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人常说“烂套子也有塞窟窿的时候”,此话一点不假。

天娃因为芙蓉怀孩子的事,也没有弄清楚青红皂白,就把那怨气都撒在了芙蓉的身上,原也算是情有可原,所谓无知者无罪。后来,天娃多了一个心眼,总感觉保健站的老闷是受了芙蓉的好处,并没有去掉那节育措施,所以就无缘无故在心中恼怒着老闷。

端午节的时候,因为月儿没有回来,芙蓉担心孩子在外面的景况,也就不上心过节的事,所以也没有蒸晋糕,这在天娃看来,就是芙蓉死了心,不想和自己过日月了,在消极怠工。但是想归想,平日里天娃和芙蓉也还是能正常交流,所以这一次虽然自己心中不快,但天娃还是隐忍了情绪,和芙蓉如同路人一样,来言去语很是冰冷。

中午的时候,天娃看见芙蓉从外面急匆匆进家,还没来得及问起缘由,芙蓉先开口了:“牛医生的娘病倒了,我想着我们大病小灾地也麻烦了不少人家,我还是去看看他娘,也显得人情还是有的。”说着,翻箱倒柜,拿出了二十块钱装到了口袋里。

本来自己就生着老闷的气,看芙蓉现在这样拍马溜须的神态,天娃的气就更来了,想和芙蓉好好计较一下,可是想了想,这些话好说不好听啊,要是邻里邻居听去了,传到了老闷的耳朵里,不是显得自己小气?于是就装做了没条件芙蓉的话,由她去了。

刚刚他本来还想问问老闷的娘得的什么病,可是因为自己和芙蓉在冷战着,不好开口,所以现在天娃看看芙蓉走了,在家也觉无聊,就出了门,想在外面打探一点消息,以满足自己不知道是惋惜还是幸灾乐祸的心情。

“秋黄麦黄,绣娘下床”,因为正好是收麦的时候,村里巷道并没有闲人,天娃颇是失落,就信马由缰走着,不觉到了富贵的门前。这一年,因为富贵听了麦红的话,并没有种冬小麦,自己的地都种上了油菜,所以在这个大家都热火朝天的日子里,富贵和自己放了麦假的小女儿变过在院子里玩耍着。看着天娃进门,富贵就忙着打发女儿变过回屋里去玩,自己拿了凳子招呼着天娃坐了,再提出了暖水瓶和两个茶杯,加了茶叶和水,与天娃聊起了家常。

天娃不好开口就问老闷娘生病的事,只是东家长,西家短地和富贵拉了一会闲话,后就无话找话再问富贵:“别人家都是把粮食看得比命还要紧,你是咋想的,怎么就种了满地的油菜?就说你一家来年是靠喝油过日子啊?”

富贵给天娃冲好了茶水,放到了他的面前:“哎,谁说不是呢,开始的时候我也是这么说的,可是你知道麦红咋说?”

天娃本想喝口水,可是看看茶末还漂浮在水面,就抽回了手,敷衍着富贵:“咋说?她咋说也不能饿了全家的肚子吧?”

“麦红说’你们都是饿怕了的,已经不会变通了,现在你睁眼看看,全村哪一家不是满囤的粮食?现在人都有了吃的了,不怕饿肚子了,那就会想着怎么吃的好些,可是炒菜没有油,碗里没有肉,这会行了?‘”富贵学着麦红的口气,很有女人味,把天娃逗得前仰后合。

“要我说啊,你家麦红还是比你有远见,听了她的话,我想想,还真是的,不要说别人,我头一年种南瓜的时候,也是这样想的,所以最后还不错,算是多收了三五斗,可是后来还是怕了,只好随了大流,这样虽然保本了,但是远没有有远见的人收入多。”天娃其实是想告诉富贵说,不要瞎听媳妇麦红的话,自己种南瓜就是个教训,但是基于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心态,他还是表面上赞扬了几句麦红。

“我听她的话?那是我也想通了,感觉这菜籽油卖了,咋着也顶过了那些麦子的收入,要不啊,这家里哪有女人做主的份!”富贵听了天娃的话,感觉在讥笑他怕媳妇,所以赶忙辩解,很是愤愤不平。也不知道是心虚,还是火气太大了,说了这些话,富贵下意识端起了茶杯,猛锰喝了一口茶水。

天娃知道富贵误会了自己的意思,想要辩解,正在这个时候,只见麦红风风火火地跑进了门,边走边说:“你们还不知道吧?老闷娘去世了。”

老闷娘已经快九十岁的人了,原本去世了也不是什么新闻,也自然不必大惊小怪,所以天娃听了,也没什么诧异,只是习惯性地问:“是刚刚的事吗?”

麦红一边在院子里翻腾着找东西,一边回话:“我刚刚知道老闷娘病了,原本想去看看她,谁知道正在供销社买东西的时候,有人传话说已经走了,我就退了那些东西,先去老闷家看了看,果然是的,要走的时候,老执客就安排我们在场的女人都回家搬些过事的家具。”说着话,已经翻出来了自己家的两个条凳,往老闷家去了。

知道了老闷娘已经不在人世了,天娃也无心再在富贵家聊闲,也就告辞回家。

说起老闷的娘,论年纪也快八十岁了,去世也不是什么新鲜的事,可是因为去世的地方特别,蒲柳村里还是议论纷纷,很是热闹。

原来,老闷娘的身体本还是不错的,平时并没什么大病,只是因为上个礼拜贪吃了半个甜瓜,坏了肚子,先是疼了半天,叫回了老闷,老闷以为不是什么大事,给他娘用了一点药,伺候了半天,看看娘不疼了,暂时就放了心,交由媳妇照看,自己再去了保健站。谁知道老闷的媳妇是看不得眼前的老不死,所以不甚尽心,只是看见有人来探望老人了,才在人面前表现出孝顺,家里没人的时候,老闷媳妇也躲在自己的屋子,难得去看看老娘的病情。

老闷娘知道自己的儿媳妇靠不住,但是并不给老闷说,害怕两个人因此生分,搅闹得举家不和,所以不是交关紧要的时候,老闷娘是不愿意劳驾儿媳妇的。事情坏也就坏在这里,第三天晚上,睡到半夜的时候,老婆子忽然感觉肚子里有一股水往下冲,知道是拉稀了,赶忙蹬上裤子往茅房跑,进了茅房因为着急,不防一脚踩空,屁股插进了茅坑,上下不得动弹,可怜的老婆子就这样活活憋断了气。

老闷的媳妇上茅房的时候,才发现老闷的娘已经弓成了一只虾的模样,于是大惊失色跑出去叫人,等着大家七手八脚把老闷娘救上来,老婆子全身冰冷,硬邦邦的,已经抻不展身子了。

老闷媳妇知道自己这是做下了鳖活,所以等老闷回来哭完了娘,再对她拳脚教训的时候,她吓得屁都没敢放一个。老闷发泄完了,这才忙着给娘穿戴好了,开始料理老人的丧事。

蒲柳习俗,凡家里有老人去世,四邻八舍都要去吊问,完了,交情远点的就回去了,等着出殡再来帮忙,近的就不走了,帮助着主家料理后事,直到老人入土为安。

因为老闷娘快要八十岁了,在农村算是喜丧,可惜死的地方不对,老闷很是耿耿于怀,觉得办的风光了怕别人笑话,办的简陋了,又与自己身份不符,很作难。最后,还是村主任赵平乱发言,说:“你娘一辈子吃香喝辣的,没有委屈过,现在虽然死的地方不好听,但也算寿终正寝了,还是排场些吧!”

听了村主任的话,老闷才放下顾虑,安排大家磨面买菜,忙的不亦乐乎。

按照习俗,到了出殡,灵柩前就回围上几个身强力壮的小伙子,待老知客一声令下,起灵,小伙子们就围了灵柩,一起抬上往外去。可是这一天,老知客喊完了起灵,满屋子里没有一个动弹的,个个都把手插在裤兜里,一动不动。老知客和老闷正在着急,想再喊起灵的时候,只见刚刚还满满当当的屋子里,已经走的不剩一人了。老闷是什么人,能不知道这其中缘故?想想自己平日里看病的时候为难别人,做了蠢事,所以这个时候已经心生悔意,可是不知道怎么办。

老知客看看这样不是办法,想一想满村里就大嘴妈是只老狐狸,法子多,就忙打发老闷先是去给大嘴妈叩头,把大嘴妈请到家,请大嘴妈帮忙。大嘴妈来后,不紧不慢喝完三壶糖茶水,才附耳老闷,开口安排。

老闷得了大嘴妈真传,忙去供销社买了二百斤白糖,安排家里亲近的人分开一斤一斤地包好了,然后他一家一家再去叩头赔罪。村里人实诚,见不得老闷作难,觉得给他个教训也就行了,所以就再回去,大家七手八脚忙着,算是把老闷的娘抬上了山。

自此以后,老闷像换了个人,在村里来去见了人,不管大小,先是从口袋里掏出纸烟,毕恭毕敬地要大家抽。再后来,大家去找老闷看病,老闷也不收东西了,态度格外地好。多年以后,蒲柳村人见了大嘴妈还打趣,问:“老闷的病好了吗?”大嘴妈这个时候往往仰起了头,抑扬顿挫地大声说:“好——了——”当然,这些都是后话。

单说今天,因为老闷做了几十年的医生,又因为人缘不好,所以埋他娘的时候,主事的几个人也就有意识加大了开支,别人家红白喜事一块钱的烟到他家就换成三块钱的了,别人家烩菜搭肉梢,到他这里就换成了扣碗,别人家没有酒,到他这里也有了,而且还是山西名酒竹叶青。这些老闷也都知道,但是又没办法拒绝,只好打掉了牙往肚子里咽,谁叫自己好面子,平时不为人呢!

葬礼完成以后,就是孝子谢客,也就是帮忙的人开席吃饭的时候,主家要三叩头,以示对帮忙的人表达感谢。完了,一家近亲的人开始给大家端菜倒酒,招呼大家吃喝。

今天因为老闷家的席面好,且有酒,所以大家基本都自觉地按照男女分开,喝酒不喝酒的分开,图个热闹,也能吃个痛快。狗拽本来是坐在天娃满贵一桌的,可是他媳妇爱平知道他的毛病,以前在队里的时候,三不六九就会喝倒,回了家折腾得爱平不得安宁,所以死拉活拽地把狗拽弄到了女人桌上。看看狗拽走了,空了个位置,天娃转头一看,二喜正在找座位,就用手招了一下,二喜明白,就赶忙过来坐在了天娃一边。

论起喝酒,蒲柳村最能喝的应该算天娃。责任制以前,或者就是天娃还没有和芙蓉结婚的时候,因为久长的孤单和无聊,天娃经常借酒浇愁,慢慢地就练出了酒量,对外号称一斤不倒,斤半正好。二喜和满贵也是因为经常参加领导队伍的聚会,也是能喝一些,跟得上桌子。

喝酒的人一般有个特点,那就是没人的时候一个人不喝,但是有人的时候又死喝,好像显本事一样,都怕自己落了下风。今天恰好聚集在了一起,又是好酒竹叶青,所以几个人喝起来也是八仙过海,各显其能,加上平时并没有喝过竹叶青,不知道这酒的特性——和现在比较畅销的劲酒一样,入口绵甜,没有白酒的辣味道,所以喝的时候就不受控制,不经意之间就喝高了,便显得后劲很大。

没有半个小时的时间,女人娃娃和不喝酒的男人基本就都散场了,只剩下天娃这一桌,眼看看喝完了一箱子的竹叶青,有几个人已经开始装疯卖傻了,可是嘴里还是叫着再上酒。老闷一半是心疼自己的酒,要花钱,一半害怕这几个二杆子斗酒斗出来事情,所以就拖延着不想再上。因为喝多了,满贵也看不到老闷的眉高眼低,自己挣扎着站起来,趔趔趄趄地跑到礼房,再抱了一箱竹叶青出来。老闷看看不能阻止,也便听之任之,和家人忙着打扫其他没人的桌子了。

再喝了一会,二喜的脑子就不受控制了,在大家面前开始吹嘘:“我就说大家睁……开眼看看,满蒲……柳村,我二喜是……不是那没……钱的主?人有本事是天……生就的,以前我养……猪,没……出过苦力吧?现……在,我经营着油……坊,这个挣钱吧?”说着,“嗞”地一声,又干了一杯酒。

桌子上其他的人也都醉了,但是二喜的话还是听清楚了的,心中便都不很痛快,但是想想自己确实没有二喜富裕,也就感觉低辈了,没有还口。天娃这个时候还是没有尽兴,脑子还清醒,故意逗二喜,他转身拿起酒瓶,再给二喜满上了酒,把酒杯推到二喜的手边:“你二喜是什么人,蒲柳谁不知道?大能人么,要钱有钱,要人有人,谁个见了不羡慕?我天娃要是有你的先见之明,我也发财了,不过这半死不活的苦日子了。来,再干一杯。”

二喜看见天娃夸赞自己,便有些魂不守舍了,端起杯子一饮而尽,自己再给自己的杯子里倒满了酒,举到了满贵面前,摇摇晃晃地碰了一下满贵的杯子:“满……贵,来,喝,喝……”

刚刚因为听了二喜的话,满贵心里很不舒服,本来想怼他几句,想想也是醉话,就忍住了,现在看见二喜要和自己碰杯喝酒,就故意想给他个难堪,所以他并没有喝酒,而是举起酒杯,把酒都倒在了地上:“看你那球样子吧,我原来想着你是个人,却原来也是狗眼看人低的货,喝了几杯猫尿还知道自己姓啥叫啥不?”说完,站起身来就要回家。

二喜本来正在狂热的自我展示之中,不想满贵当面给自己一个难堪,感觉下不了台面,于是顺势摔了手里的酒杯,一把抓住了满贵的胳膊,管不住自己的嘴,骂道:“满贵你个杂……种,不……要不识抬……举,老子拔……根汗毛也比你的腰还……粗,要不是生……产队的时候你贪……污的那些……钱,我看……你也是要……饭的差……不多……”

一拽一吵,满贵的酒劲也上来了,听二喜说自己贪污,这下不干了,上去照着二喜的脸就是一拳:“老子贪污是你见了,还是你有证见?今天你给老子说清楚,要是说不清楚,老子卸掉你的腿!”

这一下,老闷一家人和同桌喝酒的都忙了,先是天娃拉开了满贵,满贵还不服气,边走边骂:“狗东西,油坊怎么到了你的手里,你心里没个数?不要逼着老子捅出来了,给你难堪……”说着走着,一会不见了踪影。

这边老闷把地上的二喜扶了起来,看看二喜是满脸的血,赶忙去屋里找了一块毛巾都擦了,随后赶紧就帮忙的人把他送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