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春天开学，动员学生上学就成了农村学校，特别是小学校的一项首要的工作。这时候，郑国胜也最多批评人。开学初的几周他几乎每天都要检查学生的到校情况，亲自到班上点名，查问学生。发现哪个班级流生多，他就要发脾气，训人，批评教师工作失职，没有责任心，对贫下中农没有感情，还要亲自下去动员学生。郑国胜则是残废军人，行动困难，谁忍心让他一瘸一拐地下去动员学生？只好自己早中晚多下去几趟，自己说服不了，就找熟人，拉关系，多方做深入细致的思想工作。你莫说，经他这么一抓，王集小学的失学率在全公社，甚至附近的几个公社都是最低的，因此常常受到文教局领导的表扬，说：“谁说外行不能领导内行？老郑是荣转军人，工作比谁做得都好！”的确郑国胜在动员学生上学这项工作上，许多老校长也自愧不如。

最近，吉方良睡觉连连做噩梦。有时他梦见赵玉荣满面怒容责问他为什么对她这般冷落，她哪里得罪了他，做了对不起他的事情？他满面羞惭，推说她上了大学，学习松懈了，成绩下降了。赵玉荣说，我有错误，你可以批评我，骂我，但你不能冷落我，不理我。他不能回答，心里又委屈，又痛苦。醒来，满面泪痕，一身冷汗。有时他梦见赵来福铁板着脸斥责他：你也不看看，你家什么成分？我们家是什么成分？你是什么身份？我女儿是什么身份？就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痴心妄想！我明确告诉你：我女儿是不会嫁给你的，我家绝不会要一个地主狗崽子做女婿！从今以后，不许你再和玉荣来往，勾引我女儿；否则，我饶不了你！他惊醒了，醒来又气又怕。周围一片黑暗，万籁俱寂。侧耳倾听，杨树林里风声沙沙，时钟轻轻响了两下。他再也睡不着，头脑中反复翻腾着赵玉荣的事情：她相信我的解释吗？她还生我的气吗？她那首小诗是什么意思？她有什么意思呢？她为什么要提前返校呢？以前开学，她总是迟迟不愿离家，临行前务必和他作一次长谈，把心中所有的话都说完，所有的事都交代了，然后执手相看泪眼，依依惜别。今年为什么这么急着返校？态度这么果决？是她自己的意见？还是家庭家长的意见？吉方良就这么思来思去，忧虑忡忡，直至天亮。

星期一他回到学校，却意外收到了赵玉荣的来信。赵玉荣把她寒假里从他家回家后的遭遇、感受，对他的思念、愧悔，以及新的认识和打算，统统倾诉了出来。赵玉荣写道：

“方良哥，在此，我为我半年来对你的误解表示由衷地道歉！对父亲给你造成的心灵的伤害，真诚地说一声对不起！本来我想在你和父亲之间架起一座友谊桥梁，不想，桥梁不成，沟壑更深！这完全是我的幼稚和疏漏造成的，是我对父亲的轻信和依赖造成的。架桥首先要了解河道的水流和地质，基本的东西不了解，怎么可能架桥呢？我一直认为对父亲是了解的，却原来并不了解，或者说了解得并不深透。我现在明白了：为什么有些河上有桥梁，有些河上至今没有桥梁，那不是人们不需要，而是至今人们还不了解那些河的水流和地质，桥梁难架。这么多日子我一直蒙在鼓里，甚至误解、责问、怒斥你。直到从你家回来的那个晚上，父亲责骂我才道出真相，我才恍然大悟：原来我的好心却办了件错事，一件大坏事！我内疚、自责、痛苦万分！我挨骂受责，咎由自取----谁叫我不识人，不识事？……方良哥，我不会让你白受屈辱的，我将用加倍的爱补偿你，弥补我的过错，报答你的深情爱意！”

吉方良读到这里，才真正得知赵玉荣提前返校的真正原因，果如他所说，是受到她父亲的怒斥。此时他想象着赵来福板起冰铁似的黑脸怒斥玉荣的恐怖情形，想象着玉荣在寒假最后几天里倍受约束的无奈，想象着她在监视下给他写信的痛苦。“知心在邻里，咫尺若天边。古语翻来说，寸心熬苦煎。”正是当时的真实写照。“丹心若磐石，坚固可千年。”他似乎又看到玉荣那一颗在痛苦中毫无改变、坚贞赤诚的心。他在心里自语道：“玉荣啊！你受此严责，忍此痛苦屈辱，皆因我而起，是我害了你，使你父女反目、家庭不睦；如果再这么下去，你将忍受更大的屈辱和痛苦！你的父母也会更加愤怒，我的罪责将更大！是我必须坚决退出的时候了，我不能为了一己之私，继续害你，害你的家庭和家人。”

他擦了一把眼泪，又自语道：“不是方良哥薄情寡义，忘了当初的誓言，改变了初衷，见你到省城上大学，担心你变心，就要离开你，另有所图，实在是你的父母家庭难容于我，怕我害了你，害了你的父亲，你的家庭，造成负面的影响。由于我的家庭成分问题，社会的鸿沟已无情地把我们分在了两个世界。吉方良觉得鼻端发酸，两颗热泪滚落下来。他想象着赵玉荣此时此刻的心情，反问自己：现在玉荣能理解我的心意了吗？能理解我的做法了吗？能原谅我了吗？他不能回答，于是继续看信。

“父亲的做法无疑是一种无知和偏见。虽然他从本意是为了我好，但是客观上却严重伤害了我的感情，甚至是扼杀我的生命！我至死不能原谅他的做法。封建社会的官僚和地主，因为这种无知和偏见，不知葬送了多少好儿女的生命和前途，制造了多少人间悲剧；不想今天，社会主义社会，也会有这种情况发生，实在令人费解！……”她不能同意父亲的阶级偏见，她认为爱情讲阶级是无知而可笑的，也是害人的。

赵玉荣虽然气她父亲，但毕竟父女情深，她又理解他，同情他。她客观地分析了父亲的思想根源。她说：“父亲不识文字，没有文化，不能读书看报，所以接受新思想也慢，他虽然受到党的多年教育，当了多年干部，但说到底他还是一个从旧社会过来的、苦大仇深的农民，在他的头脑中，封建主义的思想、唯成分论的思想都很严重。可悲的是解放这么多年，竟没有一个领导认真地给他指出这种思想的严重危害，责令他改正。我给他指出，他又听不进去，以致到了使我这个当女儿的难以忍受的程度。

赵玉荣向他发出呼吁：“再莫言分离和退缩，现在需要的是团结、奋斗、前进。希望我们团结一心，共同战斗，我急需你的声援，你的支持和帮助，请不要让我孤军奋战！”

吉方良看到这里，感动得几乎落下泪来。和心爱的人团结一心，共同战斗，去争取幸福，争取自由，是他多少年来梦寐以求的事情，而且这些年来他也一直在悄悄地这么做。但是这一次他不能帮助赵玉荣，因为按照他的道德原则和父亲的教导，他不能帮助一个女儿去反对她的父亲，令其父女反目，家庭不睦。玉荣争取婚姻自主，无疑是对的，无可非议的；但赵来福从其自身、自家的利益出发，劝诫其女儿改变婚姻取向，也不能认为是荒谬和大逆不道。

赵玉荣继续写道：“寒假的一场风波虽然暂时平静下来，但问题并没有解决，我和父亲谁也没有说服谁，分歧依然存在。因此平静只能是暂时现象，以后还会有风波的……”

赵玉荣又检讨自己说：“也许我以前的想法和做法过于简单和幼稚了，以为人皆如你我，同情善良，助人为乐，把爱情看得太易、太美、太切近。…父母亲的爱恨，有他们的思想根源，虽然我不能完全同意，却也很难改变。我的爱情，父母亲不同意，不支持，我很难改变他们的观点。同样，我的爱情观也绝不能因此而改变。为了一个爱，孟姜女千里寻夫，祝英台投坟化蝶；我为了爱而经受苦难，虽苦犹荣，虽苦犹幸，虽苦犹甜！”

梦想破灭后的赵玉荣不但没有被父亲的淫威所吓倒，相反，她说：“经过这件事，我的头脑更加清醒了，思想更加现实了，态度更加坚决了。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也许你老早就发现了父亲对你我的态度，以为我对你的爱情是不可为而为之，以致对我的态度越来越冷淡。这倒是你错了！对于爱情我没有什么不可为的。为了爱情，我必须坚持。既然命运注定我的爱情将经受磨难，我不再期求幸免。这几天，我不断思考你寒假的话，觉得颇有道理。打铁先要本身硬，人要自主必先要自强--不自强，怎能自主？我是学医的，首先要学好专业知识，精通医学，将来当个好医生，毕业后回到家乡，为人民群众救死扶伤，为社会主义建功立业；而决不能依靠父亲的大红伞遮风避雨。如今我刚刚大一，距离毕业还有四年多时间，专业知识刚刚入门，要学的东西还太多，我怎么能抛开学业不顾，一心一意只想着爱情婚姻家庭呢？那就实在太荒唐！多亏你及时提醒，不致酿成大错！诚心诚意说声谢谢！”

吉方良看到这里，心情才安定下来，进而兴奋起来。他想，这才是赵玉荣，这才是赵玉荣的语言。他高兴地回想起寒假里赵玉荣生气的样子，觉得又好笑又可爱。喜怒哀乐，表里如一，毫不掩饰，这就是赵玉荣，他自幼青梅竹马的伙伴，他亲爱的同学和朋友，她正直、善良、纯情而具有爱心。他永远爱她，钦佩她，一生一世忘不了她！

吉方良把赵玉荣的来信看一遍又一遍，他回忆着和她的许多往事，有些事情虽然过去了多年，但仍像发生在昨天一样清晰，不断拨动着他感情的琴弦。他心里像打碎了五味瓶，一时酸甜苦辣，无所不有。他想哭，更想笑。他感觉有些无法自控。下面时间没他的课了，他便悄悄回到宿舍，拉开被子，蒙住头，一个人慢慢地回忆！细细地体味。爱情啊！你到底是多么苦，多么甜？你是魔鬼还是仙女？是冰还是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