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3)

二老汉想着前一阵子土改他还分下几石麦子放在瓮里没有动,想着,他就回到自己住的窑里掀开盖在瓮口上的黄泥盖子,里面果然有满满一瓮黄澄澄散发着甜丝丝香味的麦子。“好呀,背一袋送过去,月儿就和原来一样能吃上白面饺子了。”二老汉想着月儿,他那不整洁的胡哩拉茬的脸上就漾起一片满足的笑。他搓揉着两只树根一样粗糙厚实的大手,在窑里寻找着装盛麦子的毛裢布袋。二老汉在窑里找遍了,也找不出来一条装盛粮食的布袋,他根本就没有置办过这一类的东西,怎么能在他的窑里找出来呢。“把他妈儿的。”二老汉诅咒一声,走出窑门站在雪地里,隔着场院边的矮墙喊叫起来:“小河翠翠,翠翠小河。”

隔壁场院里小河和翠翠同时从窑里出来,他们看着矮墙那边的二叔问:“啥事呀二叔?”

“给我拿一条布袋子过来。”二老汉说。

“要布袋子干啥?”小河再问一声。

二老汉稍稍迟疑一下说:“要过年了,卧马沟的拴娃月儿还没有面呢,我灌些麦子给他们送过去。”

“是这事呀,这事不用你操心。”小河果决地回复了二叔,就拽着翠翠回窑里去了。

二老汉看着小河窑门上那呼闪着的棉布门帘,气急地叫骂起来:“小河小河,你这个龟孙子。”

小河再从窑里出来的时候,脊背上就鼓鼓囊囊地背了半袋子粮食,他看着依旧站在矮墙那边恼着脸的二叔嘿嘿地笑笑说:“二叔,你那点粮食先放着,翠翠早就把麦子装好咧,我这就给他们送过去。”

还等在矮墙这边的二老汉灰土土的脸色一下也变的明快起来。事实上他对这个侄儿是满意的,侄儿勤快厚道知恩图报,方方面面都和他老哥俩象。二老汉捋一下胡子拉茬的下巴,笑眯眯地说:“也罢。”小河把这半布袋麦子搭到老叫驴脊背上后,二老汉和翠翠都争着也要跟着去。小河伸出粗壮的胳膊把两个人往边上一豁,板着脸说:“仗着人多去打架呀,道上这么多雪,你们不怕把棉窝窝弄湿,我还怕把你们摔了跌了呢。”说完他就牵着老叫驴独自蹶蹶地走了。

张小河雪里送炭,送来这么多黄澄澄金闪闪的麦子,让耀先月儿感动极了,他们拥在一个被窝里脸对着脸久久地回想着小河哥一家对自己的恩惠。月儿在耀先怀里慢慢地睡着了,她的呼吸平缓轻柔,她的脸上露着动人的笑靥。耀先轻抚着怀中的月儿,想的更多更乱,他想:月儿这么美丽善良,可是他却不能带给她幸福。他带给她的是担惊受怕、是吃苦受累、是没有尽头的苦难和屈辱……耀先抱着熟睡在梦里的月儿,在黑暗中幻想着,幻想着要让她过上好日子。

第二天耀先睁开眼的时候发现月儿不在他的怀里,不在炕上,也不在窑里。再细一看放在门后的自己辫纽的扫帚少了一把,不用问月儿是顶替他扫街去了。耀先赶紧蹬穿上衣裤,提起另一把扫帚追出门去。在麻麻亮的晨曦中他看见月儿已经在皂角树下扫官窑前那片大场子了,看着冷彻的寒风正在撕裂着月儿单薄的身体,耀先心里涌起一股酸楚的感觉。夜里想的那么多好事,一睁眼就全没了,全成了虚无飘渺的东西。

别人还在温柔乡里做梦的时候,耀先月儿扫完全村的巷道,扛着扫帚顺着坡道往崖口上走的时候,耀先看着月儿那一身灰土破旧的衣裳,和冻的有些哆嗦的身体,在心里发起狠来:这么美丽善良的月儿跟着他过的不是舒心畅意悠闲自得的好日子,他不甘心呀。再过两天就是大年初一,这是一个不同寻常的大年初一,是他和月儿在崖口上要过的第一个大年初一。这个大年初一他一定要让月儿高兴起来。回到崖口,耀先扳住月儿瘦削的肩膀说:“今天是腊月二十九,是下马河年里最后一个集日。”

月儿闪动着水灵灵的黑眼睛,看着耀先,再看看窑门外那一片茫茫白雪覆盖着的山野,把精致的脑袋一偏,好看的脸上带着一抹柔柔的笑意说:“就算是腊月二十九,就算是年里最后一个集日。你还想再去背柴呀?夜个小河哥送麦子来不是把二叔的话也捎来了吗。二叔说年里不背柴了,等过完年,等坡上的雪消了,等他的唢呐再响起的时候再去背柴吗。对面山坡上响不起二叔的唢呐我就不让你去。”月儿说着还撒娇般地偎依在耀先的怀里。

抱住软绵绵偎依到怀里来的月儿,耀先更感到歉疚、更感到不安、更感到自己肩负责任的重大:“招呼好月儿!”这是爹离开这个世界时说下的最后一句话。“招呼好月儿。”是他郭耀先今生今世最大的愿望。月儿跟上他在那么短的时间里经受了那么多的苦难和屈辱,他还能让月儿在大年初一里再端起一碗清汤寡水一样的汤饭?他要让月儿像过去一样在过年的时候吃上肉,吃上饺子。要让月儿像过去一样在过年的时候穿上崭新的花衣裳。耀先神情凝重地看着月儿,坚定地说:“我赶集去,我给咱置办年货去。”

倚在耀先怀里的月儿就像是缠在树上的藤蔓一样柔软妩媚,这些天来他们共同经历了自己人生的大起大落,有了这样共同的经历,月儿感觉到只有耀先才是她可以攀附的大树,只有耀先才是她终生的依靠。听耀先说要去赶集,要去置办年货。月儿扬起脸有些不明白地问:“办啥年货?”

办年货是要花钱的,他们那有钱呀。就算是有钱也不能乱花,他们不是早就说好,要用好下苦背柴挣下的每一个钱吗。现在每一个钱在他们手上都是沉甸甸的,每一分钱都浸透着他们辛勤的汗水。其实耀先和月儿一样在惜他们辛苦背柴挣下的那几个钱,这些钱现在就装在他贴身的内衣口袋里,他们早就扳着指头算计过了,这钱要买啥啥啥的。他们该买的东西实在是太多太多了,他们是空着两只手被赶到崖口上来的。他们背了一腊月柴,只置下一套碗筷和一只到河里挑水的木桶。月儿想买一架纺棉花车,每次背柴到了下马河集上月儿总是要到木器店里去看看,每次都要用手摸摸那闪着光亮的用红枣木削出来的纺车摇把儿。居家过日子,没有锅碗不行,同样没有纺棉花车也不行。置锅碗是为了吃饭,置纺棉花车是为了穿衣。吃和穿少一样都不行。再说纺出来的线也能卖钱。耀先已经答应过月儿,等钱攒够了,等不再为吃饭发愁的时候就给她买纺棉花车。昨天小河哥一下送来半布袋麦子,足有七八十斤,看来吃的暂时没有多大问题了。于是耀先就改变了主意,他没有能力让月儿过上原来那样啥也不缺的大年初一,但是他不能让月儿在大年初一吃不上饺子,吃不上肉。卧马沟再穷的人家过年也能吃上肉,原来爹在的时候住在上房院里,每逢过年都要杀上一两口肥猪,凡是卧马沟割不起肉的穷人家在腊月三十都能收到郭家送来的一吊鲜亮亮、肥油油的猪肉。现在爹没有了,卧马沟原来的穷人分房子分地都翻身过上了好日子,而郭福海的儿子郭耀先却成了卧马沟最穷的人。过去卧马沟的穷人过年的时候能吃上郭家送来的肉,现在却没有人给他们送肉。

耀先看着月儿白粉粉俊俏的脸上堆起的疑惑,再次肯定地说:“我赶集去,今天是下马河年里最后一个集日。我去办点年货,给咱割上一点肉,回来咱欢欢喜喜过个年。”

月儿听明白了,也想明白了,只要耀先愿意她就愿意,只要耀先喜欢她就喜欢。欢欢喜喜过个年是耀先的愿望,也是她的愿望,也是天底下所有人的愿望。月儿温柔地抿着嘴儿一笑,伸手帮耀先把胸前没有扣好的扣襻儿扣好,再轻柔地说:“我给咱做饭,吃完饭你去赶集。”

“不吃饭。”耀先说着就像往日一样用粗布汗巾往腰里一缠,别上柴刀从瓦箅子上搬起一个凉馍。看着耀先腰里又别上柴刀,月儿不放心地问:“不是赶集去吗,别柴刀干啥?”“顺便捎一捆柴,不能在马沟河里白跑一趟。”“才下了雪,坡上滑溜溜的……”月儿更不放心了。“没事。”耀先扭回头宽慰地笑笑说:“月儿,你好好歇上一天,我很快就回来,回来咱好好过年。”耀先拉开窑门走了。

月儿立在崖口上一直看着耀先顺着坡道走出村口,走进河沟。回到空落落的窑里,月儿的心也感到空落落的,这么多天来他们还没有分开过,无论是在窑里歇息,还是在坡上背柴,他们总是形影不离地在一起。为了排释掉骤然升上心里来的空落和惆怅,月儿想着要干点啥,不干点啥她一个人在这空落落阴森森的窑里有些心慌。月儿开水泡馍简单地吃了一口饭,就把小河哥送来的半布袋麦子倒在炕上,用干布巾不停地擦拭起来,她想乘着今天这个空儿把麦子擦拭干净上水磨房去磨。本来耀先说等他从集上回来再到水磨房去磨面,但是他走的时候腰里又别了柴刀,那他肯定像往日一样是要背一捆柴去下马河,那他就不能早早地回来。今天是腊月二十九,明天是腊月三十,过了明天就再没日子了。不能等他回来再到水磨房去。月儿决定自己把麦子擦拭干净,就背到水磨房去磨面。按照常理麦子上磨前是要用净水淘洗一遍,晾干,然后再上磨。这样磨出来的面即干净又白细。可是月儿没有时间了,用水淘洗一遍三天干不了,上不了磨。等能上磨了,年也就过去了。月儿只有用干布擦拭,把麦子擦拭干净了也能上磨。

月儿站在炕沿边用干布巾在麦堆里来来回回返返复复地擦拭了一阵,干布巾沾吸了尘土慢慢变成灰秋秋的,而麦子却被擦的亮晶晶的。月儿抹一下脸上浸出的一片细汗,把擦好的麦子重新装进布袋。这时她才真正地发愁起来,麦子擦拭好了,可怎么上水磨房呢?

卧马沟的水磨房原来也是她们郭家的财产,一土改就不再属于她们郭家,而成了卧马沟全体乡民的共同财产,成了官物。掌管水磨房钥匙的人正是农会主席吴根才。在卧马沟月儿恰恰最怕的人就是吴根才和郭安屯这两个人,正面过来她都不敢抬脸看他们,她害怕他们那一脸的横眉冷对的凶气,她怎么敢到这样的人跟前去求情说话。月儿坐在装麦子的布袋上双手托举着俏丽的下巴,黑幽幽的眼里充满了忧郁和焦虑,她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她不甘心这样等下去,却又没有胆量去找吴根才说话。

冬日里的日头早就从大岭上升冒起来,窑门外的雪野在阳光的照射下闪耀着五彩缤纷的光带。看着窑门外迷宫一样的海市蜃楼,月儿想起水仙嫂,想起耀先昨天端回来的那碗萝卜和菜,想起上到崖口上来的第一个晚上丁民哥送来的那条厚实的棉被。月儿黑幽幽的眼里流溢出一丝欣喜。“找水仙嫂去。”月儿跳起来,轻捷地向窑门外跑去。

其实月儿和李丁民的女人水仙并不熟络,月儿和卧马沟的谁也不熟络。她进了卧马沟就赶上土改,接着就跟上耀先早出晚归钻在山里砍柴背柴,几乎没有和卧马沟的谁多说过两句话。但是她和水仙嫂说过话,有一天背柴回来路过李丁民的窑门,水仙正好在窑门口上站着,耀先就介绍说:“这就是水仙嫂。”在月儿心里丁民哥水仙嫂就是他们郭家的大恩人,于是她甜甜地叫一声:“水仙嫂。”水仙也笑吟吟地回了一声:“多俊俏的人儿呀。”仅此而已。但是月儿已经把水仙嫂当成亲嫂子了,在人们都冷眼看她,都温疫一样地躲她的时候,只有李丁民夫妇肯伸出手来扶帮他们。这就让她们之间有了亲近感,就让她在这时候想起水仙嫂。

到了李丁民的窑门上,月儿的心还是咚咚地跳了起来,她虽然把水仙嫂看成是亲嫂子一样的人,但毕竟没有和人家共过事,万一要是被回绝了呢。月儿在矛盾中犹豫着时,窑门里响起水仙的说话声:“是谁在窑门外立着哩?有事就进来,迟迟为为地站在窑门外像是个啥?”显然窑里的水仙是听见有人在她的窑门口上止住了脚步。月儿再不能站在窑门外迟为犹豫了,她轻轻地掀开窑门上的棉布门帘,跨进窑门。“哟,是月儿,我还当是谁呢。快上炕。”坐在炕上逗弄儿子的水仙见撩开门帘进来的是月儿,就一脸喜气地招呼她往炕上坐。

月儿轻柔柔地叫一声:“水仙嫂。”在炕沿上坐下。

“拴娃呢?拴娃咋没有一起下来?”水仙麻麻利利地把炕上被儿子弄乱的被褥归整好,问了一声。

月儿垂下脸细声细气地说:“耀先到下马河赶集去了。”

“是又背着柴去的?”水仙看着月儿低垂下去的脸,关切地问。

月儿抬起窘迫微红的脸,腼腆地说:“没有,今天他没有背着柴去,他是赶集办年货去了。”月儿不想让水仙嫂知道自己的困顿。

“不背柴就好,才才下了雪,坡上的雪那么厚,坡道上又是那么滑,万一闪滑上一下咋办呀,马上就过年了。哎,拴娃真是一个牺惶人,也是一个勤快人。”水仙坐在炕上发起了感叹。

“水仙嫂,”月儿小心冀冀地说出自己的来意:“我想求你帮着办点事情。”“说,只要你嫂子能办到,就不打挡。”水仙直爽的样子让月儿有些感动,她低声低气地说:“要过年了,我擦了一点麦子想到水磨上去磨,可我不敢上水磨房。”“为啥?”水仙眨巴着眼睛愣愣地问,她想不出来她不敢上水磨房的理由。月儿咬一下自己薄薄的红嘴唇,慢悠悠地说:“我不敢和农会的吴主席说话,不敢求他开水磨。”水仙释然地笑了,她说:“是这呀,我还当是啥哩。吴根才又不是吃人的山贼海兽,再说这水磨房原来就是你们郭家的……”“水仙嫂。”月儿截断水仙的话,怕她说多了让别人听去,再惹出事情。“水仙嫂,你能不能陪我去找一下农会的吴主席。”月儿的口气一直是低低的柔柔的。

“行,这有啥不行的。嫂子帮着你把面磨完都行。”爽快的水仙说着就往炕下溜。月儿看着炕上的孩子难为情地说:“娃这么小也得跟上咱出去受冻。”“不用,他爹在隔壁窑里呢,喊过来就行。”水仙下了炕,出了窑门就“他爹他爹”地喊叫起来。

在隔壁窑里正务弄骡子的李丁民听见喊叫,嘴里含着竹杆烟袋探出头来,问:“啥事么?喊叫的这么紧。”土改时他家分回来一头骡子,李丁民就把它当成了宝贝,只要有一点空闲时间,他就钻在窑圈里看他的骡子。农民最看重的就是土地和牲畜。土地是他们的命,牲畜是他们的伴。和自己的伴在一起,当然不愿让人打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