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2)

把月儿迎进家门后,郭福海就按照自己的想法忙碌起来。因为这是一场在特殊情况下突然决定要办的婚礼。没有如云的宾客,没有丰盛的酒宴,没有周到热心的理事执客,更没有喜庆吉祥的气氛 。但是郭福海不想让儿子一生的大事就这样潦潦草草地凑合过去,他要刻意营造出一种美好的气氛,好让儿子和可人的月儿在这美好的气氛中开始他们美好的人生。他按照古老的礼数和风俗在家里布置起来。

郭福海在上房里布置好一切,把两个披上红绸缎带的新人叫到上房的中堂前,面对先人的牌位,面对供桌上燃起的红烛和两炷长香就要拜跪下去的时候,民兵队长郭安屯领着两个背枪的民兵直直地走了进来,一直走到燃起红烛和长香的供桌前。郭福海正一脸虔诚地面对祖先的牌位带着儿子和儿媳躬身下去要行施大礼的时候,到了跟前的郭安屯突然冷冷地喝断一声:“郭福海。”郭福海打一个寒战,扭回身来,当他看到民兵队长黑黝黝的脸上布满了冷漠和蔑视的时候,看到民兵队长身后还跟着两个背枪的民兵,他的心就彻底地凉了。显然他们不是来贺喜吃酒的,在这改天换地世道将要发生巨大变化的时刻,他不敢指望他们会来向他道喜祝贺。但是他真得期望他们能对他宽容一些,能多给他一点时间和机会,让他领着儿子和儿媳把这一辈子只有一回的过程走完。

“安……屯……”郭福海嘴里吃了牛黄苦胆似地舌头硬硬的吐不出话来,不知道在这时候该称叫上郭安屯一句什么。

“走,跟我们到官窑里去一趟。”郭安屯口气果决的没有一点商量的余地,同时他还坚决地摆一下脑袋。随着郭安屯脑袋的摆动,他身后背枪的两个民兵便闪让开一条道儿。这闪让出来的道儿便是最真切的现实,这是一条他别无选择的道路,这是一条不容他迟疑的道路。郭福海嘴角上的肌肉无助地抽搐一下,脑子里一片茫然地迈着沉重迟缓的步子向这闪让开的道儿上走去。

郭安屯在转身的这一刻扫了新娘月儿一眼,但是他没有看见月儿惊慌失措的脸。月儿把惊慌中依然十分好看的脸藏在了耀先的身后,不敢往起抬。郭安屯只看见月儿穿着粉红绣花鞋的那一双秀秀溜溜的脚。郭安屯的眼在这只己经在卧马沟引起一片惊叹和好奇的秀秀溜溜的脚上停留了短短的一瞬,就把眼移注到郭福海己经花白的后脑勺上,然后就领着两个民兵像押着死囚要犯似的把郭福海带走了。

郭福海被带出上房院,再听不到郭安屯他们咚咚的脚步声时,躲在耀先身后的月儿才“哇。”的一声哭起来。月儿万没有想到婆家和娘家的境遇竟是一样的,既然是一样的他们为什么还要让她到这里来。和父母兄弟一起去赴死就难,总比在这里强呀。月儿扑在她夫婿的身上呜呜呀呀地哭起,她浑身软的像一根立不起来的藤条。耀先挺起并不厚实的胸膛努力支撑着月儿软溜溜的藤条一样靠上来的身体,他知道从今往后,保护这个女人就成了他不可推卸的责任。他不知道明天以后等他的会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但是他从眼下己经发生了的变化中推断,他未来的人生路上一定会布满荆棘。

郭福海是在天黑之后,才拖着疲惫的身躯踢踢踏踏地回到家中。一回来他就躺倒在上房的炕上,耳朵里依旧嗡嗡着一片呵声和训斥。直到儿子和儿媳款款地站到炕沿下,轻柔地叫起爹来,他才恍然记起今天是他们一辈子一回的喜日,才恍然记起那供桌上点起的红烛长香。他坐起身,想领着他们去向先人的牌位行施白天没有来的及行施的大礼,但是燃起的红烛和长香早成灰烬,再看看这两个比肩儿站在脸前的可怜可爱的人儿,他竟鼻子一酸眼里落下泪来,泪水在他昏花的眼里这阵子竟像后沟的笸箩潭泉水一样汹涌地流泻出来。随着这泉水一样流泻出来的泪水,郭福海突然抑止不住地嚎啕起来,这是他成人以后第一次悲声恸哭,并且还是面对着儿子和他刚过门的媳妇。

父亲的突然失声,吓了耀先一跳。在他十七岁的记忆里父亲一直是个钢强的汉子,是宁流血,也不流泪的硬汉。即是在去年母亲和祖母连丧的悲伤日子里,父亲也没有流出一滴眼泪。“爹。”耀先跳上炕去,抱住父亲的一只胳膊,他真怕这个一辈子不流泪的刚强硬汉今天被逼出什么事来。懂事的月儿也爬上炕抱住公爹的另一支胳膊。

“啊呋呋……”郭福海被两个懂事的孩子感动了,他舒一口长气,止住悲痛的哀号。用两条胳膊把耀先和月儿一起搂在怀中。他想对他们说些什么,但又不知该说什么。在这样的时候,他能向他们说什么呢?能把明天的斗争大会告诉给他们吗?

一家人就这样在没有点灯的炕上静静地坐着。许久,郭福海才松开臂里的两的孩子,对他们说:“拴娃,领着月儿回你厦里歇去吧。”

回到西厦,耀先和月儿两个人除了羞涩的别扭外,更多的是感到恐惧。父亲的哀哀恸哭和一言不发的沉默,就是向他们宣说即将到来的灾祸。耀先和月儿在他们的新婚夜里,没有青春的冲动,更没有新婚的喜悦。相反,他们是在这个特殊的日子里,怀着恐惧的心情等待着灾祸的降临。耀先和月儿心里都清楚自己婚姻的成因过程,更清楚自己家庭所面临着的巨大变故。对自己命运和对自己家庭的担忧,像一团浓密的乌云重重地压在他们的心头,使他们时刻感到惊慌和害怕。他们的新婚第一夜就是在这样的惊慌和害怕中度过去的。他们和衣拥着被子偎缩在炕角里等待着天明。这就是他们的初夜,两个人连碰摸一下手都没有。

第二天吃过饭食饭(晋南人把早饭叫饭食),郭福海挑起水担准备到河里去担水。后院窑里的骡马该饮水了,前院饭厦里的水瓮里也没水了,往常后院窑里的骡马饮水和前院饭厦水瓮里的洗刷用水全是小河三娃他们几个长工去河里担挑的。现在小河三娃他们都走了,郭福海就不得不亲自到沟底下的河里去担水。

“爹,让我担水去吧。”耀先看见爹从饭厦里拿着担,提着水桶出来,便过去接爹手里的早被长工的肩膀磨的红红亮亮的桑木扁担。

“我去吧。”郭福海争执着把一只箍着两道铁环的笨重的木桶往身后挪,他不想让这沉重的担子过早地落在儿子稚嫩的肩上。

就在他们父子互不谦让地争抢水桶的时候,哨门外挂在皂角树上的那口古老的铁钟,突然被急骤地敲响起来。刹时间在卧马沟上空,响起极具震憾力的声音。当第一声钟声传响过来的时候,正扭着身子和儿子争抢水桶的郭福海像遭了雷殛一样,一下伫立在那里不动了,手里的那只箍着两道铁环的笨重的木桶“嘣”地一声脱落下去,重重地摔在圪台上,然后再轱轱辘辘地从砖圪台上滚到铺着方砖的当院。在撒手丢桶的同时郭福海原本红润的脸膛失血似地一下煞白了。

“爹,你咋了?”耀先看着突然失色的父亲,他赶紧扔掉手里的桑木水担伸手去搀扶父亲。郭福海努力睁睁眼,把儿子扶上来的手拿开,仰天长叹一声道:“这是要开斗争大会了。”

耀先听言一惊,脸上也变了颜色。和父亲一样,耀先几天前也听人说过:后宫好几家有名望的地主就是在诉苦斗争大会上让人打死的,有的甚至还被乱刀分尸。“爹。”耀先悲切地喊一声。

“招呼好月儿。”郭福海临终托孤似地吩咐一句,就朝哨门走去。

在饭厦里拾掇锅碗的月儿听到那一声紧似一声的让人揪心的钟声,也从饭厦里出来,她出来看到的便是横躺在脚下的桑木水担、滚在当院里的箍了两道铁环的木桶和耀先一脸茫然无助的恐慌、再就是公爹向哨门走去的颤微微的背影。月儿从这些不祥的景象中预感到了将要有什么样的事情发生。

郭福海拉开哨门,看到的正是两个背枪的拾阶而上的民兵,在民兵身后的那片场子上、在那棵老皂角树下已站满一片身穿黑棉袄的男男女女。

郭福海被带过去的时候民兵队长郭安屯扯起他那特有的浑厚嘹亮的大嗓门率先呼起口号:“打倒地主郭福海。”郭安屯宏亮的呼声震得脸前背后的两架山梁都嗡嗡地响起回音,但是他呼起的口号并没有在他脸前的人群中引起太大的反应和共鸣,更没有引起他期望的复仇的激愤,人群里只响起几声稀稀疏疏的呼应。

郭福海在郭安屯怒吼的口号声中被带到皂角树下,面对卧马沟的全体穷人低垂下脑袋。

诉苦动员大会开始了。

土改工作队队长老周先讲了几句,他讲的主要是土地改革的意义和政策。

卧马沟的诉苦大会远没有人们想象的那么激烈、那么残酷、那么无情。也是,郭福海一家几代靠勤劳和节俭慢慢积攒起了家业,他一家几代没有占人田霸人地的劣迹,更没有欺男霸女的恶行。倒是常常舍粮施财,接济一些掀不开锅盖的穷人。人家没有劣迹,更没有恶行,在斗争会上说人家啥呀?所以这个会开的不残酷,不激烈。

郭福海行善积德但并没有把卧马沟所有的人都为侍下,他就得罪过两个人。一个是吴根才、一个是郭安屯,恰恰这两个人现在就当上了农会主席和民兵队长。

当年吴根才和他闹别扭是因为吴根才想到他家去给他停活扛长工。长的高大壮实的吴根才给沟里沟外前川后山的好几家财主扛过活,每年除自己能吃饱肚子外,并不能给家里挣回点什么东西,甚至养活不了家里的妻儿老小,动不动还要受委曲受气。有一年开春,他就不想再出村到外面去揽活了,都说本村的郭福海是个有德性的仁义财主,待长工好,待短工好,待穷邻居们也好。吴根才就想:咱是卧马沟的穷人,他郭福海是卧马沟唯一的财主,他积德行善就应该照顾到本村本沟的穷人。于是他走进郭福海的上房院。正在后院里和长工们一起套犁背耙准备犁耕的郭福海,听了本村这位壮实汉子说出来的要求后,搓着手做难起来。小河三娃他们在他家停好多年活了,现在他也没增田没加地,人手够咧。总不能把小河三娃他们辞了,让他吴根才来吧。郭福海只好带着歉意的微笑婉言道:“根才,你看,咱今年人手够咧,要是没啥的话咱明年单另再说。”吴根才二话没说扭脸就走了。第二年春上他又来了,他一直记着他给他许下的话。但是郭福海把自己一年前随意应酬敷衍的话给忘了,让吴根才不能忍受的是他还拿去年说过的话来打发他。人穷志不短,从那以后吴根才就再没有上过他的门,也再没有和他上过话。在吴根才看来郭福海是个最虚伪的人。

郭安屯和郭福海过不去是因为水磨房的事。

卧马沟连郭福海家在内,一共是三十二户。这三十二户碾米磨面用的全是一架水磨,但这座架在河叉上,用厚实的木板和红砖绿瓦搭盖起来的水磨并不是卧马沟三十二户合伙官用的公物。这架水磨是郭福海家的私有财产。在水流湍激的河叉上架磨盖房所花费的财物比在平场上盖三间砖瓦房还要多。郭家是财主,但不是舍站。郭家花钱盖起水磨,别人要用就得摊费用。郭家早就定下规矩:磨一石留三斤。这是一个公道合理的价钱,在马沟河上架着一二十座这样的水磨,只有卧马沟郭家的水磨是磨一石留三斤,旁的有五斤八斤的,下马河贾家的水磨,磨一石留十斤呢。

郭安屯一家十好几口人,是卧马沟村里的大户,他家一年总要在水磨上磨个一二十石粮食。旁人家现打现过,来了先用簸箕把该给郭家的撮过,然后再开磨子磨面,好多年来郭家没有因为水磨上的事和谁磕过嘴、绊过牙。郭安屯仗着自己和郭福海是一家,尽管是早已出了五服的一家,但一笔写不出两个郭字来。他到了水磨房一惯的有理气长,也不管前面是不是还排等着人家,只要他一来掂起粮食就往磨盘上倒,也不说先撮出三斤五斤把磨子钱留出来。他的行为作派连看磨子的长工都豁不过眼。郭福海也是一再忍让,后来实在忍不住就在皂角树下挡住扛着面袋子刚从水磨上磨面回来的郭安屯,不绕弯子地直说:“安屯,叔建一个水磨不容易,修渠引水,伐树割板、垒石头盖房,那样不花钱。咱都是过日了的人家,你不能把叔的水磨当成是官窑里的油灯。你姓郭,我也姓郭。但姓郭的不见的就都是一家人。”说完这话,郭福海把扛着面布袋的郭安屯撂在皂角树下,撂在一堆围观的人面前走了。郭安屯羞窘的脸都红到脖子跟上了:“呸,不就是有几个臭钱。有了钱就不认识祖宗了。”郭安屯瞅着郭福海进了上房院后,才在后面恶恶地骂了一句。从此他在心里就恨死了这个曾被他骄傲地认为是自家叔的狗财主。

诉苦斗争大会本来应该是那些受过盘剥的长工佃户唱主角,那些受尽了虐待和盘剥的长工佃户们应该跳上来挽起袖子敞开怀,让人们看烙印在身上的鞭迹疤痕;长工佃户们应该指着狗地主的鼻梁,把憋屈在肚子里的所有的气和恨都喷泻出来;长工佃户们应该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把狗地主所有的劣迹恶行都说出来。别的村的诉苦斗争大会都是这样开的。但卧马沟的诉苦斗争大会就开不成那样。郭家雇佣的长工和女佣早就悄悄地走了。土改工作队和新成立的农会派人找过他们,他们不但不来诉苦申冤,相反还在各自家里说了一大堆东家的好话。这样的长工不来也好。

坐在前面主持会议的吴根才,等郭安屯挥举着胳膊喊完一句“贫雇坐天下,说啥就是啥。有仇的报仇,有冤的申冤。”的口号后,就喊着人名让大家上来诉苦发言。但是他叫了几个人,几个人都拖拖拉拉地不肯上来。这样的场合光靠几句空空洞洞的口号是激不起民愤的,这样的场合应该有声俱泪下的控诉。但是没有人站出来控诉。不得己吴根才和郭安屯两个人先后站起来,诉说了一阵自己的苦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