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书库>净土>第 2 章节

第 2 章节

的圪蹴在暖阳墙根里谈说起来。

南晋村的支书老吴和胡世兴是拐弯亲戚。他嘴里抽吸着胡世兴递上来的香烟,耳朵里再灌进拐弯亲戚几句甜甜蜜蜜的奉承话。农民特有的厚诚一览无余地在他脸上流露出来。“行,大侄儿。”老吴比胡世兴整整大一个辈份,“等一会真要是选聘校长,我就挑选你到咱们村去当校长。”

“姑夫,你放心,凭咱的水平和经验准给你装人。”胡世兴收敛起刚才脸上的奉承,他没有向这个八杆子打不着的表姑夫表达谢意,倒是说了一句颇为豪壮的话。园滑世故的胡世兴知道此时此刻过份地表达谢意,就显的自已没能耐怕落选是在刻意求人了。只有说一句豪壮的话才能显示出自已的水平和身份,不管咋说咱也是一个国家工作人员呀,咋能让一个农民看轻呢?多现实的人,一分钟前,他还提心吊胆地害怕自已落聘下岗回家,一分钟之后他却在厚诚的农民面前豪壮地昂起了头。如果眼前这个农民一分钟前不把小学校长的名份许给他,他能豪壮起来吗?“好,以言为定!”

不管是公办老师,还是民办教员都已风闻到会议的议题,许多人都心情忐忑地有了危机感。心里有了底的胡世兴在人群中煽煽唬唬地转了几圈,不经意间抬眼看见独自一人刁着一根自卷旱烟坐在乡政府大门外晒太阳的梁民。胡世兴心里产生了一股怜悯同情的滋味。“哀,多老实的人呀。”胡世兴心里这样哀叹着,离开喧杂吵闹的人群,向乡政府大门外的梁民走去,他想在这关键时刻拉梁民一把,他和他毕竟是交往了二十多年的朋友。

梁民比胡世兴的教龄还长,他已有二十五年的教龄了,可他至今还是个民办教员。有二十五年教龄的民办教员在全乡、全县、全区可能在全省也没有几个,可眼前的这个梁民就是一个。

梁民二十五年前走出中学的校门就回村当了小学民办教员,二十五年来他门下走出的学生一茬又一茬,比他早的比他晚的同事都先先后后转正成了公办老师。唯独他没有转,论水平和能力,他不比任何人差,关键是他太老实。

“梁老师,咋一个人坐在这里不进去?今天的会可能很重要。”胡世兴关切地来到梁民身边这样说。胡世兴和梁民是一对交往二十多年的朋友。当年他们在圪岔村学校代课时就住在一个房间里,那时胡世兴的文化底子不好,常把一些数学题演算不出来,也常有一些生字不认识,住在一个房间里的梁民没少帮他的忙。要不是当年在圪岔村梁民的帮助,他也许早就被联校打发回家当农民去了。要不是当年梁民的帮助,他那有今天这样的风光,吃着国库里的皇粮,拿着财政上发的工资,悠哉优哉地过着日子。

坐在乡政府大门外圪台上,晒太阳的梁民听见咋咋呼呼的胡世兴到了跟前,他没有动,甚至连脸都没有扬起来,只是把胳膊肘子微微抬一下,示意胡世兴在旁边的青砖圪台上坐。

“梁老师,你知不知道今天开会的内容?”胡世兴一坐下就有些神密又有些急迫地开了腔。

梁民把含在嘴里的只剩下一个屁股尻子的自卷旱烟“呸”的一声吐出去,这才把头扭过来,有些不解地瞅看着这位原来连普通数学题、一般生字都不会,而今早就成了公办老师的同事,问:“啥内容?联校里的会总不会开成公安局枪毙人的会吧。”

“好我的你呀。真真一个实疙瘩。”胡世兴说着向梁民跟前凑凑神密悄声地说:“下岗,知道不知道。今天教育局要在咱联校搞试点,让各村的支书、村长选聘老师。谁要是选不上,不管是公办还是民办,一律下岗。下岗,知道吧。社会上那么多工人下岗后都没法活。”

“可能你下岗才没法活。”梁民冷冷地回了一句。伸手从中山服口袋里掏出一个装着旱烟丝的奇强洗衣粉袋子,从袋子里捏出一撮青里泛黄的旱烟丝,再摸出一条半寸宽的纸条,慢慢地卷捏起旱烟。

冷不丁被梁民呛噎了一句,胡世兴脸上窘的有些挂不住,他扭头看一下四周并没旁人,便不再介意梁民的冷漠,他们在一起共事多年,他了解梁民的性格。胡世兴扭过头掏出香烟给梁民递过去。梁民抬手举起自己已经卷好的旱烟,挡住胡世兴递过来的烟,一面划火点上自己的旱烟卷儿,狠狠地吸咂两口才说:“下岗有什么可怕的,这穷杆民办教员我早就当够了,一个月就这么二百块钱,够干啥。今天要不是正月里高兴,就不来开这个会。”梁民说的一半是气话,一半也是真话。民办教员二十五年,让他当的好寒酸,好伤心。同样是一个教员,仅仅因为身份的不同,人家一个月就是五、六百块,可自己……

“开会啦,开会啦。老师们都请进会议室,开会啦。”乡政府院里有人吆喝起来。听见喊声胡世兴急急地跳起来,快步如飞地向会议室跑去。梁民则慢慢腾腾地站起来,拍打着屁股上的尘土,悠缓地向会议室走去。

赵大安是在人们开始进会议室的这一刻才王朝马汉般赶地到,当他把自行车撑锁在院子里向会议室奔去时,院子里只剩下梁民一人还没有迈进会议室的大门。赵大安是和梁民并排横挤着走进乡政府会议室的,他俩进来时会议室里的长条靠背椅早挤的再坐不下一个人。好在后面还有一条板凳撂在那里没人坐,赵大安和梁民张望着就不约而同地坐了上去。

赵大安看着梁民不急不缓的样子就知道他不是村干部,全乡十八个村子的村干部他全认识,他当村干部二十五年了,能有不认识的村干部。梁民看着这个急急火火而来,核桃皮似的脸上淌着汗迹的上了些岁数的汉子,就知道他不是老师,全乡二百来个老师,不管是公办还是民办他全认识,他当民办教员二十五年,能有不认识的老师。两个人尽管坐在同一条板橙上,却不是一路人,他们只相互打量着看看对方,就扭脸扬脖子朝前看去。

今天的会议关糸着大家的切身利益,会场相当安静,二百来个老师都屏声静气地注意听。三几十个村干部也不好吵嚷,大家都静静地看着坐在前面,面对着大家的三个人。坐在主席台上的三个人从左数,一个是乡联校的校长白占伟;一个是县教育局局长杨明理;一个是乡党委分管文教的副书记马文革。他们三个把头凑在一起商量了一下,联校校长白占伟便立起身来,很明显他只是一个主持会议的配角。白校长站起来清下噪子,环视一下会场道:“现在开会,先请杨局长讲话,大家欢迎。”说着他自已先带头鼓起掌。

一阵稀稀拉拉的掌声之后教育局长杨明理开始讲话了。“同志们,今天这个会本来早就该开,黄书记在的时候就……”杨明理只说了这么一句,就神色紧强地扭头去看坐在旁边的乡党委副书记马文革。只见马文革也用一种疑惑的目光看着他。上届县委黄书记在涑水县只停了短短的三年,却干了几件大事,可是后来就莫名其妙地从县委书记这样一个重要的位置上离去了。现在涑水县干部圈子里都十分忌讳公开谈论到他。尽管大多数人私下里都肯定黄书记主政的三年,是涑水县各项工作发展最好最快的三年。新上来的霍书记霍启仁实际上就是板倒黄书记的人,他主政的这一年让许多人感到不实在。当然有这样感觉的都是些在位知情的干部,会场里这些乡村干部和小学老师们感觉不到。但愿他们永远不要感觉到。“今天这个会是在县委霍书记和其它常委们同意下召开的。”杨明理象青梅煮酒论英雄的刘玄德一样巧妙地把话题扭转过来。“……同志们,我们现在坚守的这块阵地不仅关乎着我们涑水县的未来,同样它也关乎着我们国家和民族的未来。我们要确保这块阵地成为一片净土,成为一片不会长出歪苗斜草的净土。”从杨明理渐渐涨红起来的脸堂上看的出他胸腔里已激起了狂潮。“下面我宣布具体办法。首先由各村的支书、村长选聘各村的校长,然后再由校长和支书、村长商量着选聘各学校的老师。如果选聘不上,不管你是公办还是民办一律待岗,等待下一轮选聘。当然我们是双向选聘,校长也可以选村长,老师也可以选校长。如果某一个校长选不下老师,就说明这个校长欠妥当。我再声明一点:我们所以要这样双向选择,就是为了在改革中探索出一条更切合实际的能显著提高我们教育质量的路子来。当然也有净化提高我们教师队伍的意图。好,现在就开始供需见面,互相选择吧。”

杨明理的话一完,寂静无声的会场一下就像炸了窝、开了锅似的轰吵起来。面对游戏规则的改变,面对骤然引进的市场经济的原理,有的人兴奋,有的人沮丧,有的人欢呼,有的人诅咒。但不管是兴奋沮丧,还是诅咒欢呼,眼下都在积极地活动,谁也不愿在改革的潮流中落伍,谁也不愿待岗回家,谁也不愿使自已未来的生活没有了着落。

前面的人早乱成了一锅粥,而坐在后面同一条板凳上的两个人却木然地相互看看没有动。赵大安之所以无动于衷是因为他心里有底,一来他的宝贝女儿牡丹不会落选,二来羊肠沟的校长也不用他操心。早两年黄书记就给他选配下最好的小学校长了,在黄书记两年前张罗着给羊肠沟盖起一砖到顶的希望小学时,就在全县小学教员里挑了一个拔尖最好的老师郭克礼到羊肠沟学校来当校长。郭校长还是小教高级哩,是全乡小学老师里最拔尖出众的人物。赵大安气定神安,只管在这板凳上坐着等郭校长来找。

看着前面一片哄乱的人群,坐在板凳上的赵大安觉的有些好笑。他抻长脖子往人群里瞅看了一阵,在人头攒动的人堆里他无法断定那个脑袋是郭克礼老师的。也许是张扬了一阵子感到脖子在些酸乏,他便垂下头来不再东张西望,“反正郭校长跑不了。”赵大安在心里这样说着,顺手掏出一盒烟,拈出一根刁在嘴上,伸手再摸遍全身却死活找不出点烟的火柴火机之类的东西。他这才扭过头看一眼坐在同一条板凳上的象个局外人一样的梁民,只见梁民低垂着头腿上放着一个奇强洗衣粉袋子,正专心致志地卷捏着旱烟。赵大安忙再拈出一根烟,向梁民递过去。像赵大安一样,梁民也没有说话,他只是举了举已经卷捏好的旱烟,示意自己有这个。梁民把自卷的旱烟含在嘴上,掏出火柴划着火却前举着伸向坐在一起的赵大安。赵大安赶紧把嘴上的烟对过去。在点烟的当口,赵大安翻起眼端祥起这个给自己点烟的穿着现今已很少有人再穿的中山装,头上谢了顶的梁民。梁民给赵大安点着烟后用同一根火柴再点上自己含在嘴里的旱烟。几乎在同时俩人都张嘴吐出一口烟雾,尽管他们抽的烟卷质量不同,但吐出来的烟雾却似乎是一样的。

“你是老师吧?”赵大安终于开口了。梁民只是沉沉地点了下头。“刚才领导说了,你还不赶紧着找人商量你的事情?”赵大安再说一句。

梁民不引人注意地轻叹一声,道:“选聘上咱就干,选聘不上咱就回家做咱的桩稼去。”

赵大安心里清楚了,原来这的老大不小的已秃头谢顶的人还是个民办。他想:一个人熬到这么大的岁数,还没有熬的转正,准是一个没啥本事的人,准是和村里的柳水福一样,懒的怕做庄稼,当民办教员又没本事转正。瞧他,都什么年代了,还卷旱烟抽。大多数人都是势力眼,当了二十五年村干部的赵大安也不例外。就这么一阵功夫,他就把坐在同一条板凳上的梁民看扁了,就像看透了本村的柳水福一样。

让赵大安看不起的柳水福和这个梁民有些近似相同的遭遇,不过柳水福当民办教员的时间要比梁民短十年。赵大安心里产生了轻视梁民的思想,于是他刻意在板凳上端直了腰杆,不再理会这个依旧还是民办教员的梁民。

坐在会场后面板凳上的梁民今天所以表现的如此疲塌,是因为他已对民办教员的工作寒心了恹倦了。其实平常他是一个很小心,很在意的人。二十五年来他兢兢业业孜孜不倦埋头于教学,生怕误了别人子弟,生怕叫别人瞧看不起。可是得了个什么结果呢?一个又一个远不如自己的民办同事都转成公办了,他们凭的是什么?凭的是关糸,凭的是会走后门。梁民真的恹倦这种生活了,今天要不是好心的妻子再三劝说,他真的不想来开这个会。

乱糟糟的会议室里,此刻被分成了十好几个疙瘩块块,这每一个疙瘩块子中间势必就围着一两个村干部,或是围着一个已被村干部选聘好的校长。

胡世兴已经完成了他的组阁任务,此刻正仰坐在长条靠背椅上志得意满地抽着烟。由于是仰坐着的缘故,他脸面朝天看着天花板,嘴里刁着的烟卷就像是矗在他嘴里的一个小烟囱,一缕淡淡的烟雾缭绕着从上面袅袅升起。真是有福之人不在忙,胡世兴再次为自己的好运气暗暗窃喜起来。

“老胡。”随着一声娇柔的喊声,胡世兴激灵一下端坐起来,由于动作过大过猛,那烟卷上长长的一截烟灰抖落下来,掉在脸上,那轻碎的烟灰在脸上溅开都迷了眼睛。“呸!”胡世兴吐掉嘴里的半截子香烟,掏出手捐擦揉了好一阵才把眼擦明。他抬眼看时,脸前立着一个风韵犹存的中年女人。“哟,贾老师呀。”其实胡世兴在听到一声“老胡”时就知道是谁在叫他。他怎能听不出她的声音,要不是听到这个声音,烟灰怎么会迷了眼睛。胡世兴迎着贾老师站起身来,却不由地向四下里张望。

贾老师叫贾萍,她和胡世兴曾经有过一段不同寻常的关糸。不过那都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

贾萍是二十年前接班顶替她母亲出来工作的,所以从一开始她就是令人羡慕的公办老师,尽管只是个初中毕业生。参加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