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民却急着问起另一件事:“赵老师,我昨天吩咐给你和小周老师的事,你俩办了没有?”昨天在乡政府开完会,梁民春潮般涌动的心中掂起一件事,二十五年来身为民办教员的梁民从没有当过哪所小学的校长。在乡党委副书记,联校校长和县教育局长的共同举荐下他被聘为羊肠沟小学的校长。从那一刻起他就暗下决心要干出个样子让世人看,梁民没有当过校长却轮转着在好几所学校当过老师,无论在哪个村任教代课,开学这一天他总觉得缺少一点什么气氛,什么气氛呢?就是在电视新闻里看到的北京上海的小学在开学的这一天,老师学生齐刷刷地站在场子上,面对冉冉升起的五星红旗行礼致敬。那个时刻就应该有那样的气氛。可惜他不是校长,心里能想,嘴上不能说。说了就讨人嫌了。现在是一名真正的校长了,他就要把心中想象多时的梦变成现实。北京怎么了,羊肠沟怎么了。于是散会后他就问牡丹:学校有没有国旗。牡丹摇头说没有。再听说小春要带着牡丹去县城看歌舞演出,就托他俩买一面国旗回来。
听梁校长问,牡丹赶紧回说:“买下了,买了一个中号的。”
“这就好。”
说话间张群山也骑车带着铺盖卷来了。周小春蹬着摩托也卷着铺盖来了。柳水福领着一群自带笤帚簸箕哇哇叫的学生搞起卫生。百十来号小学生也基本到齐。老师却还有一个贾萍没到,看看时间不早了,梁民有些心急,却也无奈,他了解贾萍。他们曾在圪岔村学校共过几年事,如果不是她和胡世兴之间出了事,也许他们还会在圪岔村学校再待几年。
一阵“突突”声响,一辆三轮蹦蹦车驶进校门,引得满院正打扫卫生的学生都过来看,他们以为是哪个串村卖货的小贩来了。从三轮蹦蹦车后厢里跳下来的却是裹着围巾的贾萍贾老师,开车送她来的正是她下岗失业在街上租房子开小商店的男人詹学光。只见詹学光头上蓬松的乱发像个鸡窝,身上穿着一件仿羊皮造革黑夹克,两条胳膊肘上早磨脱的掉了革皮,露出一片月白色的粗帆布。詹学光跳下车在贾萍之前向梁民走去,他们原来是认识的,早几年因为胡世兴和贾萍的事,梁民曾劝慰过詹学光。
詹学光用双手搓揉着被一路凉风吹得有些麻冻的脸颊,嬉笑着来到梁民跟前说:“梁老师,我听贾萍说了,昨天多亏了你,不然咱就成了双职工下岗户了。来梁老师抽咱一根烂烂烟。”詹学光说着掏出一盒廉价的纸烟,散给梁民和旁边的柳水福一人一根。
梁民知道县百货公司采购出身的詹学光会说话,只是接了他的烟,没有理他的奉承话,叫牡丹帮着贾萍把三轮车上的铺盖,洗漱用具搬进她的房间。
“梁校长,我知道你是一个好人,咱老婆在你手下吃不了亏。在你手下咱放心。”詹学光玩笑似地说。
“你真能放下心?”从不开玩笑的梁民也跟着说了一句笑话。
已经跨上三轮蹦蹦车准备发车要走的詹学光接上说:“徐娘已老,四十岁的人了,还怕她跑了不成。”说完一脚油门,驾着三轮蹦蹦走了。
此时张群山、柳水福、周小春已领着学生打扫完卫生。操场中央的旗杆也端端地竖立起来。梁民过去拽着钟绳敲响挂在房檐下的铁钟,那浑厚的钟声飞越过学校的围墙,在整个村子上空传响起来。钟声落下,一百来号小学生齐刷刷地列队站在操场上。梁民和几个老师一并排面向学生站在队前。
“同学们,今天是我们新学期的第一天,我知道同学们已经历过不止一次这样的第一天了。尤其是高年级的同学,但是我相信今天的这个第一天会给我们每个在场的同学留下深刻的印象,甚至终生不忘。因为今天要在我们的校园里升起一面五星红旗,它和天安门广场升起的五星红旗一样……”梁民心里激荡起来的春潮通过他的语言喷涌出来感染了老师,更滋润了孩子们幼小的心灵。
梁民宣讲了一通爱国主义教育之后,宣布升旗。早已做好准备的周小春和牡丹,一人按下录音机的按键放出雄壮的义勇军进行曲,一人拉拽着绳索把在微风中猎猎舞动的五星红旗冉冉地升向空中。满操场的小学生都把右手高高地举过头顶,这是他们有生以来第一次学着电影电视上的样子真实而庄严地向五星红旗敬礼。
村口学校操场上升起一面红旗,引得羊肠沟满村人一片惊奇。尽管在人们的心里对这面红旗早司空见惯,但真正看到它在自己家门口升起,这还是第一次。
虽已是正月十七,但冬天残留的一点寒冷还没有散尽,人们还弥留在冬闲的散漫之中。闲散着无所事事的人们抬头看见学校升起一面猎猎飞扬的红旗,于是惊奇新鲜的乡亲们在巷道里吆喝着成群结队地向学校涌来。
肃穆的环境能使散漫的人群庄重起来,疲疲沓沓搂肩搭背侃说着闲话的人们涌进学校,一经看见满操场上向着红旗举手敬礼的学生子弟时,便一个个收敛住散漫表现出庄重。
像三年前这所希望小学竣工剪彩一样,学校里升起一面红旗引来了全村几乎所有的大人。聚到学校来的大人也和他们的子弟一样抬头仰视着在旗杆上猎猎飘舞着的红旗。随着这面红旗的升起似乎也有一丝希望在人们的心中升起。
吃午饭的时候,羊肠沟就像炸开的锅,热闹起来了。人们端着粗瓷大碗或蹴或站地聚在村中央巷口的碾盘石旁,一面嚼吃着碗里的饭,一面乱纷纷嚷说着学费的事。早上涌到学校看升旗的那种心境全然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满腹的忧郁和满嘴的牢骚。也是,一个学生娃要交二百块学费,对羊肠沟这个贫困的村子来说实在是太高了。有些家庭别说是二百块,就是二十块有时都一下拿不出来。羊肠沟的大部分家庭是猪圈里攒钱,鸡尻子里卖盐,全没有几家富余户。只有村支书赵大安一家日月过得红火,但他也不是靠在羊肠沟里的农业收入把日月过红的,他是靠在北京当军官的儿子儿媳每月固定的三百块钱汇款和女儿牡丹每月二百块钱的民办教员工资把日月过红的。就是村主任柳小乱年轻能干,他的日子也和绝大多数村民一样,过得紧巴巴的。
这羊肠沟地薄不养人,往上数八辈子这村都没有出过有钱家。不是羊肠沟的老百姓不肯下力气干活,也不是不会干。实在是自然条件不行。它处在中条山前坡沿下,全村所有的土地几乎都是料结石头地,这种地别说是庄稼不好长,就是厚皮榆树都在上面长不好。羊肠沟人所以还能在这片土地上一代代繁衍生存下来,靠的是地亩宽,广种薄收勉强能吃饱肚子而已。
这几年在羊肠沟学校上学的学生每年的学费基本都稳定在八十块钱的水平上。这八十块钱对城里的学生来说也许不够一个星期花用,但是对羊肠沟的学生家长们来说就不算是个小数目,他们挣钱难呀。梁民为什么一来就要在这个已算不低的水平上再加码翻番呢?这不是因为梁民财头黑,手段狠。梁民根本就不是那样的人。他也是搬着算盘抠了再抠。最后才把学费定在最低的二百块上。实在是不能再低了,再低他就没法当这个校长了。
不知别的地方如何规定,反正涑水县南郭乡几十年传袭下来的规矩就是:公办老师的一切工资费用由财政拨付,而民办教员的一切工资费用则由雇用学校自行解决。乡村学校哪比得上国家财政,乡村学校连一个镚子儿都不生产,它只有加学费,从学生头上去起。原来羊肠沟学校在黄书记关照下,除牡丹外其他老师都是公办,他们的工资费用全都由县财政统一拨付。现在一下几乎都换成了民办教员,他们的工资费用只有在学生头上起。
实际上也就是比原来多收一万块钱,梁民他们新来的三个民办教员的全部工资和费用加起来满算才一万。一万块钱就能买下梁民他们三个人整整一年的劳动,这多么低廉呀。这一万块钱也许不抵一些人请一顿客,可是它加在羊肠沟学生的头上,他们的学费就翻了番,他们有些家庭就承受不起。这就是现实。唉,多不公平的现实。无论是对梁民,还是对羊肠沟学生家长都不公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