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5)

二老汉抹一把脸嘿嘿笑两声,接上杨掌柜的话说:“我二老汉背柴卖碳半辈子,四十里马沟谁不说二老汉是一个义气守信的实在人。二老汉啥时候干过见利忘义的薄情事。两三个集没来,是帮着我这个侄儿砌窑面盘火炕哩。咱在大十字上卖柴那得等到流火烧人的三伏天,这寒冬腊月咱想的全都是老伙计。这不是给你送来了吗。”

“有你的,卸下吧。”听二老汉亲亲热热地调侃了见句,杨掌柜就爽快地让把老叫驴背上的四捆柴卸下。

卸下柴后二老汉摸一把汗津津的驴背,爱怜的摇摇头,吩咐耀先说:“栓娃,到井里打一桶水上来把驴饮一饮,看它脊背上出了多少汗。”耀先忙着提水饮驴去了。二老汉搓揉着手掏出旱烟锅子朝杨掌柜走去,到了跟前说:“掌柜子,街口上还摔下两捆,要不要也一起给你担过来?”

“街口上还有两捆?”杨掌柜看看刚卸到院子里的那四捆山柴,再看看二老汉的脸色。二老汉的脸像以往一样平实,二老汉卸下来的四捆山柴也和以往一样捆子比别人的大,柴捆里的柴棍子也比别人的粗不少,一根根都和小娃的胳膊一样粗。这样的山柴耐烧呀。杨掌柜心里早算过账了。他挥挥手还像刚才那样爽快地说:“担过来吧,担过来一起算价。”

“哎。”二老汉操起一根扁担就要走。“咋?舍不得你的毛驴,要自己担去?”杨掌柜在后面数说一句。二老汉看看抖动着两只长耳朵正在饮水的老叫驴,说:“街上人来车往的牵个驴来来去去的不方便,两步不到的路,半袋烟的功夫就担过来了。”“都说二老汉对驴好,我今天才算是领教到了。你是舍命不舍驴呀。小李,去,帮着二老汉把那两捆柴担回来。”杨掌柜当下喊过来一个小伙计,让帮着二老汉去担柴。

二老汉领着小伙计走了。到街口上担剩下的两捆柴去了。

小伙计担走柴后,二老汉对依旧站在那里的月儿说:“月儿,你再在这里稍稍等一下,我过去算了柴钱就和拴娃过来。”

月儿点一下头,二老汉就追着担柴的小伙计去了。站在大十字上的月儿心里开始涌动起潮水般的波澜。这个大十字对她来说再熟悉不过了,她从小就在这里长大,矗立在大十字上的那个高大的砖门楼里面就是生她养她的家。不长时间以前她还生活在这高大门楼里的一片大宅院里。可是现在她的世界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她在卧马沟亲身经历了这种惊心动魄的巨大变化。但是她不知道下马河娘家这里究竟遭遇到的又是一种什么样的变化,尽管她从卧马沟婆家大起大落的变化中能想象到下马河娘家可能发生的变化。卧马沟的民兵队长郭安屯也阴阴阳阳地在她面前说起过下马河贾家的下场。好心的二叔也婉婉转转地说起过她娘家的事情。但是她不甘心,她还怀着一丝侥幸和幻想。她要到那高门楼里去看看,看看她的亲人们是不是都还住在这片大宅院里。如果不在,至少也要打听到他们的下落。

站在大十字上的月儿脸上围着一条方围巾,围巾快把整个脸都包住了,外面只露出来两只忧深的眼睛。不然她这个贾家大小姐早就让人认出来了。月儿把脸上的围巾再往严里拉拉,这才心怀忐忑地向那个让她魂牵梦绕的地方慢慢地走去。

两扇高大厚实的朱红大门开开地敞着,站在街口上就能看见宽敞的宅院里来回走动的人影。月儿抬眼看去竟没有一张熟悉的面孔。月儿提悬着一颗狂跳不安的心蹑手蹑脚地踏进她曾在里面生活了十七年的宅院。房子还是原来的房子,院子还是原来的院子,然而却再没了原来的人。

贾家被镇压被扫地出门后,这片宅院除了区政府占了一些房子外,余下的房子就分给了翻身的贫农。一片宅院一下住进来十好几户人家。在寒窑草房里住惯了的贫农乍一下还适应不了这深宅大院里的环境,才住进来的十好几户人家彼此都还不很熟悉,他们谁也不知道裹了头、围了脸只露出两只黑幽幽眼睛的这个苗条俏丽的小女人是谁,他们都把她当成是这十好几户人家谁家里的客人,他们谁也没有想到她竟会是贾家的小姐。

月儿踯躅着慢慢地踱到原来她娘住的房间门口。“谁呀?”屋里一个半老的女人手里握着一只纳了一半的鞋底,问已经站到门口的月儿。月儿浑身战颤了一下,忙把头低垂下细声细气地说:“不找谁,我是街上赶集的,想讨口水喝。”女人侧一下身,让月儿进到屋里,然后指着屋角的一个水桶不好意思地说:“闺女,咱屋里没有滚水,要是不怕凉就喝口凉水吧。”月儿在向水桶走去时就快快地把这房里扫视了一遍,除了房子还是原来的房子,里面所有的东西都已不是原来的东西了。月儿关心的不是这房子和房子里的东西,月儿关心的是原来住在里面的人,关心的是她的娘。“婶子,”月儿捞起水瓢细悠悠地吸一口冰心的凉水,侧脸看着供桌上换了的牌位,试探性地问:“这是贾家的房子吧?那贾家的人现在都住到啥地方去了?”

“闺女呀,”女人把线索缠到鞋底上,脸上就有了要说稠话的兴奋。“闺女呀,你不是咱四十里马沟的人吧?你没听说下马河贾家的事?啊呀呀那个惨呀,真让人不敢看。就在咱大十字上,一场斗争会没有开完,贾家的弟兄四个就死了两双,男人们被镇压了,剩下那些女人就鸟儿一样四散里飞了。这不,这高房大院就都分给咱贫……”月儿感到一阵头晕恶心,她没有听女人把话说完,就朝大门外奔去。

月儿从朱红大门里跑出来,倚在门楼边的砖柱上浑身软的像一滩泥,眼里的泪水泉一样地汩汩地流涌出来,但是她没有哭出声,她嘴里紧紧咬住围巾,把哭声堵在胸腔里。在这样的时候,这样的地方她那里敢哭出声来。

二老汉和饭馆的杨掌柜结算了柴钱,和牵着老叫驴的耀先一块来到依旧是一片叫卖声的街上。“二叔。”才走了几步耀先喊了一声。“咋?”二老汉停住步,回头看着耀先。耀先有些局促地说:“二叔,你在街上先转,我想到月儿家去看看。”和月儿一样,耀先心里也存在着幻想,他想象着大十字上的贾家总不至于像他家一样,在短短的几天时间里就家破人亡败落到这般程度。他想过去看看,他想带一个好消息给月儿。月儿现在最想知道的就是她家人的情况。可怜的月儿自从骑着毛驴进了他卧马沟的家门一点福没享了,就担惊受怕地跟着他受起了磨难。这让他感到万分的难过和歉疚,尤其是昨天晚上面对可人的月儿,他惊塌惊倒的大柱竟然挺举不起,他连这样的幸福都再不能给予,更让他感到羞愧和不安。遭受了生活巨变的耀先再不能在物质上肉体上给月儿带来幸福和满足。但是,他要在别的方面弥补,他要竭尽全力去为月儿着想,这就是耀先现在的想法。

二老汉看着耀先年轻的脸上慢慢染起的痴迷,低沉地说:“不能去。”“为啥?”耀先第一次在好心的二叔面前梗直了脖子。二老汉哀叹一声,不得不把让耀先更感震惊更感悲痛的消息告诉给他。“哎,娃子,她家比你家更惨。月儿她爹她叔让镇压了,她那一群娘婶像鸟一样地散了。那大十字上的一片宅院和卧马沟你家的上房院一样,早让贫农们分了。”

耀先脑子里轰轰地响了几声,他藏在心里的最后一个幻想破灭了。月儿和他一样也失去了所有的亲人,失去了所有的一切。

“拴娃咱走吧,咱去给月儿买她想要的那些东西去。到啥时候说啥话,不要再想已经过去的事情了,走吧。”二老汉手里捏着一把用六捆山柴换来的冀票,拽着耀先朝那一个个摊位走去。此时此刻满足月儿的愿望倒成了二老汉最大的心愿,长得俊俏喜人的月儿让他感到心疼,让他感到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情缘,让他回想起许多久远的年轻时的往事。反正他牵着老叫驴把月儿送进卧马沟之后,他心里就有了牵挂,就总想着要为月儿再做些什么。他为她砌了窑面,盘了火炕,垒了锅灶。这还不够,他还要尽自己的力量把月儿的生活尽可能地安置好,使她过上正常人的日子。二老汉手里捏着一把冀票,耳边就响起月儿在山坡上细语呢喃出的那几句话:这下就能买回来蒸馍的面,点灯的油和缝补衣裳的针线了。

二老汉在面铺里买了五斤白面,在杂货铺里秤了半斤盐,打了半斤的煤油,还扯了一绺缝补衣裳的洋线,买了几根针,这些全是月儿半天前念叨过的。从杂货铺里出来,二老汉爽朗地对一直默默地跟在后面的耀先说:“看,月儿想要的东西,咱都给她置办齐了。”耀先只是沉沉地点点头,他现在心里正压着一块巨大的黑石头,这些来之不易的东西,并没有给他带来多大的欣喜。他想的是月儿在知道她一家人的悲惨遭遇后会是怎样一种情形?她在卧马沟已经经历了那么多凶险危难,她还能再经受得住另外的打击吗?

好心的二叔看出耀先沉重的心情,就抗一下他的膀子鼓励说:“拴娃,以后的日月长着哩。月儿跟上你是为了过好日子。走,抱上这堆东西找月儿去。”二老汉把手里的一堆东西塞到耀先怀里,牵上老叫驴朝前面的大十字上走去。耀先心头深深地震动一下,他觉得二叔说的有道理:月儿跟上他是为了过上好日子呀,他不能使自己,更不能使月儿永久地停陷在苦难当中,他要引着月儿朝前奔。想着,他抱起这一堆用自己的劳动换来的果实,跟着二叔向等在大十字上月儿走去。

在路过馍铺的时候,二老汉又停下来。朝里面喊着说:“掌柜子,给咱来八个蒸馍。”“二叔。”耀先知道买了他怀里的这一堆东西,那六捆山柴换来的冀票也就花完了。再买馍,花得就是二叔自己的钱,他不想让二叔破费,六捆山柴卖下的钱,二叔没为自己买一样东西。没等耀先说出话来,二老汉就说:“月儿跟着咱两个大男人,砍树背柴跑了一路,到了集上还不吃两个热馍。”二老汉心疼的还是月儿。

馍铺掌柜端出来一屉腾冒热气的蒸馍摆在二老汉面前,二老汉笑眯眯地和馍铺掌柜说着活,把八个热蒸馍包在汗巾里,掏出几张揉得皱巴巴的冀票扔给掌柜。甩开大步向等在大十字上的月儿走去。

耀先和二叔来到大十字上看见月儿眼上挂着两颗晶莹的泪珠,她脸上好不容易染起的一片美丽的丹红,重又隐到凝重的愁云后面去了。耀先和二叔都心里一惊,生怕她也知道了她娘家的那些事情。“月儿,你看,你想要的东西二叔都给咱买下了。以后咱天天跟着二叔背柴,日子就能过下去。”到了月儿跟前,耀先掩饰住自己的情绪,故意渲染着今天的收获,让月儿看抱在他怀里的这一堆东西。他没有能力带给她更多的温暖和幸福,但是他决不愿再增添一分痛苦给她。

二叔把包在汗巾里的热馍也向月儿递过去,也是故意笑呵呵地说:“我早就说过天收懒汉地养勤。看,咱有了蒸馍的面,点灯的油和缝补衣裳的针线了吧。就是拴娃说的,只要天天跟上二叔背柴,日子就能过下去,而且还能过好。”

“二叔!”月儿凄惨地叫一声,就扑在二叔怀里呜呜地哭起来。二老汉像搂着自己的亲生女儿一样把月儿搂抱在怀里,用他那粗糙的大手轻轻地抚摸着月儿秀柔的头发,呐呐地说:“好娃不哭,有二叔哩,有拴娃哩。难日子苦日子过去,好日子就该来了。”

就是从这一天起,耀先和月儿开始了他们自食其力的充满艰辛坎坷和屈辱苦难的漫长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