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一天,吉方良就收到赵玉荣给方正买的一套初中数理化复习资料,给方玉的一只漂亮的书包。这个星期天他打算回家,把复习资料和书包带给弟弟妹妹。另外,她母亲带信来说,自留田的玉米要播种了,肥料要运下地,地也要再翻耕一遍。吉方良家,除了他母亲,其余人不是教书的就是读书的,只有星期天大家才有时间忙种自留田,所以玉米尚没种下去。为了保证星期天有全天的时间劳动,他星期六晚饭前就回到了家里。
吉方良走进家门,见堂屋里他父亲正陪着一位四十多岁、干部模样的人在说话。他愣住了,仔细看了看,认得这人叫吉海潮,以前曾见过的,来过他家,按族中排行,他该叫他四叔,便连忙上前问好。吉海潮和吉老师是同族远房兄弟,解放前和吉老师一起在吉老三家的私塾馆念过书,因此关系比较亲密。吉海潮是中农成分,虽然读过私塾,但儒家思想似乎对他影响不大,他思想激进而且活跃,新四军在淮北抗战时,他参加了革命工作,入了党,后来淮北沦陷,新四军撤退山东,他职位低,没有跟随过去,只好流亡到外地。抗战胜利后,他才回到家乡,并立即参加了地方的革命斗争。解放战争中,他积极组织地方的人力物力支援前线。淮海战役结束后,他又参加了土改工作队,分到邻县搞土改。土改结束后,留在县城农业局当了个小干部。因为新四军撤退山东后他曾流亡到外地,组织上对他流亡期间那段历史多有怀疑,加上无人作证,地方上也说法不一,所以他一直不受重用。每个月四十多元钱的工资,又在外县工作;家里四个孩子,老婆长年劳碌,积劳成疾,干不了重活,又要花钱看病。他顾了工作,顾不了家庭,顾了家庭又丢了工作,两边操劳两边不落好。他想:现在是“干部几十块,不如社员一篮子菜”。家里分了一亩多自留田,生猪田,干脆回家去带着老婆孩子种地好了,于是,就辞了工作回家。因为他跟吉老师是家下弟兄,一向关系又好,所以一回家就先到吉老师家看看。现在他正跟吉老师说这件事情。
近年来,吉老师也听说一些干部弃官务农的事例,不过他有自己的看法,并不赞同这种做法。他劝吉海潮还是回去工作。他说:“目前,国家处在困难时期,国家干部应该和国家一起克服困难,共渡难关。现在再困难,也比抗日战争时期要好吧?那时候,你一个人流亡在外,受了许多苦难,不是也熬过来了吗?你还是应该回去工作。”
吉海潮摆摆手说:“休提那段历史,简直不堪回首,提起来叫我难过一辈子!新四军丢下我们撤退山东,顽军入境,帮助地主反攻倒算,我在地方蹲不下去了,只好一个人流亡在外;东躲西藏,隐姓埋名,给人家打短工,出苦力,受的那个苦简直没法说!现在竟有人怀疑我那段时间叛变了革命,真是岂有此理!我叛变革命,还要流亡到外地?”
吉老师说:“怀疑归怀疑,事实总归是事实,政府不是没有给你定案吗?”
吉海潮说:“案倒是没定,不过打了一个大大的问号!有了这个问号,就是个历史污点,你日常做事、说话,人家就不相信你,认为你这人不可靠。”
吉老师见吉海潮为此事气恼非常,又劝他说:“话不能这么说,人也不能这么想,都这么想,人还有进取心吗?不管怎样,你总算是抗日战争时期的革命干部吧?你这么长革命历史了,一定要保持晚节,把革命工作坚持到底,不能半途而废啊!”
吉海潮长长叹了口气说:“革命历史长有什么用?如今是越长越复杂,越受人怀疑。那个时代干革命都是秘密的,连自家人都不叫知道,如果负责联系的同志死了,谁给我做证明?于是就成了悬案,把你挂在一边,不死不活的,叫人难过。倒是解放后参加工作得好,历史清清楚楚,谁也不怀疑,只要工作干得好,领导赏识,马上就提拔。我吃亏就吃在革命历史长上!”
吉海潮是个胸怀豁达的人,并不十分难过,他笑了笑说:“不提那些事了。现在都是共产党领导,种田也是干革命。我手续已经办了,而且是主动要求退职的,开弓没有回头箭,回去工作是不可能了。回来时单位给了一百元钱,又多发了一个月工资,算是对我照顾了。”
他停了一下又说:“当初参加革命,也是看不惯国民党的反动统治,也没想要做什么官。现在全国早已解放了,剩下的就是建设社会主义,改善人民生活了。我回来家乡也是一样干,不后悔。”
吉老师知道吉海潮喜欢喝两杯老酒,正好过年有李文清送的一瓶白酒没喝,便拿出来招待他。没有下酒菜,他叫老伴把家里仅有的三个鸡蛋配着大葱、辣椒炒了,又拿出半碗黄豆,煮熟,拌上细盐,凑齐两个菜。吉方良已经成人且有了工作,父亲便叫他过来斟酒陪客。爷儿仨就在厨房的小饭桌上,边谈边喝起来。
人们常说:“酒逢知己千杯少”,吉海潮两杯酒下肚,话更多起来。他说:“人到中年万事休!我闯荡了这么多年,工作没做好,半途而废,如今退职回家来;家里情况也是一团糟,他妈病着,子女也没教育好:两个大的,小学没毕业都下来干活了,又丢了这些年,也和文盲差不多了,家庭困难,两个小的还没上学。孩子不读点书怎么行?现在我回来了,两个大的不谈了,两个小的还要教他们好好读点书。不是说读书一定做官,子曰:‘朝闻道,夕死可矣。’读书的目的在于明理。我们要教育孩子明白社会公德,懂得人情世故,不愚昧无知,不做糊涂人。”
吉老师深深点了点头,表示极同意他的看法。说:“你说得对!人可一生无钱,但不可一生不明理。所以春节我给学校写了一副对联:‘读书在明理,教学能育人。’孩子只要接受应有的教育,没有不成材的。”
吉海潮接着说:“海明兄,我们念私塾那会,先生常批评我不安分,夸奖你真诚老实,说我不如你。说老实话,当时我真不服气,背后说你是书呆子,宋江的军师--吴(无)用。从参加革命开始,我跑过许多地方,做过许多工作,文的武的,工、农、兵都干过。现在却灰溜溜重回老家,重操旧业,又来种田。老来,人家只会说我是个农民,谁还会记得我曾经做过许多革命工作?你不同,一辈子在家乡教书。培养了许多家乡子弟,又亲手在家乡建起了一所学校。你以后就是退休了,吉庄小学就是你的纪念碑,每一个学生都是你的证明人,铭记着你的功德。现在想想先生说的话,怕真是被他言中了。我这个人就是有些不安分,干什么没有恒心,虎头蛇尾,不能善始善终,所以至今一事无成!”
吉老师忙说:“你比我强,头脑灵活,敢想敢干,干什么事情都能干出名堂,所以你能做各种工作。我不行,除了教书,别无所能。”
他举起酒杯,和吉海潮共同喝下一杯酒,吃了几粒黄豆,换了一种语气问吉海潮:“回来家打算干点什么?”
吉海潮说:“回来前我就打算好了,现在不是给社员分了自留田了吗?我家有一亩多地,我就在自留田里求发展吧。我在农业局工作时,局里有个农艺师,农业大学毕业,是专门研究蔬菜栽培的。我们一个办公室,很谈得来,他给我讲了许多蔬菜栽培的知识,又给了我一些这方面的书。这一年多来,我看准了种蔬菜比种粮食卖钱,就决定回来学种蔬菜。农民不是说‘干部几十块,不如社员一挑子菜’吗?过去人也说:‘一亩园十亩田’。种粮食,生长周期长,产量也不高;种蔬菜一年可以种好多茬,生长期长的、短的穿插起来种,四季都有蔬菜可卖。”
吉老师说:“种菜比种粮多赚钱是肯定的,但是也辛苦麻烦得多!你已多年不千农活了,考虑可吃得消?别把身体累垮了!”
吉海潮说:“我原先就是种田的,又有几个孩子帮忙,考虑还忙得过来。但是,要靠种园赚钱不劳累,不辛苦,也是不可能的。这可能是我今生的最后一门职业了!”三个人正在饮酒谈话,忽见吉海潮大儿子大壮走进来,说他母亲喊心口疼,叫他父亲赶快回家。吉海潮立即起身告辞,跟着儿子一起回家了。
这个星期天,吉方良和弟弟方正把家里的肥料运到自留田里撒开,又和全家人一起把自留田重翻耕了一遍,及时把玉米播种下去。方正、方玉得了赵玉荣寄来的礼物都很高兴,尽管干了一天活很累,晚上还是兴致勃勃地在煤油灯下学习起来,对于功课中的疑难问题,吉方良认真地给他们作了辅导。
学习结束,方玉问大哥:“玉荣姐给我和二哥都买了礼物,给你买了什么?”
吉方良摇摇头说:“什么也没买。”
方玉说:“我不信。只怕给你买得更好更多,给我们不过是顺便买一点。”
吉方良说:“我如今工作了,拿工资了,你玉荣姐还是学生,我该给她买礼物才对。”
方正说:“你那点工资顶啥用?玉荣姐能放在眼里?”
吉方良脸红了,说:“工资多少,起码我不用花费家里的钱了。可你们还要花费家里的钱,那可都是父母的血汗钱啊!”方正、方玉听了才不言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