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梁民把含在嘴里的只剩下一个屁股尻子的自卷旱烟“呸”的一声吐出去,这才把头扭过来,有些不解地瞅看着这位原来连普通数学题、一般生字都不会,而今早就成了公办老师的同事,问:“啥内容?联校里的会总不会开成公安局枪毙人的会吧。”

“好我的你呀。真真一个实疙瘩。”胡世兴说着向梁民跟前凑凑神秘悄声地说:“下岗,知道不知道。今天教育局要在咱联校搞试点,让各村的支书、村主任选聘老师。谁要是选不上,不管是公办还是民办,一律下岗。下岗,知道吧。社会上那么多工人下岗后都没法活。”

“可能你下岗才没法活。”梁民冷冷地回了一句。伸手从中山服口袋里掏出一个装着旱烟丝的奇强洗衣粉袋子,从袋子里捏出一撮青里泛黄的旱烟丝,再摸出一条半寸宽的纸条,慢慢地卷捏起旱烟。

冷不丁被梁民呛噎了一句,胡世兴脸上窘得有些挂不住,他扭头看一下四周并没旁人,便不再介意梁民的冷漠,他们在一起共事多年,他了解梁民的性格。胡世兴扭过头掏出香烟给梁民递过去。梁民抬手举起自己已经卷好的旱烟,挡住胡世兴递过来的烟,一面划火点上自己的旱烟卷儿,狠狠地吸咂两口才说:“下岗有什么可怕的,这穷杆民办教员我早就当够了,一个月就这么二百块钱,够干啥。今天要不是正月里高兴,就不来开这个会。”梁民说的一半是气话,一半也是真话。民办教员二十五年,让他当得好寒酸,好伤心。同样是一个教员,仅仅因为身份的不同,人家一个月就是五六百块,可自己……

“开会啦,开会啦。老师们都请进会议室,开会啦。”乡政府院里有人吆喝起来。听见喊声胡世兴急急地跳起来,快步如飞地向会议室跑去。梁民则慢慢腾腾地站起来,拍打着屁股上的尘土,悠缓地向会议室走去。

赵大安是在人们开始进会议室的这一刻才王朝马汉般赶地到,当他把自行车撑锁在院子里向会议室奔去时,院子里只剩下梁民一人还没有迈进会议室的大门。赵大安是和梁民并排横挤着走进乡政府会议室的,他俩进来时会议室里的长条靠背椅早挤得再坐不下一个人。好在后面还有一条板凳撂在那里没人坐,赵大安和梁民张望着就不约而同地坐了上去。

赵大安看着梁民不急不缓的样子就知道他不是村干部,全乡十八个村子的村干部他全认识,他当村干部二十五年了,没有不认识的村干部。梁民看着这个急急火火而来,核桃皮似的脸上淌着汗迹的上了些岁数的汉子,就知道他不是老师,全乡二百来个老师,不管是公办还是民办他全认识,他当民办教员二十五年,能有不认识的老师。两个人尽管坐在同一条板凳上,却不是一路人,他们只相互打量着看看对方,就扭脸扬脖子朝前看去。

今天的会议关系着大家的切身利益,会场相当安静,二百来个老师都屏声静气地注意听。三几十个村干部也不好吵嚷,大家都静静地看着坐在前面,面对着大家的三个人。坐在主席台上的三个人从左数,一个是乡联校的校长白占伟;一个是县教育局局长杨明理;一个是乡党委分管文教的副书记马文革。他们三个把头凑在一起商量了一下,联校校长白占伟便立起身来,很明显他只是一个主持会议的配角。白校长站起来清下嗓子,环视一下会场道:“现在开会,先请杨局长讲话,大家欢迎。”说着他自己先带头鼓起掌。

一阵稀稀拉拉的掌声之后教育局长杨明理开始讲话了。“同志们,今天这个会本来早就该开,黄书记在的时候就……”杨明理只说了这么一句,就神色紧张地扭头去看坐在旁边的乡党委副书记马文革。只见马文革也用一种疑惑的目光看着他。上届县委黄书记在涑水县只停了短短的三年,却干了几件大事,可是后来就莫名其妙地从县委书记这样一个重要的位置上离去了。

现在涑水县干部圈子里都十分忌讳公开谈论到他。尽管大多数人私下里都肯定黄书记主政的三年,是涑水县各项工作发展最好最快的三年。新上来的霍书记霍启仁实际上就是扳倒黄书记的人,他主政的这一年让许多人感到不实在。当然有这样感觉的都是些在位知情的干部,会场里这些乡村干部和小学老师们感觉不到。但愿他们永远不要感觉到。

“今天这个会是在县委霍书记和其他常委们同意下召开的。”杨明理像青梅煮酒论英雄的刘玄德一样巧妙地把话题扭转过来。“……同志们,我们现在坚守的这块阵地不仅关乎着我们涑水县的未来,同样它也关乎着我们国家和民族的未来。我们要确保这块阵地成为一片净土,成为一片不会长出歪苗斜草的净土。”

从杨明理渐渐涨红起来的脸庞上看得出他胸腔里已激起了狂潮。“下面我宣布具体办法。首先由各村的支书、村主任选聘各村的校长,然后再由校长和支书、村主任商量着选聘各学校的老师。如果选聘不上,不管你是公办还是民办一律待岗,等待下一轮选聘。当然我们是双向选聘,校长也可以选村主任,老师也可以选校长。如果某一个校长选不下老师,就说明这个校长欠妥当。我再声明一点:我们之所以要这样双向选择,就是为了在改革中探索出一条更切合实际的能显著提高我们教育质量的路子来。当然也有净化提高我们教师队伍的意图。好,现在就开始供需见面,互相选择吧。”

杨明理的话一完,寂静无声的会场一下就像炸了窝、开了锅似的轰吵起来。面对游戏规则的改变,面对骤然引进的市场经济的原理,有的人兴奋,有的人沮丧,有的人欢呼,有的人诅咒。但不管是兴奋沮丧,还是诅咒欢呼,眼下都在积极地活动,谁也不愿在改革的潮流中落伍,谁也不愿待岗回家,谁也不愿使自己未来的生活没有了着落。

前面的人早乱成了一锅粥,而坐在后面同一条板凳上的两个人却木然地相互看看没有动。赵大安之所以无动于衷是因为他心里有底,一来他的宝贝女儿牡丹不会落选,二来羊肠沟的校长也不用他操心。早两年黄书记就给他选配下最好的小学校长了,在黄书记两年前张罗着给羊肠沟盖起一砖到顶的希望小学时,就在全县小学教员里挑了一个拔尖最好的老师郭克礼到羊肠沟学校来当校长。郭校长还是小教高级哩,是全乡小学老师里最拔尖出众的人物。赵大安气定神闲,只管在这板凳上坐着等郭校长来找。

看着前面一片哄乱的人群,坐在板凳上的赵大安觉得有些好笑。他抻长脖子往人群里瞅看了一阵,在人头攒动的人堆里他无法断定那个脑袋是郭克礼老师的。也许是张扬了一阵子感到脖子有些酸乏,他便垂下头来不再东张西望,“反正郭校长跑不了。”赵大安在心里这样说着,顺手掏出一盒烟,拈出一根叼在嘴上,伸手再摸遍全身却死活找不出点烟的火柴火机之类的东西。他这才扭过头看一眼坐在同一条板凳上的像个局外人一样的梁民,只见梁民低垂着头腿上放着一个奇强洗衣粉袋子,正专心致志地卷捏着旱烟。赵大安忙再拈出一支烟,向梁民递过去。像赵大安一样,梁民也没有说话,他只是举了举已经卷捏好的旱烟,示意自己有这个。梁民把自卷的旱烟含在嘴上,掏出火柴划着火却前举着伸向坐在一起的赵大安。赵大安赶紧把嘴上的烟对过去。在点烟的当口,赵大安翻起眼端详起这个给自己点烟的穿着现今已很少有人再穿的中山装,头上谢了顶的梁民。梁民给赵大安点着烟后用同一根火柴再点上自己含在嘴里的旱烟。几乎在同时俩人都张嘴吐出一口烟雾,尽管他们抽的烟卷质量不同,但吐出来的烟雾却似乎是一样的。

“你是老师吧?”赵大安终于开口了。梁民只是沉沉地点了下头。“刚才领导说了,你还不赶紧着找人商量你的事情?”赵大安再说一句。

梁民不引人注意地轻叹一声,道:“选聘上咱就干,选聘不上咱就回家做咱的庄稼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