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3)

吴根才和郭安屯先后站上来,指着郭福海早已低垂下去的脑袋连说带骂地诉说了一通。吴根才和郭安屯两人的控诉也没有在人群里引起多大的反应。总之那一片穿黑粗布棉袄的翻身穷人没有激奋起来。

卧马沟实在是太小了,就这么三十二户人家,百十多口人。谁不知道谁呀。吴根才、郭安屯和郭福海之间蔓结的疙瘩村里人都知道。卧马沟的这些几辈子受穷受苦的贫农,不是没有仇苦,他们谁都有一肚子说不完的苦水。但是对郭家,对郭福海,他们却说不出什么来。仇有源,债有主,郭福海确实没有亏欠过他们。这就是卧马沟里的山民,他们质朴憨实的有些蠢愚。

诉苦斗争大会在民兵队长再次喊起的震撼人心的口号声中结束了。天没有塌,地没有陷,郭福海没有像后宫的几家地主一样在诉苦斗争大会上被愤怒的贫农乱棍打死。除了让郭安屯吐了一脸唾沫星子外,几乎再没有受到什么虐待。这是郭福海没想到的,更是耀先月儿没想到的。尽管可怕的想象中的灾祸没有发生,但那令人毛骨悚然的钟声和民兵队长不断喊起的宏亮的口号,以及皂角树下黑压压围站着的一片人群,都让心有余悸的一家人不敢回想。

天还没有黑严,上房院那厚实的大哨门就被闩插住了,耀先和月儿在他们新婚之后的第二个夜晚依旧是和衣拥着被子偎在炕上,直到天明。

日头从大岭上一点点地跃起,并慢慢地从人们头上走过。瓦蓝瓦蓝的天上除了一颗白亮亮的红日头,没有一丝儿云彩,皂角树上的那口大铁钟静静地悬在那里,再没有被敲响,上房院里也再没有进来背枪的民兵,哨门外的场子上像往日一样没有几个走动的人影,显得还是那样空旷安祥。日头在这样一种宁和的气氛中坠到西边的一堆火烧云里去了。

一天没风没雨,只有一轮从头顶上悠悠走过的红日头。

耀先月儿终于在一种宁静的气氛中等来了他们新婚之后的第三个夜晚。玻璃罩里跳动着的煤油灯上的火苗把暖融融的小炕照的一片通明,在这通明的灯光下,在这暖融融的小炕上,耀先月儿久久地凝视着对方。他们订的是娃娃亲,在各自的心里早就接纳了对方。在过去的岁月里他们两家常有走动,他们二人也常有接触。在接触中他们不但接受了对方,而且还倾心地爱慕着对方。他们早就在心中为自己编织好了未来的美梦,他们编织在心里的美梦都是从他们想象中的婚姻开始的。然而他们的实际婚姻和他们想象中的婚姻却大相径庭,他们为自己编织的美梦在他们的婚姻还没有到来的时候就已经破灭了。伴随他们实际婚姻而来的不是燃起的红烛,而是不尽的恐惧。在前两天骚乱不安的恐慌中他们甚至不敢细细地看上对方一眼,现在,在经过了宁和平静的一天之后,他们终于面对面地坐在一起。

“月儿!”耀先把压抑在心底里的话终于喊出来。听了这句带着颤音的发自肺腑的呼叫,月儿像小鹿一样,一跃而起就跳进耀先的怀里。两颗年轻的快要破碎了的心终于紧紧地贴靠在一起,两张滚烫的嘴唇随之也贴在一起。许久,耀先双手捧住月儿美丽动人的脸蛋,哽咽动情地说:“月儿,我要对你好,不管发生什么,我都要对你好。一生一世,永永远远。”

月儿闪动着长长的睫毛,把被他捧在手里的脑袋使劲地点点,然后慢慢地仰身向后倒去,平躺在炕上的月儿舞动着一双纤巧的玉手,一点一点地解脱去身上的衣裳。在那盏通明的罩子灯下,耀先看到了一个无与伦比的美丽仙女,她是那样的纯美、那样的高贵、那样的叫人心疼。她通体上下白净无暇,她通体上下光滑如缎,她通体上下柔媚无比。耀先把一双微微颤抖的手向美若天仙的月儿伸去,先落在她光洁的额头上,再慢慢地向下滑去,每到一处它都是那样的小心。在她水汪汪闪动的眼上;在她尖尖翘起的鼻上;在她湿润殷红的唇上;在她月牙儿一样柔媚的脸上慢慢地滑过。从她纤弱的脖子上滑到她那瓷实翘挺的乳上,再滑向那平坦的腹部,最后停留在那终极美妙的地方。耀先还没有看见过全身赤裸了的女人,更没有用手抚摸过全身赤裸了的女人。他不知道他的这个女人有多美,不知道他的这个女人多么的与众不同。他只是对她那个地方感到好奇,她那里光光的白白的连一根一丝杂乱的黑茸毛都没有,下面的那个东西就像是春天里树上的一朵含包待放的花蕾,在他的手上一下就 绽放成一朵美丽鲜嫩的花儿……

“啊,耀先……”下面的月儿扭动着身子呻吟起来。耀先亲吻一下月儿那红亮亮的脚趾就向这美丽的胴体爬扑下去。

在他们拥抱亲吻的那一刻开始, 追求幸福的天性就在他们心中占据了主导地位。每一个人都有追求幸福的权力,在幸福的爱河里耀先月儿深深地沉醉着。跳跃在玻璃罩里的灯火像是一个助兴的舞者,不仅给他们带来了光亮,更给他们带来了遐想。啊,多么美好呀。不管是上面的耀先,还是下面的月儿统统地迷醉在这种他们从未体验过的神奇美妙的滋味里了。在这种神奇美妙的滋味里他们忘记了自己,忘记了现实。在这种神奇美妙的滋味里他们轻飘地以为自己飞进了天堂……

就在这无法述说的美妙里,在像是要往天堂里飞翔的过程中,突然有了一声巨响,一声让人魂飞胆破的巨响。随着这一声巨响一群身穿黑粗布棉袄的人,破门撞了进来。盖在耀先月儿身上的锦缎被子一阵风似地被人掀走, 正迷醉在无法述说的美妙滋味里,正往天堂里飞翔的一对人儿,一下就被赤光光地亮在小炕上。

在门被踏开,盖在身上的锦缎被子被人掀开的这一瞬,耀先就觉得支撑着他的身躯和灵魂的那根大柱轰轰隆隆地嘣塌了,那倾倒的大柱像坍塌的山体一样向幽深黑暗的峡谷中坠去,同时他也就粉身碎骨了……

这一群破门而入的身穿黑粗布棉袄的人,正是昨天站在大皂角树底下斗争郭福海的卧马沟的翻身贫农,他们是在土改工作队小韩的带领下,翻墙从后院撞进来的。

韩同生前天离开卧马沟,回到区里就急着要汇报情况,但是区委书记田英军下去检查土改工作去了,不在区里。韩同生在区委大院里硬是把田书记等回来。他也不等田书记喝口水洗把脸,跟在后面就说起卧马沟的情况。听完韩同生的汇报,田英军书记就拧住了眉头,他知道土改是一场深刻的社会革命,土改甚至关糸着中国革命的成败。所以在选派土改工作队时他就非常小心谨慎,卧马沟的情况比较特殊,他才选派了既了解情况,又有工作经验的老周去当队长。听小韩说了这么多是是非非,不能不引起他的重视和忧虑。他就对小韩说:“小韩,你明天回卧马沟去,通知老周回区里来,一些事情我和他说。”

韩同生接着说:“田书记,我捎回去的话恐怕不管用,还是麻烦你写张条子吧,见了你的条子老周才肯回来。”

田书记觉的韩同生说的也有道理,就掏出水笔,拧下笔帽在本子上沙沙地写了几行字,然后撕下来递给韩同生。

韩同生拿着田书记写下的条子回到卧马沟的时候老周在官窑里正和吴根才几个人说话商量事情。韩同生也不避众人,掏出田书记写好的条子直楞楞地对老周说:“周队长,田书记让你回区里一趟,有事情要和你商量。”

老周接过条子,先端详了韩同生一阵,才垂下头去看田书记让他捎来的条子。老周看过条子,沉思了片刻。抬头对吴根才同时也是对韩同生说:“我回区里去。卧马沟的事先不要急着定,等我回来再说。”老周自己也想回区里一趟。前天韩同生气蹶蹶地走了之后,他就在想这个问题。在实际工作中他也有一些想不通,捋不顺的问题,想回去请教请教老战友田英军。土改的基本政策是:积极地依靠贫农,广泛地团结中农,有效地孤立富农,坚决地打击地主。打击地主是对的,但是碰上郭福海这样的没有明显劣迹和恶行的,在贫农中没有民愤的开明地主怎么办?还有怎样理解:贫雇坐天下,说啥就是啥。这句话不仅被贫雇农喊成了口号,而且他们还把它当成了行动。这似乎有些不妥。老周带着这些忧虑,急匆匆地回区里去了。

老周一走,韩同生就占据了主导地位,他根据自己对土改政策的理解和想法,领导起了卧马沟的土改工作。他把农会委员和基干民兵一起招进官窑,一只胳膊叉在腰里,来来回回地在半空里挥洒着慷慨激昂地讲起话:“同志们,伟大的土地改革运动已经在解放了的中条山上轰轰烈烈地展开了,别的村早就行动起来了,而我们卧马沟呢?还是一潭死水,地主分子还在放任自流地没有被监管起来,还在乱跑乱窜。什么叫翻身解放?打倒地主,分得土地,才叫翻身解放。贫雇坐天下,说啥就是啥。我们受欺负、受剥削、受压迫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该是我们说话算数的时候了,我们再也不能等待了,别的村里的翻身贫农早就分田分地,享受上胜利果实了。我们还在等啥?今晚就行动,把地主郭福海的土地房屋还有骡马牛羊,凡是能分的东西,一起都给他分了。”

今天晚上要分郭家的消息,在一面坡上的几十孔窑洞里一下就传开了。话是越传越多,东西是越传越少。传着传着话就有些走样:今天晚上要分郭家;今天晚上要分郭家,谁都得去;今天晚上要分郭家,谁不去就没谁的份儿;今天晚上要分郭家,去一个人就有一份……

卧马沟的穷人虽然谁都说不出地主郭福海的什么劣迹和恶行,但是他们对财富的渴望就和在黑暗里渴望得到光明一样的迫切。不是他们想要郭家的房子,郭家的地。是工作队要给他们分,要给每一个到场的人分一份。多好呀,只要今黑夜到上房院里去站一站,就能分下一份过去扛三年活都不一定能挣下的家业。谁不愿意去呀,连老婆娃娃都急着要去呢。就这样卧马沟全村近一百多号人,一个不剩地在天黑后全冲拥进郭福海家的上房院。

冲进耀先新房里来的这群人看着被赤条精光地亮在炕上的月儿,一下就全都惊愣住了。他们无论是谁都从没有见过这么嫽人的尤物。这群人里头有农会主席吴根才,有民兵队长郭安屯,也有土改工作队的韩同生。

支撑着耀先的躯体和灵魂的能让他在美妙的滋味里向天堂里飞翔的大柱在猛然的惊吓中坍塌了,崩溃了,再也坚挺不起来了。但是他被惊飞惊散了的魂儿,还是很快地又在他的心里聚集起来,他挺起并不厚实的赤裸的胸膛挡住人们齐刷刷射向月儿的贪婪淫邪的目光,怯怯地说:“月儿快穿衣裳。”被掀开被子光光地亮在炕上的月儿吓的没了魂了,听了耀先的这话才躲藏在他背后慌慌乱乱地披穿起衣裳。前面的耀先也匆忙地提起自己脱下的衣裤。

月儿差不多穿戴好了。立在人群里的韩同生才和众人一样醒过神,才猛猛地喊一声:“快给老子滚到院子里去。”穿蹬上裤子还敞着怀的耀先拉着月儿就赶紧往炕下溜,月儿光赤着双脚溜下炕时,炕沿下已没有了那双绣花鞋。慌乱中月儿趿拉上一双不合脚的大鞋,跟着耀先磕磕绊绊地向屋外的院子跑去。

耀先月儿狼狈地从屋里跑出来时,爹已经站在院子里了。郭福海更早一些被人们从上房里赶出来,他突兀地站在院子里,眼巴巴地看着在院子里窜来窜去,抬箱子扯包袱的混乱人群。眼下他已不想这些身外的东西了,现在他心里唯一的挂念就是月儿,他最怕的是他才过门三天的儿媳在这乍起的混乱中被……

“爹。”耀先拽着月儿从混乱的人群中,从混乱的屋子里跑出来,看见爹在当院,就急急地喊了一声,一起向爹跟前奔去。

“拴娃月儿。”郭福海把慌张惊吓中奔跑过来的儿子儿媳一下揽进怀里。这时有一个人在他们的耳根下悄声地说:“快跑吧,弄不好你们爷三的命都会丢在这院子里。”郭福海扭头看时,说这话的人是郭满屯。郭满屯说完这话就匆匆地过去了。郭满屯的一句悄悄话提醒了郭福海,后宫的一家地主就是在这黑夜的混乱中被人在自己的院子里打死的。“快走。”惊醒过来的郭福海再不迟疑,拥着他的拴娃和月儿就向哨门外跑去,在抬腿就要跨出门杆时,他不甘心地回头最后看一眼他的上房院。院子里是一片抢劫般的混乱,院子外是一个黑暗无底的深渊。站在这深不见底的黑暗里郭福海真不知道该把两个可怜的孩子引向那里。在黑暗里摸索着走到皂角树底下的时候,郭福海停住了慌乱的不知去向的脚步。他的耳畔响起土改工作队的警告:不许你乱说乱动,更不许你乱跑乱窜。跑,跑到那里才是个边呀?郭福海在心里暗暗地对自己说:不能跑,跑了没有好处,咱积德行善一辈子,没有做下一件伤天害理对不起卧马沟乡亲们的事,跑啥哩?郭福海心里的主意还没有拿定,上房院里这时“叭叭”地响起两声尖利刺耳的枪声。这骤然响起的枪声吓的郭福海浑身一颤,再不跑不行了,枪声让他胆战心惊。他拽住两个孩子没命地向坡顶上跑去。

上房院里响起的枪声是工作队的韩同生放的。韩同生从耀先住着的新房里出来,看到的不是一片欣然欢喜,井然有序令人鼓舞的胜利场面,却是一个乱哄哄你抢我夺,你撕我扯的像遭了劫匪似的混乱。他不得不鸣枪示警制止混乱。上房院里撕扯不开的混乱被两声骤起的枪声制止住了。“乱什么乱?这是共产党领导的土改,不是山贼草寇来打家劫舍。安屯,郭安屯派民兵把住哨门,一个针尖扣子都不许让乱人带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