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2)

耀先怀着沉重的心情低垂着头向崖口走着,由于心情过于沉重过于压抑,走着他就发出一声深长的哀叹。“拴娃。”当他那声深长的哀叹刚从嘴里冒出去,突然身过就有人喊了一声,这可把他猛猛地吓了一跳。耀先惊乍慌乱地抬起头,他以为自己发出去的那声哀叹让别人给听去了,地主的儿子刚受了农会主席和民兵队长的一顿训斥就长吁短叹起来,这不是不满吗?谁听了他的哀叹都会得出这样的结论。耀先惊慌地抬起头时看到的并不是一张横眉冷对的恶躁眉眼,而是一张和气的让他心里感到热辣辣的充满了同情的脸。“水仙嫂。”耀先颤着声叫了一声。

水仙手里端着一个粗瓷碗,碗里鼓堆冒尖地盛着满满的一碗萝卜和菜,她把这碗和菜向耀先递过去,说:“拴娃,你把这碗和菜端回去和月儿炒炒热热呼呼地吃。”

“水仙嫂。”耀先从水仙手里接过盛满和菜的粗瓷碗,眼里就盈满了感激的泪花,这些天来谁关心过他和月儿呀?谁敢关心他和月儿呀?他们是地主的儿子,谁要关心他们,谁就是在走地主路线。地主路线也是一顶不小的帽子呀,谁要是走了地主路线,弄不好谁的胜利果实就会被收回去。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但是水仙不怕,水仙把碗递给耀先还宽慰地和他说了几句话。水仙说:“日月会慢慢好起来的,你这么勤快,月儿那么贤慧,你丁民哥说咧,就冲你和月儿在沟里来来回回背柴的苦劲,你们郭家还能兴起来。你看现在还有谁肯下这样的苦去背柴呀。今天是下雪咧,要是不下雪,你和月儿肯定又去背柴了。哎,拴娃你可是摊上一个好媳妇呀。好咧不说了,快回去做饭去吧。有空领着月儿下来串串门。”说完话水仙扭身回院里去了。

耀先一手提着快散开架的烂扫帚,一手端着盛满萝卜和菜的粗瓷碗,看着李丁民家用荆条编扭的栅栏门,心情更加复杂起来。水仙嫂的一席话使他酸楚楚的心境里升腾起一股暖融融的甜意,是的,只要肯下苦出力,好日子就还会来。

在自己的窑门口耀先努力掩饰住脸上因受了屈辱而染起的那一片愁苦,他不愿把自己受到的屈辱和愁苦传染给月儿,他没有带给她应有的幸福和快乐,她跟着他已经受了那么多苦难了,他不能让她饱受磨难的心灵再遭受一次打击,他要让她感到生活的希望和未来的美好。耀先掩饰住自己的愁苦,有意在脸上扯起一片暖心的微笑,轻柔地叫着月儿推开窑门。“月儿你看,我给你端回啥来了。”缝补完衣裳正准备下炕烧火做饭的月儿,看见满脸都是笑意的耀先端回来满满一碗萝卜和菜,就高兴地欢叫起来。月儿在乎这一碗萝卜和菜,她更在乎耀先脸上荡漾起的那一片不易的笑容。共同经历过这么大的苦难之后,命运已经把他们紧紧地拴在一起,彼此今生今世都再不会分开,悲欢荣辱他们都要共同承受。许多天来他心情压抑眉头紧锁,今天是难得的一笑呀。被耀先感染的欢喜起来的月儿跳下炕接过耀先手上的粗瓷碗,嘴角上就露出两个好看的漩窝。她笑着问:“谁给咱端的这碗和菜?”耀先看着月儿嘴角上出现的那两个诱人的漩窝,回答说:“是水仙嫂,水仙嫂还夸了你半天,说改日闲下让你到她家去串门呢。”“水仙嫂和丁民哥真是一对好人。”月儿说出一句心底里的话。“就是,咱以后有机会了一定要报答人家。”耀先痴人说梦地说到了以后。“好了,我给咱炒菜,让你好好地吃一顿。”月儿端着萝卜和菜轻轻盈盈地向炕洞边的锅灶走去。

是的,这是一碗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家常菜。中条山上再穷的人家冬天也能吃上这萝卜和菜。可是对耀先月儿来说,这萝卜和菜简直就是美味佳肴。自从上了崖口,他们几乎还没有吃过什么菜,他们舍不得吃,他们舍不得为了嘴就把背柴挣下的两个钱花掉,他们还有许多东西需要添置。菜可以省下,可以不吃,但是缺少了锅碗瓢盆他们就无法生活。他们背柴挣下的钱要慢慢地把这个一无所有的家置起来呀。

月儿给锅里点了一点点油,就坐在草片子上烧起火。耀先抱着一扑干柴过来替下月儿,让月儿拿着锅铲去炒菜。油热了,月儿把和菜“吱啦”一声倒进热锅里,一股香喷喷的葱油味儿在窑里飘荡起来。耀先看着灶门里红红的火焰,他想剩这个机会把另一件事情也告诉给月儿,他不想增加月儿的痛苦,但这件事也不能瞒她,也是瞒不住她的。早点给她说了,她也许还会好受一些。耀先斟酌着词句,慢慢地说:“刚才我下去扫雪的时候,碰上农会主席和民兵队长了。”月儿手里的锅铲没有停下来,但耀先看得出来她是在用心听着。

月儿是在用心听着哩,住到崖口上以来,他们之间就很忌讳说起吴根才、郭安屯这两个人的名字。只要说起他们肯定就会有事情。月儿握着锅铲慢悠悠地搅动着锅里的和菜,等着他把话说完。耀先接着说:“他们让我从今天开始每天都要把全村的巷道扫一遍。”月儿的心‘咯噔’一下,她马上就逼真地想象到耀先在皂角树下遭遇到的屈辱,怎么能想象不到呢,她经历的事情已经不少了。耀先往锅灶门里添一根柴,看着月儿变了的脸色,故意宽心地说:“扫就扫吧,是给大家伙扫,又不是给谁一个人扫,爹在的时候也是经常领着小河哥他们把官窑前的那片大场子扫的干干净净的。”“扫, 我和你一起扫。”月儿说着眼里就滚出泪来,那清澈的泪水顺着她的脸颊一滴滴掉在锅里,掉在她正炒着的萝卜和菜里。

吃完这顿酸涩的萝卜和菜饭后,耀先和月儿从崖口上的雪地里割回一捆带刺的杜梨枝,默默地捆绑起扫街用的扫帚,他们没有多余的钱去买结实耐用的竹扫帚,他们只能用树枝捆扎成的扫帚去干那强加于他们的带有污辱性的活儿。面对这强加于身的带有污辱性的活儿,他们没有反抗的资格,也没有反抗的胆量,他们只能默默地忍受。在捆扎扫帚的过程中,月儿清秀的脸上一直挂着两行伤心委屈的泪。看着月儿脸上流淌着的泪水,耀先的心像针扎似的难受。“月儿,要哭就哭出来吧,不要把委屈憋在心里。”耀先忍不住说了一句,说这话时他自己也是悲声哽气的。月儿摇摇头任凭泪水在脸上横流,就是不出声。“月儿。”耀先扔下手里的杜梨枝,跳起来搂抱住月儿,他先呜呜地哭起来……

在这种悲沉的气氛里耀先月儿绑扎好两把扫帚。这用刺杜梨加杂着其它枝条梆扎好的扫帚虽没有那么顺溜,那么结实,那么耐用,但毕竟也是能用的。今天一大早耀先就是用一把这样的扫帚把全村巷道上的积雪扫开的。耀先拿起绑扎好的扫帚试着在脚地上划两下,觉得还行,就说:“比买下的竹扫帚还好使。”

月儿把脚地里那一堆碎枝杂叶扫到锅灶边,然后满脸忧郁地说:“也不知道人家会让咱扫到啥时候,是月儿四十天,还是年儿半载?”她当然不愿意长年累月抱着扫帚在别人的歧视下去扫全村的巷道。面对月儿提出的疑问,耀先再一次低下头,他和她一样不知道将来以后会是个啥样。他想说句什么,却哽哽咽咽地说不出来。

“拴娃月儿。”窑门外突然有人喊叫,这喊叫声让耀先月儿愣愣地站在窑里不敢动,也不敢应声。谁会在这个时候在这雪天里到他们的崖口上来呢?该不会是农会主席或是民兵队长又领着民兵上来了吧?耀先月儿掩住心跳、屏住呼吸静静地等待着可能发生的事情。自从住到崖口上来之后,他们再不期望会有什么好事找上门来。他们只是企盼着能在这孔寒窑里平平静静地生活下去。“拴娃月儿。”声音就到了窑门口,听着在窑门口响起的声音,耀先月儿眼睛一亮,他们提悬紧张起来的心随及就平沉下来,这不是斗争会上恶声恶语的吼叫,这声音里分明含有一丝让人感到亲切的语调。“小河哥,是小河哥!”耀先急急地叫一声就和月儿同时向窑门奔去,张小河现在简直就成了他们盼望的救星。

耀先月儿拉开窑门,看到的果然是他们的小河哥。在这一片洁白纯净的雪野里张小河魁梧的身体显得像山一样高大,他那厚诚的脸也像山一样平实。“小河哥,雪这么厚、道这么滑,你怎么来了?”耀先激动的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张小河厚诚地笑笑说:“来看看你们,快过年了,给你们送点粮食。”“快过年了?”耀先月儿惊讶地相互看看,他们真的不知道快要过年了。他们经历了那场暴风骤雨翻天覆地的运动住到崖口上来之后,就开始为生计奔忙,一天到晚钻在山林里背柴砍柴,把时间节令都给忘了。

小河和翠翠早就想要到卧马沟来看他们,看他们在崖口上的这孔孤窑里过得惯不惯,看看他们是不是还需要一些什么东西。他们毕竟是在那样一种情形下开始共同生活的。是二老汉挡住小河翠翠,没有让他们来卧马沟看耀先月儿。二老汉乐呵呵地对侄儿和侄媳妇说:“好着哩,月儿他们好着哩。这两个娃下得了苦,也勤快,他们成天跟着我砍柴背柴,眼下把嘴也就顾住咧。顾住嘴也就行咧。谁家的日月不是顾个肚儿圆。”听了二叔的话,小河和翠翠也就放下了心。起码耀先他们饿不着了。背柴是苦一些,但有二叔照着。二叔这大半辈子就是靠背柴过来的。

二老汉领着耀先月儿背柴的这段日子,是二老汉觉得最畅快、最有意思的一段日子。半辈子以来二老汉一个人钻山跑沟,来来去去的背柴,除了那头不会说活的老叫驴,他连个说活的伴儿都没有。他把自己的苦,自己的累,自己的心酸,只能说给山听,说给驴听,说给自己听。山听了不回答他,驴听了也不回答他,自己听了自己的苦累心酸,心里更是难受。那时常在山坡上传响起来的哀惋、低沉、呜咽如泣的唢呐声就是二老汉心境的真实写照。但是自从身边有了拴娃月儿,他的心境就明快欢畅起来,就连吹奏出来的唢呐也变了声调,变得舒展悠扬委婉多情了。耀先勤快听话、月儿聪明懂事,使一辈子无家无眷无儿无女的二老汉,在背柴的过程中享受到了从来没有过的欢畅。尤其是看着月儿那白粉粉俊俏的脸蛋,一辈子没有碰摸过女人的二老汉心里就会涌起一串串美妙的暇想,就觉得自己年轻了许多。每天早晨起来二老汉要干的第一件事就是对着卧马沟吹唢呐,只要一听到他这悠扬舒畅的唢呐,耀先月儿就会奔到他的跟前,他就能看到月儿那白粉粉俊俏的脸蛋。

今天起来拉开窑门展现在二老汉眼前的是一片茫茫的银白世界。二老汉揉揉眼看着雪地里闪耀着的五彩缤纷的光带,想起来昨天下黑的时候扬扬洒洒飘落下来的雪花,想起来他对耀先月儿说让他们歇一天的话。二老汉踩着厚厚的积雪嚓嚓响地来到老叫驴的窑圈里,老叫驴看见主人进来,就扬起长脸扇动着鼻翼把两股粗气喷到主人脸上。二老汉知道这是通灵性的驴在和他打招呼说话哩,他往槽里添一筛子草料,然后把手轻抚在老叫驴的两只大耳朵中间的脑门上,像对自己的家人似地说:“伙计,夜黑间下雪了,下得有几寸厚。咱歇一天,两个娃也该歇歇了。唉,这两个娃啥时候下过这样的苦呀。”二老汉自言自语地说着在槽口边圪蹴下掏出旱烟袋拼打着火镰石抽起旱烟。

二老汉看着窑圈门外的雪地,吐一口淡蓝色的烟雾喃喃地道;“下雪咧,是啥时候咧?”一个人过日子的二老汉,一直不太注意时令节期,冷也是一个人,热也是一个人,心里装个历头麻烦。二老汉把日子过的混混沌沌的,一个人在清冷寂寞中生活,没有必要把时令节期记得那么清楚,记清楚了还不是自寻烦恼吗。混混沌沌的知道今天过去是明天就行,难得糊涂。糊涂了好,糊涂了就不知道苦,不知道累,不知道贫,不知道穷了。一向不把时令节期放在心上的二老汉在混沌中过着日子。他觉得每天都是漫长的沉重的,觉得头顶上的日头就是一条爬坡的老牛,走得迟缓而吃力。但是自从身边有了耀先月儿,他觉得时间快了,天短了,觉得日月过的有了滋味。有了滋味就不能再混沌糊涂。二老汉圪蹴在槽口下掐捏着指头初一十五地算起时间。这一算就把他自己吓了一跳。“啊呀呀,今天是腊月二十八,明日、后日、大后日就是大年初一。”二老汉啊呀呀叫着从槽口下猛然间站起,把垂头吃草的老叫驴也惊吓的直甩耳朵。眼下二老汉可就顾不上老叫驴了,掐算着指头弄清今天是腊月二十八后,他的心思就全跑到卧马沟崖口上的耀先月儿身上去了。那一对让他心疼可怜的人咋过这个年呀?他们背一趟柴除了能把当天的嘴糊住,再剩下的几个钱都买了锅碗瓢盆,都买了必需的生活用品了。他们没有积攒,没有存粮。他们咋过这个年呀?大年初一的饺子月儿拿啥包呀?二老汉在窑圈里踅转起来,过去许多个大年初一,他没有吃上过饺子,也没有心焦过。今天想着心疼的月儿吃不上饺子,他就急虑起来。月儿和他非亲非故,没有一点点瓜葛。过去他是背柴的穷人,她是大财主家的千金小姐。现在土改了,他还是背柴的穷人,她却由千金小姐变成被扫地出门的破落地主儿子的媳妇。要说瓜葛,只是原来卧马沟郭家给过他侄儿一家不少的扶帮和接济。但是一见到月儿,他心里就有一种说不上来的滋味,就心甘情愿地想为她做些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