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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6 章节

我姑,我去。”就跑的没影了。来娃不吱声,也跟着跑出校门。梁民摇头笑笑,圪蹴下把毛蛋扔的一地书本一一拾捡起来。

“梁校长,你来这么早呀。”牡丹在一群学生的簇拥下走进校门。见梁民这么早赶来,她对自己的姗姗来迟有些不好意思。

梁民却急着问起另一件事:“赵老师,我昨天吩咐给你和小周老师的事,你俩办了没有?”昨天在乡政府开完会,梁民春潮般涌动的心中惦起一件事,二十五年来身为民办教员的梁民从没有当过哪所小学的校长。在乡党委副书记,联校校长和县教育局长的共同举荐下他被聘为羊肠沟小学的校长。从那一刻起他就暗下决心要干出个样子让世人看,梁民没有当过校长却抡转着在好几所学校当过老师,无论在那个村任教代课,开学这一天他总觉的缺少一点什么气氛,什么气氛呢?就是在电视新闻里看到的北京上海的小学在开学的这一天,老师学生齐刷刷地站在场子上,面对冉冉升起的五星红旗行礼致敬。那个时刻就应该有那样的气氛。可惜他不是校长,心里能想,嘴上不能说。说了就讨人嫌了。现在是一名真正的校长了,他就要把心中想象多时的梦变成现实。北京怎么了,羊肠沟怎么了。于是散会后他就问牡丹:学校有没有国旗。牡丹摇头说没有。再听说小春要带着牡丹去县城看歌舞演出,就托他俩买一面国旗回来。

听梁校长问,牡丹赶紧回说:“买下了,买了一个中号的。”

“这就好。”

说话间张群山也骑车带着铺盖卷来了。周小春蹬着摩托也卷着铺盖来了。柳水福领着一群自带笤帚簸箕哇哇叫的学生搞起卫生。百十来号小学生也基本到齐。老师却还有一个贾萍没到,看看时间不早了,梁民有些心急,却也无奈,他了解贾萍。他们曾在圪岔村学校共过几年事,如果不是她和胡世兴之间出了事,也许他们还会在圪岔村学校再待几年。

一阵“突突”声响,一辆三轮蹦蹦车驶进校门,引的满院正打扫卫生的学生都过来看,他们以为是哪个串村卖货的小贩来了。从三轮蹦蹦车后厢里跳下来的却是裹着围巾的贾萍贾老师,开车送她来的正是她下岗失业在街上租房子开小商店的男人詹学光。只见詹学光头上蓬松的乱发像个鸡窝,身上穿着一件仿羊皮造革黑笳克,两条胳膊肘上早磨脱的掉了革皮,露出一片月白色的粗帆布。詹学光跳下车在贾萍之前向梁民走去,他们原来是认识的,早几年因为胡世兴和贾萍的事,梁民曾劝慰过詹学光。

詹学光用双手搓揉着被一路凉风吹的有些麻冻的脸颊,嘻笑着来到梁民跟前说:“梁老师,我听贾萍说了,昨天多亏了你,不然咱就成了双职工下岗户了。来梁老师抽咱一根烂烂烟。”詹学光说着掏出一盒廉价的纸烟,散给梁民和旁边的柳水福一人一根。

梁民知道县百货公司采购出身的詹学光会说话,只是接了他的烟,没有理他的奉承话,叫牡丹帮着贾萍把三轮车上的铺盖,洗漱用具搬进她的房间。

“梁校长,我知道你是一个好人,咱老婆在你手下吃不了亏。在你手下咱放心。”詹学光玩笑似地说。

“你真能放下心?”从不开玩笑的梁民也跟着说了一句笑话。

已经跨上三轮蹦蹦车准备发车要走的詹学光接上说:“徐娘已老,四十岁的人了,还怕她跑了不成。”说完一脚油门,驾着三轮蹦蹦走了。

此时张群山、柳水福、周小春已领着学生打扫完卫生。操场中央的旗杆也端端地竖立起来。梁民过去拽着钟绳敲响挂在房檐下的铁钟,那浑厚的钟声飞越过学校的围墙,在整个村子上空传响起来。钟声落下,一百来号小学生齐刷刷地列队站在操场上。梁民和几个老师一并排面向学生站在队前。

“同学们,今天是我们新学期的第一天,我知道同学们已经历过不止一次这样的第一天了。尤其是高年级的同学,但是我相信今天的这个第一天会给我们每个在场的同学留下深刻的印象,甚至终身不忘。因为今天要在我们的校园里升起一面五星红旗,它和天安门广场升起的五星红旗一样……”梁民心里激荡起来的春潮通过他的语言喷涌出来感染了老师,更滋润了孩子们幼小的心灵。

梁民宣讲了一通爱国主义教育之后,宣布升旗。早已做好准备的周小春和牡丹,一人按下录音机的按键放出雄壮的义勇军进行曲,一人拉拽着绳索把在微风中猎猎舞动的五星红旗冉冉地升向空中。满操场的小学生都把右手高高地举过头顶,这是他们有生以来第一次学着电影电视上的样子真实而庄严地向五星红旗敬礼。

村口学校操场上升起一面红旗,引得羊肠沟满村人一片惊奇。尽管在人们的心里对这面红旗早司空见惯,但真正看到它在自已家门口升起,这还是第一次。

虽已是正月十七,但冬天残留的一点寒冷还没有散尽,人们还弥留在冬闲的散漫之中。闲散着无所事事的人们抬头看见学校升起一面猎猎飞扬的红旗,于是惊奇新鲜的乡亲们在巷套里吆喝着成群结队地向学校涌来。

肃穆的环境能使散漫的人群庄重起来,疲疲塌塌搂肩搭背侃说着闲话的人们涌进学校,一经看见满操场上向着红旗举手敬礼的学生子弟时,便一个个收敛住散漫表现出庄重。

像三年前这所希望小学竣工剪彩一样,学校里升起一面红旗引来了全村几乎所有的大人。聚到学校来的大人也和他们的子弟一样抬头仰视着在旗杆上猎猎飘舞着的红旗。随着这面红旗的升起似乎也有一丝希望在人们的心中升起。

吃午饭的时候,羊肠沟就像炸开的锅,热闹起来了。人们端着粗瓷大碗或蹴或站地聚在村中央巷口的碾盘石旁,一面嚼吃着碗里的饭,一面乱纷纷嚷说着学费的事。早上涌到学校看升旗的那种心境全然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满腹的忧郁和满嘴的牢骚。也是,一个学生娃要交二百块学费,对羊肠沟这个贫困的村子来说实在是太高了。有些家庭别说是二百块,就是二十块有时都一下拿不出来。羊肠沟的大部分家庭是猪圈里攒钱,鸡尻子里卖盐,全没有几家富余户。只有村支书赵大安一家日月过的红火,但他也不是靠在羊肠沟里的农业收入把日月过红的,他是靠在北京当军官的儿子儿媳每月固定的三百块钱汇款和女儿牡丹每月二百块钱的民办教员工资把日月过红的。就是村长柳小乱年轻能干,他的日月也和绝大多数村民一样,过的紧巴巴的。

这羊肠沟地薄不养人,往上数八辈子这村都没有出过有钱家。不是羊肠沟的老百姓不肯下力气干活,也不是不会干。实在是自然条件不行。它处在中条山前坡沿下,全村所有的土地几乎都是料结石头地,这种地别说是庄稼不好长,就是厚皮榆树都在上面长不好。羊肠沟人所以还能在这片土地上一代代繁衍生存下来,靠的是地亩宽,广种薄收勉强能吃饱肚子而已。

这几年在羊肠沟学校上学的学生每年的学费基本都稳定在八十块钱的水平上。这八十块钱对城里的学生来说也许不够一个星期花用,但是对羊肠沟的学生家长们来说就不算是个小数目,他们挣钱难呀。梁民为什么一来就要在这个已算不低的水平上再加马翻番呢?这不是因为梁民财头黑,手段狠。梁民根本就不是那样的人。他也是搬着算盘抠了再抠。最后才把学费定在最低的二百块上。实在是不能再低了,再低他就没法当这个校长了。

不知别的地方如何规定,反正涑水县南郭乡几十年传袭下来的规矩就是:公办老师的一切工资费用由财政拨付,而民办教员的一切工资费用则由雇用学校自行解决。乡村学校那比的上国家财政,乡村学校连一个蹦子儿都不生产,它只有加学费,从学生头上去起。原来羊肠沟学校在黄书记关照下,除牡丹外其他老师都是公办,他们的工资费用全都由县政财统一拨付。现在一下几乎都换成了民办教员,他们的工资费用只有在学生头上起。

实际上也就是比原来多收一万块钱,梁民他们新来的三个民办教员的全部工资和费用加起来满算才一万。一万块钱就能买下梁民他们三个人整整一年的劳动,这多么低廉呀。这一万块钱也许不抵一些人请一顿客,可是它加在羊肠沟学生的头上,他们的学费就翻了番,他们有些家庭就承受不起。这就是现实。唉,多不公平的现实。无论是对梁民,还是对羊肠沟学生家长都不公平。

因为学费翻了番,村子里吵闹成了一河滩。村支书赵大安作难地蹴在屋里双手抱住耷拉下来的脑袋,只是一个劲地抽烟。这是他当村干部二十五年又干下的一件瞎瞎事。但他并不过多地反思自已的失误,只是在心里不断地埋怨:黄书记不该离开涑水县,郭克礼校长不该离开他的羊肠沟学校……

笑弥佛一样福福态态的牡丹妈手里拿着毛线活,坐在哨门洞底下,用一句绵绵软软的:牡丹爸不在屋,到乡里办事去了的话,挡住所有找上门来的人。牡丹妈的话让村民们信,也让村民们不信。但不管信与不信,谁也不好意思从牡丹妈腿上跨过去进屋去探个真假虚实。

“三婶。”赵疙瘩,也就是四年级学生赵毛蛋的父亲叫着三婶,过来在牡丹妈身边圪蹴下。这赵疙瘩叫三婶是实叫,他是赵大安亲侄子。

“疙瘩,你三叔到乡里办事去了,不在屋。”牡丹妈还是用那句话唐塞着亲侄子。

这个赵疙瘩心实的就和他的名一样,他在三婶跟前蹴下后就不再吭声,也不理会三婶的话,只是一根接一根地抽烟。牡丹妈心里就慌乱起来,一来怕他再张口借钱,二来怕他冒冒失失地走进上房。

赵疙瘩长长短短的没有少在三叔三婶手里借过钱,十块八块借过,三十五十借过,百二八十也借过。赵疙瘩在三叔三婶屋里来来去去的很是家常。他有时明明看见三叔三婶坐在当院或是站在哨门洞外,就不声不响一个人踅进上房打开电视看。

“三婶,学校里开学了。”疙瘩没话找话地说。

“知道,早起学校升旗我还去看来着。”牡丹妈赶紧打岔。

其实赵疙瘩吐到嘴边的话已经岔不开了,他来就是为了说这话:“今年娃的学费涨了一百多,我想找三婶调二百块钱。”赵疙瘩憋在这里半天,终于把话说出来了。但他没说借,却用了一个很中性的“调”。看来玩文字游戏不只是文化人的专利,就是这拙实不识字的赵疙瘩也能玩的转。

牡丹妈的笑脸没有变,她依旧是笑眯眯地说:“好我的疙瘩,年节前你三叔刚给你调了一百块钱。再说,你振山兄弟还没有把钱捎回来,就是想给你调当下也没有。”

赵疙瘩窝着眼看着他的亲三婶那张福态的笑脸,不再言语了。娘儿俩干坐在哨门洞下,一个有一搭没一搭地织着毛线活,一个一根接一根地抽着烟。看着侄儿这副模样,牡丹妈心软了,她叹口气道:“疙瘩你先回去,等你三叔从乡里回来,我给他和牡丹说说,让他俩给你拾掇些。”

疙瘩这才从哨门洞里立起身,但他没有要走的意思,他探着身子往院子里直瞅,瞅着瞅着就说:“我到屋里看会电视去。”

牡丹妈噌地一下就从小杌子上立起身,她可不能让疙瘩进去,她才一再地说他三叔不在,到乡里办事去了。疙瘩进去不就露底了吗?她推住已迈开步的侄儿说:“今儿个没个好电视。走走,我还有些事要出去。你黑了再来看你三叔和牡丹给你拾掇下钱没有。”

赵疙瘩虽让三婶推的没让去看电视,但心里还是满喜欢的,因为三婶答应给他拾掇钱。打发走侄儿,牡丹妈再不敢在这哨门洞底下坐了。每年春上开学的时候,她这屋里都断不的有人上门说恓惶道可怜的来借钱。凡是找上门来的不是沾亲带故的就是门前左右的,谁来了你能说个不字。今年越发的涨了学费,来的人会更多。除了借钱的还有恼着脸来问话的。不及干脆锁上门出去躲躲的清静。牡丹妈这样想着就进屋里给依旧耷拉着脑袋闷声抽烟的男人打了声招呼,就出来锁上门,抱上毛线到村东头的梨花家串门去了。她所以选中梨花家,是因为梨花家和她家一样,没有上学的小人。倒不是为了讨清闲,关键是不会引来借钱调款的麻烦。

面对全村吵闹起来的乡亲,村长柳小乱没有像支书赵大安那样做了缩头乌龟躲藏着不敢出来见人。昨天晚上他从赵大安家出来时就预料到今天会是这样,尽管这样的局面全是因为赵大安工作失误,思考不周造成的,责任不在他柳小乱身上。但他不能袖着手儿在一旁看笑话。赵大安毕竟是他好朋友赵振山的老父亲,再说自己身为村长也有责任出来安抚群众。柳小乱在家里,在巷套口安抚住几帮子因娃们涨了学费而气咻咻,骂咧咧找上门来问话的村民。柳小乱尽管干村干部时间不长,但他比干了二十五年的村支书赵大安还要有威信。倒不是因为他比赵大安更会说更会干,论起说话他不一定比得上赵大安。但村民们就是肯听他的,他只是比赵大安多了一点——公道。除此而外就是还有一身死力气,拳头伸出来比碗大。这样的人说一句话谁敢不听。早两年搞计划生育,赵大安总是要让人指着脸骂上一阵子。可去年乡里搞计划生育的人跟着柳小乱在村里做了几例手术,却没有一个出来吵骂的。柳小乱撑的住台面。

吃过中午饭,闲淡没事的村民们又聚集在街口上的碾盘石旁说起学校涨学费的事情。才说了几句人堆里就有人骂起来,有骂学校新来的校长的,有骂支书赵大安的,也有骂社会风气不好的。但绝没有人捎带着骂柳小乱。“这真是鬼世道,不让老百姓活了。”有人叹息着。“都是赵大安龟孙子做下的没把儿的事,他咋不出来见人?”“他哨门吊着一把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