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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9 章节

“三叔。”疙瘩收住脚喊一声。

行色匆忙的赵大安脚都没有停下来,只是说:“你三婶在屋里。”就匆匆地走了。

疙瘩瞥一眼三叔的背影,心里起了疑虑,他以为三叔情知他晚上要来借钱,是有意避他,才这样日急慌忙地出门去了。疙瘩虽是个笨拙人,但肚子里的这点弯还是能转过的。心里有了这样的想法,不善掩饰的老实人脸上也就自然有了为难不悦的表情。当他疲疲塌塌地走进上房门时,他三婶一眼就看出他脸上的表情,她就感到有些愧疚。“疙瘩来了,吃过没有,给你舀一碗米汤?”牡丹妈还和往常一样热情周到。说心里话,牡丹妈是挺喜欢这个笨笨拙拙的侄儿的,家里不论有什么重活,只要召呼一声,疙瘩就会闷声不响地去干。她俩口子老了,儿子又不在跟前,牡丹是个姑娘,早晚是要嫁出去的,跟前没个得力人行吗?牡丹妈想的挺实在,挺周全,也挺远。

疙瘩没有坐在空着的沙发上,而是坐在一个低矮的小杌子上,他来了常坐这个小杌子,习惯了。“三叔咋就出去了?”疙瘩坐下后,木木地问一句。

牡丹妈解释道:“你三叔出去找人说一句话,一阵就回来。”

“三婶,你没有给三叔说我调钱的事?”直肠子的笨疙瘩直楞楞的一句话,把他的好三婶问的一时答不上来。牡丹妈是真心想帮他的,刚才她还在他三叔跟前提说起他来借钱的事情。谁知他三叔却动了另一番心思,没有明回答她的话,就急急地揣上钱走了,他先脚出去,疙瘩后脚就进来了。疙瘩再这么直楞楞地一问,牡丹妈可就真的做难了。今天赵大安碰上这么多窝心憋气的事,她不敢再多嘴说事,刚才试着说了一句,还没探明他的心思,他倒走了。牡丹妈不当家,她没有柜子上的钥匙,既是想借给疙瘩钱,她也取不出来。她身上倒是有几块钱另钱,但那解决不了毛蛋上学的问题。“好疙瘩哩,你宁宁坐着等着,你还不知道今天那一摊子事情,我给你三叔说来着,他心烦的没吱声,等一阵子你三叔回来咱慢慢给他说。”疙瘩不放心地看着三婶那张福福态态的笑脸,只好等着。

说话间天黑下来了,一群门前门后看电视的邻居都过来了。他娘儿俩便也不再提说钱的事,陪着人们看起电视。

在天要擦黑的时候赵大安心绪不宁地走进柳小乱家的哨门,多年来他从没有上杆子给谁送给钱,都是人们恬着脸来向他求情告借的,那样的时候看着上门来乞求者脸上的刻意奉承,赵大安心里便感到满足,不管他借与不借都能说几句便宜话。其实赵大安是个顶小气的人,一般人是不好从他手里借到钱的。除非你三趟五趟地跑着求他。也难怪,赵大安也是这羊肠沟里土生土长的庄稼汉,也是吃黑馍受穷长大的,这样的人自然就把手里的钱看的和金子一样贵重。

赵大安走进柳小乱家的哨门后听的屋里乱嗡嗡地有许多人在说话,他便犹豫起来,不知是进屋,还是不进屋。进去吧里面人多,肯定不能说钱的事。不进吧,又不忍心,他想知道这一屋子人是在说些什么。赵大安当村支书二十五年,家里又有二十一摇的大彩电,多年来他那里才是村民们聚集的地方。这柳小乱当村长一年多,家里连台黑白电视都没有,人们咋就能在他这屋里坐的住。

赵大安到柳小乱家来过几次,每次来这里都是清清静静的没一个人,今天这是咋了?其实赵大安只要留心一下就会明白今天人们为什么会聚在没有电视的柳小乱家,可惜他没有留心,他太关心自己了,他没有把一件大事拾进自己的耳朵。晌午间柳小乱挺身出来挡住柳老闷一杆人后,站在巷套口上说了一句石破天惊的话:明天跟上我出去到大地方打工挣钱去。有了小乱的这句话,那些羊肠沟想挣钱的青壮年汉子们就纷纷涌来打听进一步的消息。小乱的话不是空穴来风,他在南边办公司的战友,昨天就坐在他家的炕头上,还给他留下一张写满了头衔和电话号码的名片。

屋里的声音乱嗡嗡的吵成一片,赵大安在院子里听不清一句,不能再这样呆呆地站着了,要进要走的定下来,赵大安这样想。要是让出来进去的人撞见就没意思了。他扭转身想走,但终于还是挺着头推开了小乱的屋门。

赵大安的突然出现使屋子里原来乱嗡嗡的吵声寂静下来。他毕竟是羊肠沟村的支部书记。

“老支书,你来的正好。”柳小乱从坐下一地的人群里站起来,再要下那张被人们不断传看的名片,把它递给赵大安的时再前前后后把事情说一遍。

听柳小乱说完,赵大安端着那张名片瞅看了好一阵,再看一眼这满屋里的人们兴奋起来的脸堂,他不无嫉妒地说:“好小乱,有这样能挣钱的门路,咋不早说。”

“没有十成的把握不能说,要不是我战友亲自登门,这事还不能这样张扬。老支书来坐下,咱们好好商量商量这事。”柳小乱把赵大安让坐下。

赵大安在一个很显眼的位置上坐下后,开始和大家商量起来,这既能说是村委会,也能说是群众会,这样的会议没有主持人,不要记录员,但它却能形成一个绝好的决议。这就是现实生活中的羊肠沟。

从小乱家出来已快半夜,赵大安当然没有谈钱的事,那样的场合能说:“小乱你儿女上学没钱,我来借给你。”这话是不能说的。钱的事没有说成,却听着小乱神彩飞扬地说了大半夜。赵大安感到心里酸酸的,他第一次感到自已老了,他在羊肠沟英雄好汉了二十五年,今天终于感到自已不似从前了。搁在前二十五年就是十个柳老闷也不敢立在巷套口上叫着赵大安的名字骂?搁在二十五年前柳小乱敢不叫赵大安就聚一帮子人在屋里谈说村里的事?赵大安莫名其妙地有了一种惆怅一种失落。

赵大安回到家,屋里的灯还亮着,电视机还哇哇地开着,牡丹妈却偎着一条棉被滚在炕角里睡熟了。侄子赵疙瘩歪在沙发上嘴里流着涎水像拉风箱似地打着呼噜,旁的看电视的人早走了。赵大安关了电视,没好气地唤醒娘儿俩。

赵疙瘩睁开腥松的睡眼,看着三叔恼着脸站在跟前,便从沙发上立起来喃喃地说:“三叔你回来咧。”

“你是看电视来了,还是睡电视来了,要睡回你屋里好好睡去。”赵大安数说着疙瘩。他把眼看不上这个侄儿。

赵疙瘩没奈何地垂手立在当屋,没有要走的意思,只是拿眼不断地瞟看着在炕角里坐起用手梳挽着头发的三婶。他那里能走,他在这里苦苦地等了半夜,是三婶许下说等三叔回来要调给他钱呢。没有钱交不上学费,儿子毛蛋明个一早就嚷的不肯再到学校去。

牡丹妈拢着睡散了的头发,看着疙瘩那副恓惶可怜样,不得不替他说句话:“疙瘩娃等你半夜了,是想调一百块钱,好让毛蛋上学。”

赵大安一进家门就知道歪睡在沙发上的侄儿是等他回来借钱的。“要多少?”赵大安生硬地问。

“二百块。”疙瘩的发音有些颤,平常他就怕这个核桃皮似的脸上常布着恼气的三叔。

赵大安把手伸进怀里从内衣口袋里掏出四张五十块钱的崭新钞票,在把钱递给侄儿的同时严声道:“明个把家里安置安置,到小乱跟前报个名,跟着人家到外面打工挣钱去。”赵疙瘩瞪着一双迷惑的眼睛,不知三叔说些什么。“明个到小乱跟前好好问问。”赵大安恨铁不成钢地把钱摔到侄儿疙瘩手上,不想再给他解释。

“哎!”疙瘩拿上钱欢欢地走了。

涨学费的风波在村干部的协助下平复下去了,但却在梁民心里留下深深的烙印,使他深感自己肩负的责任和面临的挑战是多么的巨大。在一个贫困的有许多家庭掏不出学费的村子里当校长,这决不是一件轻松愉快的事情。

闹学费的风波虽已平息,学校也正常开课。但是有几个学生因确实交不起学费而辍学回家了,其中就有五年级的班长柳来娃。这柳来娃正是柳老闷的儿子,更重要的是他是班上学习最好的学生。何止只是学习好,就羊肠沟学校来讲,柳来娃简直就是一个神童,他的智力大大地超过其他同学,从一年级到五年级每次全乡会考,他都是第一,并且还不偏课,无论是逻辑的数学演算,还是形象的语文理解他都行。当然才代课任教几天的梁民并不祥细地知道这些,他是听熟悉本校情况的赵牡丹说的。这样的学生如果现在能够得到及时良好的教育,也许将来真的能成为国家需要的栋梁。如果现在得不到及时良好的教育,那么他长大以后也只能象他的父辈一样成为这羊肠沟里一名没有作为的农民。

不管他们将来是否会有所成就,当务之急是把他们寻找回来,他们毕竟只是十一二岁的孩子,让这么小的儿童离开学校,走入社会那是一种罪孽,是我们这个时代再也不能容许发生的事情。下午放学后,梁民把几个老师招集到一起商量着该如何办。

几个老师才坐下,梁民还没有把意思说清,教室里就传来学生打闹的叫声。梁民起身正要出去,四年级的女生柳来娣倒揉着泪眼,哭着喊报告来找校长。“怎么了?”梁民当着几个老师的面板着脸问一句。

柳来娣一边呜呜哭着,一边告状说:“赵毛蛋值日不带自已家的笤帚,他抢我的笤帚。我不给,他就连搡带打地夺去了。”

听了小来娣的哭诉,梁民真有些哭笑不得。因为收不起学费,学校没有钱,连学生值日扫地用的笤帚簸箕都买不起。只好通知当天值日的学生从家里自带笤帚簸箕来学校打扫卫生。小学生那有那样的记心,不是你忘了,就是他丢了。每天下午因为笤帚簸箕的事,总是要吵闹上一阵。

听说是赵毛蛋捣乱,牡丹起身拖着来娣出去为她评理说事。被这笤帚簸箕鸡毛蒜皮的事情一搅闹,梁民已经开始的话头再说不下去。说什么呢,孩子失学是因为交不起学费,连一把笤帚都买不起的学校面对这种情况能有什么作为?和自己的学校一样,这几位老师谁也拿不出一笔多余的钱来资助自己失学的学生。

梁民几个民办教员一个月仅有二百块钱的工资,又都恰逢中年,上有老,下有小,自己一摊子的家用开销尚且顾不过来,那还有精力顾及旁人。贾萍倒是个公办老师,一个月有六百来块钱的工资收入。但她全家市民,男人下岗失业,女儿又在县中学读高中,一个月下来也是干打干紧打紧。

这事情明摆着不好商量,梁民无奈地看看大家,低下头又掏出他那个油油腻腻的装旱烟丝的奇强洗衣粉袋子,默默地卷捏起旱烟。校长不吭声,其他人谁又愿多管闲事,多担不是呢。

反正已经放学,在那里坐都是一样坐。柳水福也不急着回家,他蹭到梁民跟前,要了一条裁好的纸条,拿过梁民捏在手里的奇强洗衣粉袋子,也卷捏起旱烟。

牡丹处理完赵毛蛋和柳来娣的笤帚簸箕的事情,重又回来。她活闪着一双大大的水灵灵的眼睛,丰满红润的脸上闪耀着一片欢喜。这牡丹长的让人耐看,她不是那种艳丽夸张的美,也不是那种庄重矜持的美,而是一种质朴自然的美。牡丹的面容长相真是在批判中继承了父母双亲遗传基因中那些活泼美丽的东西,她满脸上的东西全像母亲,唯独一双大眼睛像父亲。真是鬼斧神工的造化,两个并不完美的男女结合后变异出来的女儿竟是如此的叫人耐看。怪不的她的同学周小春再见到她时就不想离开。“咋,这么一阵阵会就开完了。”活闪着大眼的牡丹看着静默不语的老师们,以为事情已经商量妥当了,“是咋定的?是不是咱也要学一回电视上的事情,给希望工程捐款使失学儿童重返课堂?”

几个沉默不语的老师都把目光集中到牡丹身上。她咋咋唬唬地说出来的话正是梁民吐到嘴边又咽下去的话。牡丹说这话时就像少先队员学雷锋做好事一样轻松活泼,而梁民却感到它重若千钧。听牡丹替自已把话说出来,梁民不仅眼里闪出光,就连他那光秃的脑门也显的光亮起来。“小赵老师,说说你的想法。”振作起来的梁民,怂恿着牡丹想再听听她的想法。

受到鼓舞的牡丹闪着一双水灵灵的大眼,依旧轻松地说:“要是定下来捐款助学的话,我捐一个月工资二百块。你们一个人捐二十块钱,一共三百块,三个失学儿童按原来的标准一人一百正好够。”

凝重的空气骤然间被一阵清风吹散,这清风是从牡丹红润的双唇间吹出来的。大家在经济上虽然都紧张,但牡丹自告奋勇扛起大头,余下的一人只拿二十块钱,这还是能拿出来的。用二十块钱就能干一件安慰心灵的行善积德的好事,用二十块钱就能干一件也许会让别人感戴一辈子的事情,谁还会再吝啬这二十块钱。

梁民吁一口气,浑身紧绷着的神经松驶下来,他正斟酌着词句想说一句表扬牡丹的话时。贾萍却先开了口:“梁校长,我捐五十块。”梁民一下怔住了,他想不到现在的贾萍会有这般作为。在梁民印象中贾萍一直是原来年青时在圪岔村学校的模样:轻浮风流,只占便宜不吃亏。梁民不由的把关注的目光从牡丹身上移到贾萍身上。她虽不似年轻时漂亮,但依旧有一番风韵。正像她男人送她来时说的那样:徐娘半老。一向言迟语慢的梁民开始另眼相看待贾萍了。

“既然有人肯多掏,那我的一份就免了。”已经开始活跃起来的气氛被柳水福一句话打压下去。

这时梁民不得不赶紧说:“噢,捐钱助学咱是自愿的,捐多捐少没有指标任务,只是根据自己的经济情况和意愿而定。刚才小赵老师和贾老师已经表了态,我是校长,我也捐五十。”由于柳水福的态度,梁民再不能说一句表扬牡丹和贾平的话。

“我也捐五十。”周小春举手也爽快地表了态。

张群山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