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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8 章节

该如何应对,在他那光光的秃脑门上立时就浸出一片密密的细汗。

“怪不的中午饭吃的是糠心萝卜条,原来人家是嫌咱长了学费呀。”女人的想像力就是丰富,贾萍首先联想到的就是刚刚撂下碗的这顿乏味的中午饭。

“咋办哩,咋办哩。”老实的梁民手里捏着装旱烟丝的奇强洗衣粉袋子,想不起卷捏旱烟,却一味焦急地问着大家。

“咋办?因为啥说啥。实际情况是啥就是啥,学生家长们来了,咱就和他摆道理,一项一项地说,这有啥不能说的。谁要嫌学费高,谁就别上学,都不上学来,咱也用不着在这羊肠沟里待,又不是什么好地方。”也许是因为这第一顿饭吃的心里窝了火吧,张群山倒来了火气。

“就是,这地方咋就叫个羊肠沟,一听这名就让人心里不畅快,还穷的连学费都交不起。”贾萍接住张群山的话,有意乜斜着柳水福这样说。

柳水福梗着脖子咽下一口唾沫没有说话,他知道只要一开口,少不的要和贾萍吵上一仗,鸡不和狗斗,男不和女斗,何必和她一般见事,柳水福别过脸去看梁民。

张群山的话提醒了梁民,他赶紧坐下,在桌子上列起各项费用。张群山三人悄声静气地坐在那里不再吭声。

学生们吃完饭已经到校,院子里起了一片嘈杂。“不要让学生们在院子里吵,张老师去打钟上自习,让学生们都进教室去。”看着梁民的情绪有些烦燥,贾萍跟着张群山一道出去。

钟声响过之后,学校院子里的一片曹杂立时就平伏下来。梁民这时有些后悔,后悔不该冒然答应来这羊肠沟学校当什么校长。吃苦受累他不怕,他本来就是吃苦长大的农民子弟,有什么捱不过去的苦呢。可他受不了被人误解和小看,他为人师表当了二十五年民办教师,虽没有学下满腹经伦,但也懂的起码的仁义道德,他原本怀着一腔热情兴冲冲地来到这一般人不甚愿意来的羊肠沟,还没有开始上课,倒先惹下一场是非。

梁民和几个老师在学校里没有等上柳水福所说的那么一群由柳老闷兄弟引来兴师问罪的人,倒等来了羊肠沟村的村长柳小乱。

柳小乱是在制止住由老闷兄弟挑头起事的一伙人后,来到学校的。他本想和村支书赵大安一道来,不巧赵大安家哨门上挂着铁将军,他只好一人前来。

今天是开学头一天,就是今天村里不发生因涨学费而闹腾起来的事,他也要来学校看看新来的老师们。作为一村之长柳小乱有这个水平。发生了事,就更应该来。

“梁校长,村长来了。”是柳水福把柳小乱引荐给梁民的。

听说进来的这个年轻汉子就是村长,梁民自已先紧张的不行,他怕村长身后再跟进一群人。他怕柳水福刚才说的事情真的出现在眼前。梁民紧张地用双手在身上摸了一圈,他想掏摸出一支烟让村长抽。可惜他身上除了那个奇强洗衣粉袋子外根本就不曾装过一盒象样的纸烟。

“梁校长,早就听人说起过你。”柳小乱看出梁民的慌乱和紧张,他大大方方地像城里人一样向梁民伸出手去。

梁民赶紧握住柳小乱的手。“啊,村长同志你坐,柳老师给村长倒一杯水来。”梁民一边给小乱让坐,一边让柳水福去倒水。

“不客气,不客气。”小乱止住柳水福,再转向梁民道:“不是还有几位老师吗?”

“我给咱喊去。”柳水福转身出去叫其他几位老师去了。

梁民拙纳的不知如何是好。现在正上的是自习课,又是开学头一天,老师们都能腾的下手,一叫就都过来了。因为涨学费的事在村里吵闹的利害,老师们以为村长是专为这事来的。因此进来只是点一下头,谁也不开口说话。

还是柳小乱先开的口,他掏出一盒自已常抽的廉价烟,给每个老师散了一根,同时就把话扯开了:“今天开学,本来老支书要和我一道来看看大家,不巧他有些事去乡里了,所以就我一个人来了。”从小乱的神态以及从他的这句开场白上梁民几个人感觉不到什么异样,于是心里也稍稍实在一些。“大家知道。”柳小乱继续说。“咱羊肠沟是个穷地方,全村没有几家有钱富裕户。老师们到咱这穷地方少不的要跟上受些罪。可能老师们也知道,刚才放学吃晌午饭时一些学生家长听说学生的学费涨了,并且还涨的不少,有些就人想不通,就在巷套口上吵闹起来了……”

这时梁民赶紧拿起一桩桩一项项,细细开列好的学校全部费用的单子解释说:“村长,咱学校的每一项开支费用都是有根据的,都……”

小乱接过单子,并没有看,也不听梁民的解释。只管说自已的:“吵也罢,闹也罢。只要他不吵闹到学校来就行。学费是涨了,不涨行吗?昨天晚上老支书从乡里开会回来,我就把账算过了,可能和这单子上的账一样,甚至比这单子上开的还要多一些。”柳小乱说着扬扬手里梁民给他的那张单子,继续说:“一年二百块的学费,在咱全南郭乡恐怕是最低的了,你们对的起咱羊肠沟的老百姓。老师们,我可以负责地说,咱羊肠沟虽穷,但羊肠沟人还是明理懂事的,学校所需的费用和老师的工资是要保证的。”

柳小乱的一席没有豪言壮语的表白廓清了梁民几人心里的芥蒂,他们舒展开眉宇间拧结的疙瘩,会意开心地笑了。

听完柳小乱的宽心话,梁民和几个老师都笑了,可柳小乱自已怎么也笑不起来。他在学校里也有一双上学的儿女,和绝大多数羊肠沟村民一样,他也一下掏不出这四百块。过完年他才七拧八凑地准备下二百块钱,按原来的标准是够了。可谁想的到这突然间就变了呢。那缺下的二百块到什么地方去借?别说是二百块,就是一分钱也能难倒英雄汉。但总不能因为这二百块钱,就让儿子或是女儿中途辍学吧。

柳小乱从学校出来就一路想着这件揪心事。小乱有一对刁皮可爱的儿女,儿子十岁,上四年级。女儿七岁,上一年级。他给儿女起了一对有意思的名字:博宇,博雅。柳博宇,柳博雅这样的两个名儿在羊肠沟一群毛毛蛋蛋的名字里是很有些新意的。尽管名字只是一个人在这世界上的一符号,并没有什么实际意义,但它多少寄托着大人的一点期望,多少证明着大人的一点水平。柳小乱和赵疙瘩的长辈是同一类不识字的羊肠沟农民,所以他们给各自的儿子起下的只能是:疙瘩,小乱这类的名儿。柳小乱和赵疙瘩就有了区别,至少柳小乱在北京郊外当过几年兵。他见识过更大的世面,他对自已的儿女寄托着更美好的希望。

回到家小乱见媳妇金银焕正在院子里给猪儿馇食,就过去帮忙。

“你又和半憨老闷吵仗了?”银焕问。

“谁说的?吃了没盐饭了和他吵。”小乱否认着。

“还嘴硬,人家都见着你在巷口上的凶样了。”见银焕再说,小乱只好如实地说了发生在巷套口上的事。“展眼住四十里走的人了,不要再出去惹事了。”银焕最不放心的就是小乱的火爆子脾气。原来年轻的时候常常因为一点芝麻小事和人打架吵嘴,尽管这两年当上村长变的稳当了,但她还是不放心。见小乱不再言语,银焕便换了话题,也变了口吻,说:“你成天给别人说话和事,咱自已的事你倒不放在心上。”

“啥事?”圪蹴在锅灶帮着烧火馇猪食的小乱扬起头问道。

“啥事?你的儿女就不上学了?你把他们的学费准备下了没有?”银焕恼着脸说。

柳小乱不吭声地搔搔头,定定地看着搅馇猪食的银焕。儿女的学费还缺二百块,今明两天学校就要交。柳小乱一点也不想让孩子幼小的心灵受到伤害。可他眼下确实拿不出这二百块钱,要想在羊肠沟村里借凑二百块钱是万不可能的,羊肠沟大多数人家和他一样都在愁着学费呢。就是赵大安个别几家宽余户恐怕现在门杆也快让人踢蹋了。当然,柳小乱真要是去找赵大安开一下口,这个问题还是能解决的。但是他开不了这个口,柳小乱不是死要面子活受罪的人,他实在是看不惯赵大安核桃皮似的脸上皱起的一片施恩布惠的神态。他宁愿去求别人,也不愿去求赵大安。可是在羊肠沟只有赵大安家有钱,不求他就再没可求的人了。

柳小乱不求赵大安,就把心思用在自已媳妇金银焕身上。银焕根本没有攒下什么私房钱,她一心一意和小乱过日子,从没有操过二心。这一点小乱明镜似的。但银焕有一个有钱的娘家哥,小乱想通过银焕到那里去借调一点。看着媳妇的脸子,小乱讪讪地说:“要不你回南郭娘家一趟……”

柳小乱的话没有说完银焕就变了脸色,她嗔怒地看着丈夫,说出来的话就有了味道:“你认人家是舅子,人家认你是妹夫吗,就是他现在认了,咱也不认他。咱是穷,但穷的要有志气。”银焕说时眼里就闪出泪花来。小乱垂下头也不再说话了。

柳小乱媳妇金银焕的娘家就在南郭乡街上,她父亲亡故的早,母亲是个残疾人,她有个哥哥叫金银贵。由于母亲残疾,哥哥早早地娶回一房媳妇。谁知这个媳妇心眼歪邪的厉害,一过门就对残疾婆婆和未出门的小姑刻薄起来。银焕的哥哥银贵又是一个怕老婆的把式,他不但不敢管教刁蛮的媳妇,有时还顺着媳妇给母亲和妹子脸色看。真正让银焕和兄嫂断了来往还是因为他柳小乱。

银焕出落成一个水水秀秀的大姑娘后,她心眼歪邪的嫂子却想把她聘给自已娘家有小儿麻痹后遗症的弟弟。银焕这时已经人介绍认识了羊肠沟村的柳小乱,她不听任嫂子的摆布,毅然决然地嫁给了小乱。

由于嫂子从中作梗,银焕的亲哥银贵也不满她嫁给小乱,他威协说:“你要是嫁给那个穷村子里的穷汉,就别想再回这个家门,也别想拿走一分钱的赔嫁。”

银焕真的就是干身一人走进小乱的家门的,她没有带过来一分钱的嫁妆,她也没有经历过迎亲嫁娶的那份喜庆热闹的场面。她离开那个家门后便再没有重新踏进去过,就是在母亲过世下葬的那一天,她也没有进那个家门。

然而在银焕出嫁离开的这十多年的光景里,她的兄嫂却把日月过的风光起来,成了南郭乡街上数屈一指的富户。这几年有钱了,再加上小乱也当上羊肠沟的村干部,两家年节上先让孩子们走动起来。毕竟是砸断骨头连着筋的正经亲戚,今年年上金银贵亲自提上一包丰厚的礼品上了穷妹子的家门,千邀万请地想要妹子回门走动走动。银焕是个直直人,她好了伤疤没忘疼,她怎么能再进那个家门。

要不是今年亲舅哥亲自提着礼品上门来赔情,小乱万万不会说出这句让媳妇伤心难过的话。

银焕叫小乱停了火,她把馇好的猪食舀两瓢倒进泔水桶里,然后提着泔水桶向院角的猪圈走去。小乱压灭锅灶里的剩火,拍打着手上的灰土,直起腰也跟在银焕身后向院角的猪圈走去。两只肥肥的猪儿把长长的嘴巴伸进食槽里,鼻眼里吹冒着泡儿“吧唧吧唧”争吃着银焕才倒进去的食。看着吃食的猪儿,小乱和银焕同时抬起头看着对方,他们不约而同地想到一起:卖掉一口猪,让儿女上学。在他们传递的眼神中流露着的不是安贫乐道的无奈,而是向贫困挑战的决心。

今天村里所发生的一切赵大安都清楚地知道,他在心里真真地佩服起小乱,何止是佩服,简直是真真地感谢起小乱来了。他没想到柳小乱会如此这般地替自已挡了水,要不是小乱挺身出来挡住柳老闷他们,这一伙人真要闹到他的家门口来,少不的又要生一肚子气。“真是不遇事不知人啊。”赵大安感叹着回想起和柳小乱共事一年多来的情形。想着他便觉的愧疚起来,觉的自已对不住人家小乱。自己这一年多来颐指气使地总把他当成小孩子一样看待,他是和儿子同岁,那也是三十大几往四十里奔的人了。三十而立,小乱已是个拿的起放的下的人物了。

电视开着,赵大安仰坐在沙发上抽着烟并不去看电视,只是一味地想着心事。旁边织着毛线活的牡丹妈看着窗外快要暗下来的天色,想起晌午间侄子赵疙瘩来借钱的事儿,便悄声说:“毛蛋开学还没攒下学费,响午间疙瘩过来说来着……”

赵大安“哧楞”一下把仰坐在沙发里的身子端坐起来,他这么猛然间一动,把牡丹妈吓了一跳,以为男人又要数落她多管闲事。她知道男人一见疙瘩来借钱就叨烦地说:疙瘩是扶不起的阿斗。就拿自已的儿子比着说:祖上传下来的一根蔓咋就结出两样的瓜。牡丹妈正准备受话,不想男人却说出另一层意思:“你说小乱俩个娃上学,他给娃的学费攒下没有?”牡丹妈怔怔地看着男人,一时摸不透他的心思。“小乱今个给咱挡了水,帮了忙,咱就要有谢人家的意思。我估计他手里也不松快。”赵大安像是给牡丹妈说,也像是给自己说。说着他从腰里摸出钥匙串子。赵大安在村里当家,在屋里也同样当家。从年轻上开始他就没有怕过老婆,屋里屋外的事从来都是他说了算。

赵大安摸出钥匙起身打开柜门,拉开里面的暗屉,从里面捏出几张伍十元的票子。牡丹妈已醒神明白过来,知道他是惦记着人家小乱的好处,是要给小乱的儿女送学费去。牡丹妈是个心善明理的醒事人,她从不给男人添烦加乱,在男人跟前顺的和水一样。在家里也不撑财权,啥事都由着男人去办。对了,她喜眉笑脸说好。错了,她不言不语不吭声。

今天在巷套口上小乱挡住老闷一杆人的事她也是知道的,所以她对男人要办的事从心里说也是同意的,但她知道小乱有个反毛子脾气,于是她还是吩咐男人道:“去了把话说园些,别让人觉的咱是上杆子巴结呢。”

“知道。”赵大安应一声揣好钱顺门走了。出哨门时正好碰上低着头走进来的侄儿赵疙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