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大安心里清楚了,原来这个老大不小的已秃头秃顶的人还是个民办。他想:一个人熬到这么大的岁数,还没有熬的转正,准是一个没啥本事的人,准是和村里的柳水福一样,懒得怕做庄稼,当民办教员又没本事转正。瞧他,都什么年代了,还卷旱烟抽。大多数人都是势利眼,当了二十五年村干部的赵大安也不例外。就这么一阵功夫,他就把坐在同一条板凳上的梁民看扁了,就像看透了本村的柳水福一样。
让赵大安看不起的柳水福和这个梁民有些近似相同的遭遇,不过柳水福当民办教员的时间要比梁民短十年。赵大安心里产生了轻视梁民的思想,于是他刻意在板凳上端直了腰杆,不再理会这个依旧还是民办教员的梁民。
坐在会场后面板凳上的梁民今天所以表现得如此疲沓,是因为他已对民办教员的工作寒心了厌倦了。其实平常他是一个很小心,很在意的人。二十五年来他兢兢业业孜孜不倦埋头于教学,生怕误了别人子弟,生怕叫别人瞧不起。可是得了个什么结果呢?一个又一个远不如自己的民办同事都转成公办了,他们凭的是什么?凭的是关系,凭的是会走后门。梁民真的厌倦这种生活了,今天要不是好心的妻子再三劝说,他真的不想来开这个会。
乱糟糟的会议室里,此刻被分成了十好几个疙瘩块块,这每一个疙瘩块子中间势必就围着一两个村干部,或是围着一个已被村干部选聘好的校长。
胡世兴已经完成了他的组阁任务,此刻正仰坐在长条靠背椅上志得意满地抽着烟。由于是仰坐着的缘故,他脸面朝天看着天花板,嘴里叼着的烟卷就像是矗在他嘴里的一个小烟囱,一缕淡淡的烟雾缭绕着从上面袅袅升起。真是有福之人不再忙,胡世兴再次为自己的好运气暗暗窃喜起来。
“老胡。”随着一声娇柔的喊声,胡世兴激灵一下端坐起来,由于动作过大过猛,那烟卷上长长的一截烟灰抖落下来,掉在脸上,那轻啐的烟灰在脸上溅开都迷了眼睛。“呸!”胡世兴吐掉嘴里的半截子香烟,掏出手绢擦揉了好一阵才把眼擦明。他抬眼看时,脸前立着一个风韵犹存的中年女人。“哟,贾老师呀。”其实胡世兴在听到一声“老胡”时就知道是谁在叫他。他怎能听不出她的声音,要不是听到这个声音,烟灰怎么会迷了眼睛。胡世兴迎着贾老师站起身来,却不由地向四下里张望。
贾老师叫贾萍,她和胡世兴曾经有过一段不同寻常的关系。不过那都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
贾萍是二十年前接班顶替她母亲出来工作的,所以从一开始她就是令人羡慕的公办老师,尽管只是个初中毕业生。参加工作后,她很快就经人介绍嫁给了县百货公司的采购员詹学光。由于经常不在一起,没有感情基础,婚后两人关系一直不太和睦,还闹过几次危机。
贾萍和自己男人合不来,却和同事胡世兴很合得来。他们年龄相当又成天在一起。胡世兴活泼好动,风流倜傥,于是二人很快就超越了同事朋友的关系。要不是二人皆已成家,要不是二人当时身份不同,要不是詹学光闻声后狠挫了胡世兴一顿,也许他们俩还会再演出一段更精彩的故事。事情败露后,联校把他们俩调开,差点把当时还是民办教员的胡世兴打发回家。刚分开时二人还偷偷摸摸地晤过几次面,后来便渐渐地不再来往了。但他们毕竟是有过这么一种关系,他们彼此心中都始终没有也不会忘掉对方。
“你出来一下。”贾萍说着自己先转身走出会议室。胡世兴已经猜想到贾萍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来找自己,他知道她向来人缘不好,肯定是没人选聘她,她是来找他帮忙的。胡世兴心里七上八下翻腾着,跟在贾萍身后走出会议室。和胡世兴想象的一样,贾萍确实是来求助的。在杨明理宣布开始双向选择后她就在会议室里会议室外找了好几个人,但都被婉言拒绝了。可是她万不能待岗回家呀,她男人詹学光早在三年前就下岗失业了,虽说詹学光下岗回家后在南郭乡街拐角租了一个门面,开了一间小商店,但因为地势太偏,加之又没有进货的流水,一年下来把他自己都养活不起。要是她再待岗回家,一个月只拿百十块钱的生活保障金,那这一家人的日子可就真真过不成了,别说女儿上大学,恐怕连高中都上不完就要辍学。贾萍是在万般无奈的情况下厚着脸来找胡世兴的。她已知道他受聘当上南晋村小学的校长了。贾萍想只要她向他开了口,他就不会拒绝她。他们毕竟是有过一段不同寻常的关系。在乡政府会议室外的墙角处贾萍收脚站住,扭头用依旧含情脉脉的目光看着跟随而来的胡世兴说:“我还没有找到地方。”
胡世兴知道贾萍说这话的意思,这可就让他为难了。刚才他一时兴起,三下五除二就把南晋村支书老吴借给他的权力用完了。南晋村学校所需的十二名老师,在他仰靠在长条椅上抽烟的那一刻之前就排满了,要是早知道她还没有找到地方,说什么也要给她留一个位置的,可是……胡世兴又一次在心里责骂起自己这种顾前不顾后不稳重没成府的性格来。胡世兴看着贾萍依旧还清秀的脸庞为难地说:“可是,可是人都满……”
贾萍没有听胡世兴把话说完,她依旧清秀的脸庞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原本脉脉含情的杏仁眼里便流出一眶泪水。她伤心极了,她万万想不到在自己最困难,最需要朋友帮助的时候,连胡世兴这样曾和自己好过的人都不肯帮忙,那还能再指望谁?贾萍一扭身伤心地向乡政府大门外走去,她不想让胡世兴看见自己的眼泪。贾萍走出乡政府大门抽泣着摸去脸颊上滚落下来的泪水,茫然地看着人流稀疏的街口,她的家就在这乡政府所在的南郭村,她下岗失业的男人开的商店就在这街拐角上。此刻她不想回家,更不想到男人开得不景气的小商店里去,她不甘心就这样失去干了二十多年的工作。这时她想起在县里工作的弟弟贾义,于是她向旁边的一个电话亭走去。
赵大安终于在板凳上坐不住了,他在这里等了这么久既没有等到郭克礼校长,也没有等到自己的宝贝女儿牡丹。看着别人乱乱哄哄热热闹闹的样子,他心急起来。他得赶紧到前面去找郭校长,去找女儿,再不能和这个秃头呆子傻坐着蔫老婆等汉了。赵大安把和他坐在一条板凳上的梁民当成了呆子,他所以有了这种看法,仅仅是因为他知道了梁民的身份——民办教员。
赵大安这么久没有等上他们羊肠沟学校的郭克礼校长,他怕郭校长被别的支书村主任们选聘走了,于是他起身要到前面去。谁知他猛地一起身,坐在板凳另一端正捏着奇强洗衣粉袋子卷旱烟的梁民像坐在儿童玩具跷跷板上一样,跟着骤然失重翘起的板凳“咣当”一声跌坐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听的一声“咣当”已迈出两步的赵大安忙收住步,回过头,见跌坐在地上的梁民不顾别的,只顾坐在那里抓掬着撒在地上的旱烟丝往奇强洗衣粉袋子里装,那滑稽的样子把毫不幽默的赵大安逗的差一点笑出声。赵大安见梁民这副模样,便谦虚地笑笑,连一句赔罪的话也没说,就径直地往前面去了。
梁民把撒落一地的烟丝碎末收抓进奇强洗衣粉袋子后,抬起头时赵大安早迈着咚咚响的步子到前面去了。“这人咋连起码的礼貌都不懂。”梁民嘴里嘟囔着拍打着身上的尘土站起来,再把翻倒的板凳扶起来,重又坐上去,再卷起他的旱烟。
赵大安在前面人堆里没有找见郭克礼校长,却在人堆边上看见女儿和一个年轻小伙子挨坐在一起正神采飞扬地说着话儿。赵大安不由地皱起眉头,他不知道和牡丹挨坐在一起的年轻人和女儿是什么关系,更不知道这小伙子是什么身份。牡丹幼稚单纯,万一她再找一个民办身份的人回来可就麻烦了。有她这一个就把人愁死了,再有上一个更麻烦。赵大安皱着眉不放心地向牡丹跟前走去,他要提醒一下牡丹。赵大安到了女儿跟前,牡丹还和那个年轻人眉飞色舞地说着话,全没注意到父亲的到来,看着女儿水秀的脸上潮起的一片红润,赵大安真的有些担心。“嗯嗯”赵大安不得不假装着干咳两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