良好愿望,这同时也是他的愿望。
吉方良一路走着想着,他觉得自己重任在肩,既兴奋又紧张。吉庄就在眼前了,不久就看见赵来福家那明三暗五的大瓦房和配有高高门楼的大宅院了。他站住脚,细心整理好衣服,又掏出手绢擦了擦脸上的汗,还用手指梳理了一下被风吹乱的头发。他拿出赵玉荣的家信以及给他的信看了看,又收进衣袋,然后深深吸了一口气,鼓足了勇气,向着那扇红漆大门走去。大门虚掩着,他不敢贸然进去,还是礼貌地上前敲门。“门又没有上栓,敲什么?”院子里传出一位老人的声音,那意思很明确:门并没有上栓,不用敲门,自己推门进来就行了。
吉方良只好推开门,走进院子。他看见赵玉荣的爷爷正坐在庭院的树荫下用柳条编篮子,便走上前问:“赵爷爷,赵书记在家吗?我有事找他。”
赵爷爷说:“他跑了多半天,这会子正躺午觉呢。”
吉方良害怕这会子叫醒赵来福会使他不高兴,便说:“叫他睡吧,我等一会。”
赵爷爷见他满头大汗,说:“你既然有事,别耽误了,我过去叫醒他。”
大约等了十几分钟,赵来福终于从堂屋走出来了。因为天气太热,他只穿着裤头,手里摇着把芭蕉扇。
吉方良连忙站起来,有些不好意思地说:“赵书记,您起来了?正中午打搅您午休,真对不起!”
赵来福摇了摇芭蕉扇,明显表示他并不喜欢这种客套话。他上下打量着吉方良,见他虽然衣裤整齐,却大半被汗水浸湿了,知道他必有要紧事,便开门见山地问:“你这会子跑来找我,有啥要紧事?”
吉方良慌忙从身上掏出赵玉荣的家信来,递给赵来福,说:“我没有事。是玉荣有一封信托我转交给你。”
赵来福接过信来看了看,并不认识上面的字,他沉思了一会,像突然想起了什么,猛地抬起头来,直瞪瞪地看着吉方良,大声追问:“你……你上省城去找玉荣了?”看着赵来福瞪大的眼睛,铁板的面孔,黝黑的皮肉,魁梧的身躯,吉方良又想起土改时的赵来福,不免心生胆怯,慌忙解释说:“不,不是,我没有上省城。玉荣是把给你的信寄给我了。”
赵来福这才放下心来,说:“噢,是玉荣把信寄错了。”他像终于明白了事实真相,弛然在一条板凳上坐下来,安静地摇他的芭蕉扇。
赵爷爷也像明白了事实真相,摇着头说:“唉!功课太忙了,忙中出错。”
吉方良见他们全误会了,着急起来。不想这一着急倒不觉得害怕了,他看着赵来福父子俩的表情,真有些啼笑皆非,忙又解释说:“赵书记,赵爷爷,不是玉荣把信寄错了,是你们理解错了。玉荣是考虑她不在家,你们都不识字,不能看信,写信,她是特意把给你们的信寄给我的,并委托我转交给你们,顺便帮助你们念念信,再写个回信。”他说着把赵玉荣给他的第三封信拿出来,选出其中的一段念给他们听。这一下父子俩都愣住了,茫然看着吉方良不知怎么回答。
吉方良看了看二人的表情,以为他们认为这样太麻烦他,便主动说:“这没什么。我和玉荣是老同学,从小一起玩,一起读书,彼此很熟悉;她现在不在家,这点小事我理应帮忙。我们两家又一个庄子住着,我时常回家,在吉庄、王集两边走动,送信、寄信都方便。我很愿意做这件事,能帮大叔做点事情,也是我的责任和义不容辞的义务。”吉方良想起赵玉荣信中要他和赵来沟通感情的事,极力把话说得亲热亲近些。他看着赵来福手中的信又说:“玉荣信中也没多少内容,就是向家里报个平安,说她在学校一切都好,叫家里不要挂念她。”他伸出手说:“我来给你们念一念。”
赵来福没有把信给他,也没有说话。他尴尬地放下手说:“大叔,你看回信现在写还是停停再写?什么时候写都行,到时候您招呼一声就行了。”赵来福默不作声。
赵爷爷恍然大悟,说:“原来是这么回事!玉荣是个孝顺孩子,懂道理,知道家里的困难,替家里想得周到!是啊,她不在家,我们这些人都是睁眼瞎,扁担长‘一’字不认识,念个信、写个信都要求人。有的人识字不多,信上的字拿不准,给念错了,还会误事。现在好了,玉荣想出这个法子,把信寄到你那里就不会有错了:你文化高,人也稳当,以后俺家念个信、写个信就不为难了,也不会出差错了。这么做,玉荣放心,我们家里也就放心了。这孩子如今人长大了,心眼也长齐全了,真想得周到!只是这样要麻烦你了!”赵爷爷看着吉方良,说了句客气话。
吉方良连忙说:“这不算什么。您老不用客气!”赵来福见父亲絮絮叨叨连连夸赞玉荣孝顺,懂道理、想得周道,连忙打断他的话说:“不,不!玉荣这么想完全是不了解家乡的情况。如今咱大队这群小青年都念过书,哪个不能看信写信?用得着绕这么大个圈子,费时又误事?这个玉荣,不好好念书,整天胡思乱想些什么?亏她想得出来!”赵爷爷见儿子似有不悦之色,便不再说话了,低着头又去编他的篮子。
三个人沉默了一会,赵来福说:“方良,你们学校的工作也很忙,你就回去吧。我家念信写信的事会有人帮忙的,就不麻烦你了,你也用不着给玉荣写回信了,反正我是要给她写回信的,这件事情我会向她解释清楚的,与你没有责任。”
听了赵来福的话,吉方良惊呆了。他本来计划先给赵来福读信,然后再给玉荣写回信,返校的时候顺便带回王集邮政所寄去----来的时候他就把钢笔和信纸都带来了。现在听赵来福这么说,一腔热情像猛然浇了桶冰水,从头冷到脚后跟,心里难过、失望又觉得委屈。
他见赵来福这么责怪赵玉荣,又替赵玉荣抱屈,强忍悲伤分辩说:“赵书记,玉荣对你可真是一片孝心!现在村子里识字的人是比以前多了,可是毕竟还是少数人;玉荣想到你仍然不能看信、写信,遇到这些事情,你还是要到处求人;再遇到不明白的人把信念错写错了,岂不是要误事?玉荣自然了解家里的困难,你的困难,她在外边能不替你操心吗?”
赵来福觉得吉方良有意讽刺他不识字,很生气地说:“她白吃萝卜淡操心!我这辈子不识字是定下来了,文件不能看,报告不能写,开会不能做记录,连批条子我都是盖个图章。这些事她管得了吗?可你说,咱吉庄的工作哪一项落后过?我不识字还不是照样干好工作?八仙过海,各有各的能耐。咱不识字不错,可咱手下有识字人供咱使用。朱洪武是个拾柴放牛的,还不照样当皇帝!有的人识字多,但政治上有问题,共产党还不愿用呢!所以我说玉荣是白操心!”
吉方良血气沸腾。他顶烈日冒酷暑,专程徒步赶到赵来福家并不图吃他的饭,喝他的酒,甚至连一杯白开水也没有喝,他是受他的好同学、好朋友赵玉荣的重托,来为他父亲读信写信做好事的;但人家不欢迎,不肯接受他的帮助,他还能说什么、做什么呢?如果再三要求帮他读信写信,人家更会怀疑他别有用心了。今天赵来福没有责难他,就算给他脸面了,他还等待什么呢?难道等着赵来福拿棍子赶他才走?于是他起身告辞。他只是觉得有负赵玉荣的重托,辜负了她的良苦用心,心中难过委屈,心灰意冷。当他走出大门的时候,心里直想哭,不觉流下眼泪来。
可是赵来福又叫住了他,说:“你既然来了,咱们今天就把话挑开来,说个明白----鼓不敲不响,话不说不明嘛!你和玉荣从小一起玩,一起上学,这不错。现在你师范毕业,分配来王集小学教书了,教育小孩子也不容易。玉荣到省城上大学了,功课一定更忙。情况明摆着:你们已经彻底分开了!现在,你帮不了她,她也帮不了你。我的意见是:今后你们各人干各人的事情--你想着怎么把小学生教育好,当个好老师;玉荣想着怎么把大学的功课学好,将来当个好大夫。井水不犯河水,各人做好自己的事情,各人管好自己,就不要互相打扰了!”吉方良真的惊呆了,他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站在那里,走也不好,留也不好。赵来福见吉方良一言不发,似乎有些不服气,他突然板起面孔严肃地说:“你不要以为当了教师,我就管不了你了。明白告诉你,我是不想管你。玉荣到省城上了大学,她是不可能到你家过日子的。你们这样扯扯拉拉、藕断丝连的,只会耽误玉荣的学习,毁了玉荣的名誉;叫我在庄子上也不好工作。你如今分配工作当了老师,拿公家的钱,吃公家的粮,在农村找个对象不算难,你就不要拖住玉荣不放了!”说完,一双眼睛盯住吉方良,像蔑视,又像哀求他。
吉方良怒火中烧,但是想到赵来福毕竟是玉荣的父亲,他还是理智地对赵来福说:“赵书记,我明白你的意思,不论你说什么,如何对我说话,你都是为了玉荣的父亲,我不怨恨你。玉荣确实是个好姑娘,值得你疼爱。对于爱情的选择,我尊重玉荣的意愿,虽然我很爱她,但决不会勉强她。----不过,这不是你我要讨论的问题。所以今天我也不想跟你多说。我是受玉荣委托,来帮你看信写信的,你不接受,这没关系,我已尽到责任了,于心无愧。玉荣也不会责怪我。我知道自己所处的地位,我会努力做好自己的工作,处理好自己的事情的。我知道玉荣学习的重要,我不会无故去打扰她。我也知道你工作的重要,因此我也不会无故来打扰你的。再见!”吉方良说完,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赵来福的家。赵来福、赵爷爷看着愤然离去的吉方良,似乎又有些后悔,觉得有些对不起方良。
“真是自取其辱!”吉方良离开赵来福家只觉得羞愧难当,觉得委屈,悔恨,心里难过极了。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转,脑子一片空白,对爱情和命运全都失去信心。
吉方良回到学校,立即把国庆节前夕写的那封信寄给了赵玉荣。至于第三封信的回信,他实在难于下笔,既然赵来福要写,就由他写回信吧。他只觉得对不起她,又对她放心不下。面对着省城他默默祝祷:“愿此信成为长鸣的警钟时刻提醒你以前途、学业为重,莫为旧情蛊心丧志。逝者已矣,来者可追。愿我亲爱的朋友学有所成,将来事业发达,生活美满,家庭幸福,前程似锦!诚如是,我的这份苦心就无怨无悔了!”祝祷完毕,又不免洒下几把心酸的眼泪,似乎一种生离死别的感觉。
这一夜,吉方良做了一个梦。他梦见赵玉荣满面怒容前来责问他:“既有今日,何必当初?”
他说:“当初怎么样?今日怎么样?”--不知怎的,他竟想起《红楼梦》林黛玉“埋香冢飞燕泣残红”和贾宝玉的一段对话。
只听赵玉荣说:“当初,你是那么关心我,疼我,处处帮我,想我所想,急我所急,爱我所爱,憎我所憎,察我意,知我心,视我为红颜知己;如今你长大成人了,工作了,视野开阔了,心却变了!变得冰冷寡情,你视我不见,充耳不闻,去信赖回,言语无情,心存异想,言非心声,你把真情真意都隐藏起来,却将虚情假意敷衍我。你冷淡我,疏远我,孤立我,是否要抛弃我,另寻所爱,另觅新欢?你辜负了我一片真心,亵渎了我圣洁的感情,你是个伪君子,毫无情义、毫无良心的人!”吉方良听了,满面羞惭,满心委屈,又怕玉荣得知真相,迁怒她父亲赵来福,引起她父女反目,家庭不和,所以又不能向赵玉荣解释,内心的痛苦委屈无以言表,只好隐忍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