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净土

2023-10-29 17:293063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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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节

小 引

正月里刚开学,羊肠沟村就炸开了锅。因为涨了学费,学生家长们聚集在村中央巷口的碾盘石旁,先是乱纷纷地议论,慢慢就成了不满的抱怨,成了遏制不住的愤怒。人群就变成一堆干柴,只要溅进一点火星,它就会立既熊熊地燃烧起来。恰在这时就有一粒火星被人扔了进来。被当做火星扔进人群的是这么一句话:“找支书找校长去,让他们当着大伙的面说出个子丑寅卯,要是说不出来,咱就把这死没本事的支书撵下台,把刚来的黑心校长撵走。”抱怨不满以至愤怒起来的人群中响起一片应声:“走,找支书,找校长去。”愤怒的人群像火一样,更像是汹涌的潮水,向村支书赵大安家,向村门外的学校涌去。

水火无情,羊肠沟的平和宁静就要被这如火如水一般愤怒起来的人群搅乱了。

座落在中条山下的羊肠沟村是涑水县最贫困的村子之一。这里土地贫瘠,水源匮乏,交通不便,信息不通。这里被戏称为涑水县的大西北。

羊肠沟村距涑水县城八十里有余,距南郭乡也有十五里。村村通油路时,那黑带一样的柏油路只铺到乡政府所在地南郭村就停滞下来,再没有向前延伸。羊肠沟到乡政府的这十五里路,依旧还是土路,并且其间还盘亘着两道高高的黄土岭。这条土路好叫羊肠沟人伤心,天晴时细细的黄土面子有一寸厚,无论你是步行还是骑自行车,只要一踏上去,你屁股后面就会扬起一串黄尖。要是天阴下雨则更是一路泥泞,谁也别想轻易从上面走过。

就是在这样一方土地上,羊肠沟人还是象生长在中条山上的青梗木一样,顽强地生存着,并且还在不断地繁衍着。

这是一九九九年的春天,正月十五已过,正月十六的一轮暧融融的红日头已从中条山的山豁口里升腾起来。羊肠沟村却还像一砣没有发醒的面团,爬卧在那里蒙蒙胧胧地等待着春晓。在这里全看不到九十年代荡漾整个中国的滚滚经济大潮。

“老支书,”一个穿着红毛衣,罩着棉砍肩的年轻人跳进临街洞开的一扇哨门,吆喊着踏进院来。听到喊声,三间上房门上挂着的棉布门帘被豁开,从门里跨出一个身板硬朗的六十来岁的汉子。此人便是羊肠沟村的当家人,支部书记赵大安。赵大安二十五年前当上村支书直到现在,还没有卸任。尽管他年岁不算太大,但二十五年连继在位,人们已习惯喊他老支书了。赵大安豁开门帘,抬眼见进来是年轻的村长柳小乱时,他那核桃皮似的布满皱褶的脸上就流溢出一片疑惑的笑。从初一到十五坐在家里等他来拜年,等了十五天没有等到。十五过了,也就是年过完了,想不到他十六却早早地踏上门来。估摸着柳小乱肯定是有事,他不是专意来拜年的。赵大安这样想着,脸上疑惑的笑意渐渐地淡下去,但他豁开门帘的胳膊却一直没有放下,“呀,是小乱,快快,屋里坐。”赵大安嘴里嚷着,一面侧转身把门帘豁的更高些,把柳小乱往屋里让。

“不进去了,就一句话。”柳小乱再往前挪两步,在门前的圪台下站住,仰脸看着赵大安说。这柳小乱是一个退伍兵,去年才在村民大会上被选为村长。因为家景不太好,当时他很是推让了一番。他知道当上村干部少不得要时常乡里县里的去开会,少不得要常管村里家长里短的一些麻烦事。他比不的人家赵大安,人家家景好,有一个在部队当军官的儿子,年里节里常寄钱回来,人家不指望这一亩三分地里的农业收入。他柳小乱可全指望这几亩薄地了。他怕因公耽误了自已复兴家业的计划。现在都九十年代了,香巷都已回归了,展眼就是二十一世纪,外面的世界很精彩。他不愿再像父辈们一样蹴在这羊屎圪劳里吃一口白馍就心满的不想再往前奔了。可是无奈他拗不过乡亲们的信赖,他也不愿使乡亲们充满期望的目光落空。于是他调整了自已的思路,把复兴家业的计划扩展成改变整个羊肠沟村贫穷落后面貌的计划。但是上任不到一年,因为村里的宅基地、计划生育等问题就和老支书赵大安闹的别别扭扭的不美气。

赵大安见柳小乱不肯进屋,便收起胳膊放下门帘,抬脚迈下圪台,从口袋里掏出一盒烟,拈出一根先递给柳小乱,再拈出一根在手上掂掂却不马上点着。只是抬眼看着柳小乱,他想从小乱的脸上看出他早早上门来想说一句什么话。

柳小乱接过赵大安递过来的烟划火点上,深深在吸一口,也不急着说话,倒是先把一口浓浓的烟雾喷吐出来,这团烟雾罩在羊肠沟村的两位当家人的中间很是弥漫了一阵才淡淡地散开。这时柳小乱才用提问的口气问:“你家牡丹没有给你说?”

“说啥?”赵大安透过一层淡淡的烟雾有些茫然也有些警觉地看着柳小乱。

赵大安养有一儿一女:儿子赵振山和这柳小乱同岁,他们还是同年当的兵,儿子提干当了军官,又在部队上成了家,隔上三两年就带上他同是军官的漂亮媳妇回羊肠沟老家探一回亲。女儿叫牡丹,二十出头,中学毕业后在村里当了小学民办教员。这个女儿最让他操心,二十岁的人了,可她的工作、婚姻都还没有着落。赵大安今生今世的最后一个愿望,就是把女儿的这个民办教员转成正式的公办老师。只有女儿转正了,她才能说人家结婚。赵大安自已八辈子以来都是这羊肠沟里和黄土打交道的农民,尽管他一点也不轻看农民,但是,他就是一门心思,想让女儿像她哥哥一样跳出农门。所以,不管是谁,只要在他跟前提起他的牡丹,他就会像防贼一样地警觉起来。

看着赵大安核桃皮似的满是皱褶的脸上又无端地布起一道防线,柳小乱觉的有些好笑。他往旁边挪开半步,把脸躲开赵大安眈眈逼视的目光,说:“是这样,可能牡丹也不一定知道,刚才乡里邮政所的老罗捎话说:今天乡里开会,叫各村的支书、村长和所有各村的老师,不管是公办还是民办都到乡里去开会,说是要双向选聘老师。我今天有些事,就不去了。你去和咱村的郭校长商量着把老师们选聘回来就行。明天学生娃就要开学了。”

一听是学校的事,赵大安首先想到的是女儿牡丹,他顾不的礼貌,连一句紧让的话都没说就急急地问:“乡里谁捎来的信?为啥不早些叫人捎信来?会是几点开?”

柳小乱早料着就是这样,于是再缓缓地道:“赶趟,你现在动身十五里路,半个小时足足到了,会十点才开。”

赵大安捋起袖子看表时,手腕上偏偏没戴表,他急切地扭身跳上圪台,把头探进门帘看挂在正面墙上的石英钟。时钟还没有指到九上,他松了一口气,想着柳小乱还立在当院,便面带笑意扭过脸来,却看到小乱的脚后跟已迈出哨门。见小乱已经走出门去,赵大安便不再喊他,只是匆匆地扭身进小西厦去拾掇自行车。小西厦里平常放着两辆自行车,一辆是才买下一年,近来常骑常用的新车,一辆是老也不用的旧车。新车已被女儿骑走,剩下的就是那辆落满尘土的总也不骑的老式加重车。赵大安把旧车子推出来,撑在当院,伸手从腰杆上扯拽下一条半干不湿的毛巾,干练利索地抽打着车子,一边扯开噪子喊起老伴:“牡丹妈,牡丹妈。”

“来了,喊啥哩。”随着应声上房门上的棉门帘掀动开,福福态态的牡丹妈走出屋。看着女人悠闲的神态,赵大安有些不耐烦起来,他皱着眉头大声嚷叫道:“紧快着,把上房门后的气管子拿出来。”眨眼功夫牡丹妈便把气管子提送出来。赵大安弓弯着身子一边给车子打气,一边给女人说:“我到乡里开会去,晌午间就不回来吃饭了。牡丹也在乡里开会,晌午间也不回来。”从牡丹妈的眉宇间看的出来她是不敢拂逆他的意志的。吩咐过牡丹妈后,赵大安推起自行车出了哨门就急急地飞蹬着向乡里去了。

羊肠沟村离乡政府所在地南郭村有十五里路,这十五里路好让羊肠沟人伤心呀,天青时这路面上是一层厚厚的黄土面子,天阴时这路面上就是一片粘粘的黄泥汤。现今是冬春转季的正月十六,这路上既没有夏日沸沸扬扬的黄土面子,也没有秋季雨天的烂泥汤子。但是去冬一场厚雪落下来在正月里融化后,让走亲戚串门的乡亲们把它踩成了搓板一样的形状,整个路面布满了坑洼,在上面几乎找不出一米平展的好地,自行车骑在上面就仿佛是掉进了戈壁石头滩,要是没有一身好力气和一些技巧,在这路上是很难走的。体力和技巧赵大安都有,但不幸的是他今天心太急,把加重车子气打的太足,他骑在车子就像儿童跳在蹦蹦床上一样,身子一掀一掀的,急切骑不快不说,还一再把链子巅礅掉。

赵大安干着急却丝毫没有办法,唉!黄书记咋就给调走了呢,那是一个多好的人呀。像往常一样,一走在这条巅簸不平的土路,赵大安就会想起了上届县委的黄书记。在赵大安心里,黄书记可是个有能耐的人,他为官清廉任人为贤,工作扎实又有魄力。县门第一路就是他力排众议,在一片告状声中打开铺通的。可惜就是因为那条县门第一路,黄书记得罪了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前前后后不少人,落了个和就地免职差不多的结局。如果黄书记不离开涑水县,八成这十五里土路早铺上油了。想念走了的黄书记,不只是赵大安一人。整个羊肠沟村的大人孩子都想他。怎能不让人想呢?解放五十年来黄书记是第一个走进羊肠沟的共产党县委书记。他来羊肠沟没有带那么多前呼后拥的随从,更没有带一个吹牛拍马录影照像的记者。只有一个司机开着破旧的吉普车把黄书记送进羊肠沟。他盘腿坐在农民油腻腥臊的土炕上和大家探讨羊肠沟脱贫解困的根本办法,他和农民一样坐在巷口的碾盘石上,端着一大碗也许只有羊肠沟人才能熬馇出来的玉茭面糊糊饭,一面擦抹着额头上不断浸出的热汗,津津有味地嚼食着,一面耐心细致地倾听着乡亲们的话。三天后他常不离手的小本本上就记满了字。临走时他给羊肠沟的老百姓交待说:治贫先治愚;要想富就修路;再一个就是要改变传统的农业结构。黄书记保证:羊肠沟村就是他今后蹲点扶贫的对象,在他任内要从根本上改变羊肠沟贫穷落后的面貌。要动员县里的干部捐款给羊肠沟村盖一所全砖结构的希望小学;要把羊肠沟通向外界的十五里土路铺上油;要联糸扶贫的农业专家来羊肠沟帮助调整产业结构……可惜羊肠沟的希望小学刚刚盖起,油路还没有铺,专家还没有到,他却从县委书记任上离开了……

赵大安想着这才发生不久的事情,在这条巅巅簸簸的土路上奋力地蹬着车子。好不容易上了一道黄土岭,只要再翻一道黄土岭就到乡里了。赵大安铆足了劲蹬腿弯腰想一鼓做气冲过这两道黄土岭。早几年他常和几个伙伴相跟着比赛看谁先骑上这高高的黄土岭。赵大安蹦腿弓腰像套在犁杖里的牛一样低垂着头,窝眼逼视着前方,他展劲蹬了几匝,只顾窝眼逼视前面,却忽视了车轳辘底下,几个大坑洼没有把他从车坐上巅闪下来,却把自行车链子又一次闪落。“唉,真他娘的丧气。”赵大安嘴里嘟囔着,不得不跳下来蹲着身子去上车链子。

乡政府大院里象开三干会一样热闹,全乡十八个村子的支书、村长和所有各村小学的老师全都集中在这里等待开会。会议的议题大多数人已经探明,在还没有正式宣布之前,有些人就在下面操作起来。

和往常一样,胡老师胡世兴依旧是全联校二百六十多名老师里最活跃的人物,也是消息最灵通的人物。他已从联校校长白占伟那里探清了今天会议的议题:双向选聘。先由各村的支书、村长选聘各村的小学校长,然后再由校长选聘各村的老师。谁要是选聘不上,就回家待岗。不管是公办老师还是民办教员机会均等,待遇相同。待岗就是下岗,就是失业。失业了就没有生活来源,这样的道理早就被企业里的工人们演义的清清楚楚。原来总以为下岗失业那只是不景气工厂里工人们面对的课题,这个课题再大也不会让端着金饭碗吃着国库皇粮的公办老师们来做吧。想不到今天下岗失业这个严峻的课题还真这样实实在在地摆在了面前,这可不是巷套里不合裤裆的娃娃们拍泥玩过家家。真要是选聘不上,丢人现眼不说,一个月五、六百块钱的工资就没了。没了工资,老婆孩子咋养,以后咋活。胡世兴心里盘算着这一糸列问题,早在各村支书、村长中间为自已游说开了。

胡世兴四十多岁有二十来年的教龄,文化程度只是个中学。他是在熬年头中利用手段由民办教员转正过来的公办教员。他二十多年来一直在南郭乡这十八个村子里转着当老师,在各村混的人头都挺熟。胡世兴在乡政府门口的商店买一盒烟,把南晋村的支书老吴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