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4)

耀先月儿拉着手从那蜿蜒的坡道上下来,跳过结了冰凌的河面,就看见前面林子边上点起的一堆柴火,二叔正坐在柴火边举着唢呐嘟嘟哒哒地吹哩,大叫驴在二叔身后的山坡上啃吃着干草。

“二叔。”“二叔。”耀先月儿欢叫着来到跟前。二老汉吹完最后一个长音,把唢呐从嘴里摘下来,笑眯眯地说:“过来咧。”随机操起一根拇指粗的棍子从柴火堆里翻腾出两个烤得焦黄焦黄的馍馍,一边扑打着上面的灰土,一边逗笑似地说:“一看就是刚从热被窝里爬出来的,不吃两个贴补馍是干不动活的。来,一人先吃一个热馍。”耀先月儿满脸羞红地笑了,他们不好意思地接过二叔手上烤热的馍馍。“二叔你也吃。”月儿把馍馍掰开,把腾着热气的半个馍馍又向二叔递过去。“有哩,火里头还有哩。”说着拿着那根木棍儿在柴火堆里翻翻腾腾地又挑出一个烤焦烤热的馍馍。

三个人像一家人似地在这冬日的清晨里围坐在柴火堆边,吃起烤馍。二老汉嘴里的牙齿有些不全了,他把烤的有些焦硬的馍皮搬下来给了月儿,自己只吃冒着热气的软馍心。他一边嚼吃着软馍心,一边还含糊不清地说:“早起没干活前吃的这个馍叫贴补馍。”“为啥就叫贴补馍?”月儿闪着好看的水汪汪的黑眼睛,抬起被火烤的红彤彤的脸蛋不无好奇地问。“为什么叫贴补馍?”二老汉看着月儿那张让他回想起许多往事的漂亮脸蛋,把胡须上的几粒馍花抹掉,这才慢咧咧地说:“啥也还没干,就先吃两个馍,那不是贴赔了吗。”“可是,就是一天不干活,饭该吃不是还的吃吗?”月儿又问一声。二老汉想起来了,这两个坐在火堆边上吃烤馍的年轻人是才落魄了没几天的财主家的少爷小姐,许多事情他们还不懂。“哎。”二老汉叹息一声,再没有直接回答月儿提出的问题,而是意味深长地说:“以后你就慢慢知道了,以后的日子长着哩。”二老汉吃完软馍心,拽开水葫芦的塞口,给肚子里灌了几口凉水,再把水葫芦递给耀先,说:“吃饱喝好,等一会在坡上干开活就不消停了。”

更红的日头从大岭上升腾起来了,满山满沟立马就显的明丽起来。“好咧,把火踩灭,咱上坡背柴。”二老汉的精神一振,他从驴背上的搭裢里抽取出两把明快锋利的柴刀,对正踩踏着余火的耀先说:“给,娃子,这把柴刀就是你以后吃饭的家伙。”耀先站在灰堆里双手接过二叔递过来的这把崭新的、手柄上缠了红布的柴刀,心里澎湃起一股感激不尽的潮水:这是一个多么好的二叔呀,在他家破人亡走投无路的情况下,是二叔伸出手来救了他,也救了他的月儿。耀先发誓今后一定要好好地报答老人家。“还傻愣着干啥,快把脚下的余火踩灭,连一点火星都不能留,这山林最怕的就是火,要是山林着了火,也就是把咱背柴人的日月给烧了。”二老汉见耀先呆立在还有火星的灰烬里,就数说着把一双大脚伸进去把最后一点火星踩灭。“走,上坡背柴去。”二老汉踩灭火星,便挥着柴刀,猫弯着腰身向山坡上的林子里走去。他敏捷有力的身影从后面看上去像是一个年轻的小伙。耀先拉了月儿紧随其后也奔了进去。

在山林里砍柴,是很苦的活儿。灌木针杜梨剌挂破衣裳划破手脸是经常的事,这不,还没有开干,月儿白嫩的手上就被灌木上的针剌划出好几条渗血的道道,耀先的棉袄肘上也被树杈挂破,露出一绺白棉花套子。到了林子里面二老汉并没有立马就挥舞着柴刀嘭嘭地砍伐起来,而是把提着柴刀跃跃欲试的耀先叫到跟前,指着那一丛丛茂密的树木说起话来:“娃子,听着,咱是砍柴来咧,不是砍树来咧。这林子里的树可不能由着咱乱砍。二叔砍了半辈子柴还没有谁找过二叔的麻达呢。咱砍柴不砍树,就自然没人找麻烦。什么是柴,什么是树,你瞅,这松树柏树楸树还有椿树,这些能成材的树是不能当柴砍的,咱砍的是这长不成材料的青梗木杜梨树,尤其是这青梗木,它长上十年八年也长不成材,却是经火耐烧的好硬木。这就是咱要砍的柴,山下人也最爱烧这东西。”二叔手把手地教耀先。

“二叔,青梗木杜梨木我知道。”耀先原来虽然没有亲自上山砍过柴,但他从小就在卧马沟里长大,什么是柴,什么是树,他还是能分辩清楚的。

“知道就好。月儿,我和拴娃砍,你给咱往一堆里拾。咱快点,赶到晌午间咱还要把柴背到下马河的大十字上卖了呢。”二老汉说着手起刀落“卡嚓”把一根胳膊一样粗的青梗木砍倒。耀先也提着柴刀扑向那一棵棵丈把高的终究长不成材的青梗木。月儿跟在两个人后面,把砍倒的青梗木杜梨木一根根地捡拾起来,整齐有序地堆放在一起。

几袋烟的功夫月儿就捡拾起好几堆被二叔和耀先砍倒的柴木。二叔扭头看一下被月儿捡拾成堆的柴木,抹一下脖子上的汗水,朝闷头砍柴的耀先喊一声:“行咧,行咧,再多了咱就背不动咧。”

干的刚出了汗有了劲的耀先月儿直起腰相互看一眼,不想停下地道:“这就够了?”“够咧,够咧。娃子你们不知道,咱山里人为啥把砍柴不叫砍柴,而叫背柴,”二叔一边往柴堆跟前走,一边很世故地说:“在山上砍柴,一袋烟的功夫就能砍下它几大捆,可是想要把这几捆柴背下去,就不是几袋烟的功夫了。所以咱山里人都把砍柴叫背柴。背上几回你们就知道了。”二叔顺手割下几根荆条,把耀先月儿招呼到柴堆前,说:“来,我教你们打腰子。这柴只有捆绑好,打了腰子,实实恰恰顺顺溜溜的才好往山下背,不然虚哩扎瓦地不好往下背,就是背下去也不好卖。山下人挑捡头大。”二叔嘴上说着手上干着,利利马马三几下就把一堆零散的柴棍结结实实地绑成了捆。

看着用荆条打了三道腰子的柴捆子耀先月儿先是惊叹起来:这粗粗糙糙的活计在二叔手里竟然精细起来了。绑好一捆二叔头也不抬地在柴捆上踢一脚,说:“背下去,先撂到路边驴跟前。”完了抽理着荆条再去捆绑第二捆。

耀先弯下腰去提抱二叔捆绑好的柴捆,他一下竟然没有提抱起来,这一捆柴足有七八十斤重。从来没有干过活的耀先怎么能一下提抱起这么重的一个柴捆子呢。

站在旁边的月儿见耀先一下没有提抱起来,就过去帮忙,说:“来,咱俩抬下去。”月儿伸出手去帮耀先。

“你的手怎么了?”耀先看见月儿细嫩白腻的手上条条绺绺地有好几道渗血的印印,就心疼地问了一句。

月儿偏一下头,细柔柔地说:“不碍事,让枣剌划了一下。抬吧。”耀先尽管十分的心疼月儿,但还是和她合抬着一捆二叔绑好的柴捆子,在乱石和灌木丛中趔趔趄趄地向坡道边的路口走去。

二老汉没想到他们在短短的几袋烟的功夫里就砍下六捆湿柴,往常他只砍两捆,最多也不过三捆。多了他的老叫驴拖搭不动,他舍不得他的叫驴呀。这头驴跟他十多年了,这十多年它跟着他风里来雨里去,不分冬夏秋春,啥时候都陪伴着他。现在它和他一样都老了,脚力不行了。他不忍心让它拖搭太多的柴捆子,它也实在是拖搭不起了。二老汉正在犹豫着,和耀先抬柴过来的月儿这时偏偏在老汉耳朵根上问一句:“二叔,这六捆柴运到下马河大十字的集上能卖多少钱呀?”二老汉答道:“碰好了一捆柴能卖一万五,少说也能卖一万(当时用的是晋察冀边区币,一万顶后来的一元)六捆最少也能卖六万。”二老汉马上不知道月儿为什么要这样问,他扭回头看时,就见月儿白俊俏丽的脸上荡漾起一片美妙的遐想,同时还听见她低声细语地昵喃着说:“那我们今天就能买回来蒸馍的面和点灯的煤油了。”

多让人心疼的人儿呀,她竟然连蒸馍的面和点灯的油都没有。二老汉的心立马就软下来。是啊,多少年来上山背柴的人都是些粗壮的汉子,那有这么俏小柔弱的女人上山背柴的。她实在是为了生计,在万般无奈的情况下才来背柴的。她崖口上的窑里现在是要啥没啥,她的一日三餐和针头线脑现在只有从这柴堆里去找。二老汉不想让月儿白粉粉俊俏的脸上好不容易荡漾起的那一片明媚的遐想再悄然地褪去,他不想让那片凝重的愁云一直锁在月儿明媚的脸上。为了心疼的月儿,二老汉只好委屈他的老叫驴了。“拴娃来搭把手。”二老汉和耀先把四捆湿柴搭到老叫驴的背上后,老叫驴的两条后腿就有些支撑不稳地来回地抖动。老了,要是十年前,在它背上搭上这四捆湿柴,它不但能稳稳地站住,而且还能昂起脖子尖声地嘶叫。可是现在它的两后腿却抖动个不停。二老汉扬起头看看在山顶上升高了的日头,发狠地说:“是这,时候不早了老叫驴也再搭不动了,这剩下的两捆柴我背一捆,你两个抬一捆。咱赶紧走,迟了下马河的集散了,咱背下去的柴就卖不出去咧。走。”二老汉把一捆柴吃力地挑背到肩上,努力腾出一只手牵着他的老叫驴艰难地走了。耀先和月儿赶紧抬起剩下的一捆柴跟着也向前走去。

二老汉和他的老叫驴一样老了脚力不行了,毕竟是六十岁的人体力不行了。年青的时候他可不是肩上只扛一捆柴,年青的时候他是一条扁担挑两捆,风一样地在四十里马沟跑。老了,好汉不提当年勇。今天要不是为了让人心疼的月儿,他才不会装英雄逞强呢。二老汉和他的老叫驴背负着超过自己体力的沉重的柴捆艰难而顽强地朝前走着。

从来就没有干过体力活的耀先月儿合抬着一捆湿柴同样艰难而顽强地跟在二老汉的身后朝前走着。尤其是身材俏小的月儿表现的更顽强执着,她白粉俊俏的脸上腾冒着一片热汗,她柔嫩的肩膀都被压红压肿了,但她依旧坚持着。即然生活和命运把她逼到了这条路上,她就要坚挺着走下去,直到最后。相对耀先来说就轻松一些了,他一个人扛不动这捆柴,但是月儿分担了一半重量后,他就觉得能承受得了。肩上的负重不至于把他压垮,但现实里的生活却快把他压垮了。在这不长的时间里他经受了别人也许一辈子也不可能经受到的大起大落,在这突然而来的起落中他失去了一切,但却得到了月儿。现在月儿就是他的一切。他发誓:一定要对月儿好,最终要让月儿过上好日子,就像原来在上房院里爹让娘过的那种好日子。再有就是要好好地报答二叔……耀先在艰难的现实中不切实际地幻想着将来。

耀先月儿,还有二老汉和他的老叫驴在乱石滚滚的河滩里艰难而又顽强地向前跋涉着,在他们每个人心里都燃烧着一团希望。只要把肩上的柴捆拖搭到下马河大十字上,他们的希望就能实现。

座落在山根沟口上的下马河就像是一个枢纽,它把晋南平原和百里中条山联结在一起,把四十里马沟和外面广袤的平川联结在一起。

座落在山根沟口上的下马河是个大村子,自然也是四十里马沟的门户,山民们手里的山货只有拿到这里才能变成现钱,也只有在这里山民们才能买到他们需要的柴米油盐。下马河三六九逢集,每到集日这一天,四十里马沟和两道梁上的山民就会担挑着一筐筐一篓篓山货向下马河汇集而来。下马河的集市一直都很旺。

今天是初三,正是下马河的集日。耀先月儿和二老汉背扛着柴捆赶着老叫驴从后沟里一步步艰难地走到下马河时就快晌午了。搁往常二老汉这时早把拖来的两捆柴出手卖掉,正坐在羊肉糊卜的摊子上消消停停地喝羊汤呢。不过还不算太晚,大十字的街口上还熙攘着一片黑鸦鸦的人群,各种叫卖的吆喝还此起彼伏地不绝于耳。

二老汉把背上的山柴捆子扔到街口上,抹着满脸满脖子流淌着的汗水,舒展直腰身出口长气,再把黑棉袄的扣子解开,摇摆着袄襟当起蒲扇。等耀先月儿气喘吁吁地抬着山柴过来,他说:“是这,时候不早了,眼看着就快要散会了,这柴搁在这恐怕不好卖。月儿你在这大十字上先照着这两捆柴,我和拴娃去给馍铺饭店送柴。这两捆柴要是有人问价,你把牙口咬紧,一捆一万五,少了不卖。走拴娃。”说完他就领着耀先牵着拖搭着四捆子山柴的老叫驴挤进街里。

今天多砍了几捆柴,在路上耽误了不少时间,二老汉不能再在这大十字上守着柴捆等买主了。他得牵着叫驴送货上门去。卖了半辈子山柴的二老汉在下马河还是有几个老顾主的:客店、饭馆、馍铺、学校,有钱的大户和从山上搬下来时间不长的共产党区政府都是他的主顾,三几担柴还是不愁卖的。说到下马河有钱的大户并不包括大十字上的贾家,也就是月儿的娘家。贾家不是一般的大户,贾家是拥有几架山林的大财主,他们家烧火取暖的柴木都是用胶轮车一车一车从自己的山林里拉来的硬干柴,他们家把山民们一捆捆担挑来的山柴当成了鸡零狗碎,连睬都不睬。二老汉和贾家没有打过交道,他打交道的人家是比贾家小的富户和生意人。

二老汉把老叫驴直接牵进挂着“杨记”招牌的饭馆的后院。正在后院褪葱剥蒜的杨掌柜抬头见是二老汉牵着拖搭着山柴的老叫驴进了院子,就高声大嗓地嚷叫起来:“我说二老汉呀,这两三个集日咋不见你送柴来呀。是不是觉的进了腊月柴好卖了,就到大十字上卖高价去了。你可别忘了,一年四季有风高夜冷的冬腊月,也有流火炎热的三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