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昨天听了杨局长一句掷地有声的郑重承诺,梁民的心绪就再没有平静下来。本来他心寒的不想再干这个出力不讨好,干不出结果的民办教员了。回想一下自己兢兢业业干了二十五年,到头来还是一个没人看得起的民办教员,一个月就领那么二百块钱不到的工资。一年挣下的钱还不够一些人的一顿饭钱。一个人的社会价值靠什么来体现?不就是看他挣下多少钱吗。挣不下钱,你再说自己有本事,谁信呢。一个连馆子都下不起的人谁相信他有社会价值。多年来他觉得愧对妻子,愧对家庭。妻子是个多么贤惠勤劳的人呀,二十多年来他的家是靠妻子嫩弱的肩膀来支撑着的,而不是靠他支撑的。他不想再劳而无功地在外面混了,他想回到家来肩负起自己应尽的责任。

梁民的妻子姓张叫淑兰,是他中学时的同学。他们是自由恋爱结婚,无论是在婚前的恋爱阶段,还是在婚后居家过日子,淑兰从来没有抱怨小看过自己的男人,并且还像在中学时一样有些崇拜他。尽管他浑身上下已失去了中学时那种全班第一的光环。但她依旧忠贞不渝地爱着他,为他默默地牺牲着自己。张淑兰知道二十五年来他熬得很苦。但她更明白,一旦让他离开那三尺讲台,他心里会更苦。人一生能有几个二十五年,又能有几个风华正茂的二十五年。当一个人把他最为可贵的最有创造力的二十五年献给了一项事业的时候,你要让他从这项未竟的事业中离去,那才是最残忍的事情。淑兰正是看清了这一点,才在正月十六,也就是昨天早上劝说梁民去乡里开会。谁知梁民开会回来整个换了个人似的,再听梁民神采飞扬地讲过这一天的经历之后,淑兰吃了一罐蜜似的心里甜起来。啊,二十五年了,终于要有结果了。两个人喜欢地滚在一个被筒里几乎一夜没睡。第二天天没明,淑兰就起来为梁民做准备。

梁民推车来到羊肠沟村口,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村口上这两排红砖绿瓦玻璃门窗的新房子,不用问,一看这就是羊肠沟人唯一值得向世人夸耀的前任县委黄书记张罗着给他们盖下的希望小学。这立在村口上的两排红砖绿瓦玻璃门窗的新校舍和村里的其他房舍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梁民虽没有去过南京、上海,脑子里没有一片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的图像,但也绝没有这么一片铺塌残旧的景象。站在羊肠沟村口抬眼望去,整个村子几乎没有全砖结构的新房,差不多所有的房子都是几十年前的土坯老房,门是笨重的双开扫地门,窗是纸糊六十四格小木窗。梁民原来一再地听人说过羊肠沟的贫穷,但他没有亲自踏进过这个全县最偏远最贫穷的村子。当他今天果真站在它的面前时有些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昨天就在心里激荡起来的那股春潮这一刻偃息了下来。梁民相信了桃花源记的传说,可惜古老的传说和眼前的现实恰好是个颠倒。桃花源向后人讲述的是一个豁然开朗别有洞天的土地平旷屋舍俨然的美景。而羊肠沟的现实又向人们讲述着一个什么样的道理呢?梁民只是一个偏远乡村的小学民办教员,可他此刻却在心里思索着一个如此沉重的哲学问题。

梁民一边思索着,一边推车走进校门。因为他来得太早,尽管今天开学,此时学校院子里还没有一个人影。整个院内一片寂静,枝头上连一直叽喳的雀儿都没有。梁民把捆着铺盖卷儿的自行车撑在院里,就在两排校舍的屋檐下踅转地看起来。教室的门窗严严实实地关锁着,他只能从玻璃上向里窥探。在转到墙角的一间教室前时,发现窗角下少一块玻璃,他便把头款款地从这块缺了玻璃的窗框里伸进去。

“干什么的?”猛然间有人喊叫起来。

梁民急着把探进窗框里的头往外抽时“哐啷”脑袋碰的窗框直响。梁民抽出头扭脸看时却是两个怀里抱着一摞子书本的半大小子。梁民觉得脸上有些烧,他不好意思地对两个学生说:“我是刚来的校长,你俩是咱学校的学生吧?是几年级的?”

两个小子眼里明显地含着警觉,他们相互看看没有说话,这两个小子有些不相信这个秃头谢顶东张西望的人会是他们新来的校长,校长不应该是这种模样,原来温文尔雅的郭克礼校长给他们留下的印象太深了。

梁民向前走两步脸上恢复了自然和善的笑容说:“为什么不说话?你们是几年级的?叫什么名字?”

两个小子看看梁民,再瞄瞄当院搭着铺盖卷儿的自行车,相信了这个东张西望把个秃头脑袋伸进窗框里乱看的人就是新来的校长。他们便“哧哧”地笑起来。

“笑什么?问你们话呢。”梁民再说。

“他叫赵毛蛋,我叫柳来娃。他是四年级的,我是五年级的。”长得瘦一些的来娃比长得胖一些的毛蛋胆大,他先回答了梁民的问话。

“好,来娃你给咱跑一步腿,叫赵牡丹赵老师去,就说……”梁民的话没说完,毛蛋“哗啦”一下把怀里卷抱着的一摞子书本往地上一放,喊一声:“牡丹是我姑,我去。”就跑得没影了。来娃不吱声,也跟着跑出校门。梁民摇头笑笑,圪蹴下把毛蛋扔的一地书本一一拾捡起来。

“梁校长,你来这么早呀。”牡丹在一群学生的簇拥下走进校门。见梁民这么早赶来,她对自己的姗姗来迟有些不好意思。